丁东亚
星夜展开,风从湖面吹来。槭树与橘树的鲜枝嫩叶,在灯光里不断变幻投影,仿佛手影艺人正为即将到来的观众排演的一场精彩节目。厨房碗盘碰擦的清响与水流声,断续从半掩的窗口传出。凉风掠过院中的花草和藤蔓,遇墙折返,一尾灵动的夜鱼倏然跃出水面。我抬面察看,涟漪在水面漾开,明月与星辰映入双目。已是五月,雨季尚未到来。后院那片母亲从前闲时播撒菜种的空地,如今已为我种下的花草占据:风车茉莉花白蕊黄,喜光宜养,清香悦人;大花葱紫红,叶片丛生,伞形仿若蒲公英;铁线莲沿着人工木栅,兀自向上攀爬;毛地黄初开,花萼如钟,表层带着婴孩身上的白色柔毛;角落里的角瑾,独自盛放;月季已开过,儿子从前时常错把它们的花朵认作玫瑰……
傍晚时分,母亲点上蜡烛,将我从湖畔采回的野雏菊插入堂前灵桌左侧的青花瓷瓶。桌上的果品,亦被她一一换掉。八个月来,雨水淋漓的长夜,我还会从惊梦中醒来,想起那一张张早逝的人面,仿佛他们是在雨中消失的。眼下,我和母亲一样,都成了孀妻,但母亲无疑早已从丧夫的悲痛中获得新生。“真是奇怪,我们家的男人,怎么就没一个长命的。”我从城里回来那天,秋雨恣意,落落停停。母亲将饭菜端上桌前,我裹着一张薄毯蜷缩在沙发里小睡了一会。梦境是同一个。我们一家三口在湖边野餐,天高云淡,远处水面上漂着几条捕鱼的小船。起风时,萧肃和云琅将棋盘移入帐篷,继续在纸上搏杀,我起身来到水边。下一刻,大风吹来,刮倒了帐篷,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梦里一遍遍叫喊他们,却无人应答。母亲在我脚边坐下,温热的双手贴向我冰凉的脚踝,我一下从慌惧中醒来。她就是在那时对我说出的这句话。我怔怔看着她,悲伤穿过雨水,落入我空荡的身体。
那时正值盛暑,阳光炽烈,八月的热风刮个不停。小熊和怀柔按响门铃时,我已将云琅和萧肃备换的衣服叠好,放进行李箱。商务车是租来的,萧肃这次是司机,小熊和怀柔由妈妈陪着。车子启动,我向他们挥手告别,祝他们玩得愉快,云琅从车窗探出头,给了我一个甜蜜的飞吻。如今想来,那更像是一种无声永别,他的头面缩入车内,车子开动,混入车流,他们就再也不曾回来。
避暑之地在山中,我与同事去过一次。进入山野,气温骤降,扑面的凉风让人顿觉神清气爽。目力所及,一片浓绿,遍野茶田与树木。农庄里的土家菜丰盛味美:腊香肠切片装盘,圆薄香辣;灌肠粑色泽乌红,软糯香浓;菜豆腐清淡甜香;土家抬格子肥而不腻,回味绵长……,回来前一天,我还在一阿婆摊位上买了娃谷糖与桃花酱。那也是我第一次领略到挂壁山路直触云霄的弯、险,但走过山路十八弯,穿过山崖的崖洞,深入后河那片原始森林,迷人的秘境才立现眼前。
风物和美食,我知道萧肃会用相机尽可能拍下。那是他的习惯。事物在镜头里定格瞬间,仿佛它们就永久地存储在了他的记忆。我为此嘲弄过他的无知,告诉他景物不可能永久不变,他仅淡然一笑,不作任何辩释。这也是我当初决定嫁给他的原因。他足够耐心和包容,遇事不争却恪守原则,对我更是无限宽容,会以微笑与柔情化解掉我所有的不快。此刻想来,那似乎又成了一种不可言喻的预兆,仿佛他将那些照片归类存放在优盘,就是为了让我在余生悲伤时刻拥有自我慰藉和悼念的实物。毋庸置疑,那是我后来的无序猜想。事实上,那场发生在风狂雨恶之日的事故,实属意外,我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只身抵达V县人民医院时,萧肃和儿子早已与我阴阳相隔。走廊尽头那间宽大的房间里,他们平静地躺在两辆医用推车上,萧肃头发和脸上的血已干,犹如酣睡的醉酒人,儿子头颅歪在一侧,嘴角挂着一丝无解的笑意。警察告诉我,吊车将车子吊起,他们将云琅从车厢里拉出,才发现他在车子翻落山崖时扭断了脖颈。我抱着儿子哭一阵,又抱着萧肃哭一阵,凄厉的哭声穿过紧闭的房门传入走廊,将隔壁病房熟睡中的家属与病人惊醒。
母亲清洗完碗筷,从厨房走出,来到我身后,肩依门框,点了一支烟。年过半百,她如今不再痴迷打扮,却突然爱上了香烟。烟雾在灯光里萦绕、飘散,我想起书房柜子里萧肃尚未抽完的两条1916。他抽烟多在工作应酬或与我夜下闲谈时候。无数个夏日夜晚,儿子睡去后,我们会来到小院圆桌前对坐小酌。啤酒解暑助眠,但我每次只喝一罐。一些时候,我们就那么坐着,什么也不说,他一支接一支抽烟,我平静地看着灯光里的花枝和青叶。某一刻,当我们目光相接,夜色遽然会生出撩人的火焰,将我们体内的欲望瞬间点燃。结婚十一年,他对我的热情丝毫未减,我亦会向他完全敞开,只是做爱的过程越发变得平和。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母亲忽然问道。
记忆一下在水面碎裂。
“还没想好。”
“医院的工作么办?”
“再说吧。”我淡然回道,“反正请了假。”
我不想告诉母亲,一年长假的申请被拒,我就决然选择了离职。
一直以来,我与母亲的关系忽冷忽热。冷是彼此互生的厌恶所致,母亲唠叨,性情暴躁,我在她眼中冷淡薄情;热是我们有着骨血的亲情,难以断舍。父亲去世后,母亲对我的依赖和关爱有增无减,但我丝毫不为所动,妄自认定若不是母亲建议父亲放弃捕鱼的生计,接手四婆的杂货铺生意,他此刻或许还尚在人间,不会在进货途中猝然身亡。从火葬场回来那天,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一路一声不响。车子临近家门,后座上的母亲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早干吗去了?”我一下变得怒不可遏。
“我怎么就不能哭了?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我哭我男人怎么了?!”母亲遽然收声,回吼道。
“别假惺惺了!”我说,“我爸不去进货怎么会死?”
“我要是知道进货会死人,我会舍得让他去?”
“這会您倒是晓得体贴人了。当年我爸胃病,疼得夜里又喊又叫,也没见您这样,第二天一早您不照样让他进城去卖鱼……”
“那还不是为了你。不去卖鱼,哪来的钱买米给你吃,哪来的钱供你去上学……”
“这么说又成了我的错了?卖鱼的钱去哪了?还不是被你拿去买了衣服……”我不依不饶。
母亲爱美之事,小渔村人尽皆知。每次她与同村的嫂子和姑娘进城,都会将随身所带的钱财全部用以购买新衣与首饰。十五岁那年暑假,父亲将每日卖鱼的钱换零为整,暂放在衣橱,若不是发现及时,那些为我准备的去城里读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也会被她花掉,不过为她增添衣裤两件耳环一对罢了。
“以后有啥打算?”母亲将烟蒂丢在地上,踩灭。
“没啥打算。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说完,我起身回了房间。
搬来与母亲同住,是我的临时决定。在花楼巷那栋二层小楼里独居了一月时光,我就再无法忍受夜晚带来的失眠与恐慌。白昼,人们总是满怀想象和期许,如同清醒着做梦,我在这现实的梦境里,从前像他们一样吃饭、工作、应酬、育养……,如今却无事可做。清晨起来,我会精心打扮,盛装出门,去往G城最热闹繁华的街巷,在人群中漫不经心地穿过,在灌满空调冷风的某个咖啡馆或小餐馆里呆坐几个时辰(咖啡与菜肴我几乎一动不动),只看着人们从玻璃窗外的大街上匆匆走过。亦或逐一走进商场衣物品牌店,一件件试穿从不买下的衣、裤。服装店里的店员,多是年轻姑娘,她们总是热情将我迎入,一次次为我翻找适合的尺码,之后冷眼看我离开。我不在意她们在我背后的鄙夷目光,更不在乎她们会不会与家人或朋友分享我的诡异。为我服务是她们的职责,像我在医院照看病人那样,重复为他们量体温、扎针、及时实施救助。山河街的那家按摩店,是我能够片刻安然入睡的去处,力量沿着女按摩师的手指渗入头部和脊背,将我引向无念之境。夜色来临,我便结束一日的云游,回到空荡荡的家。我必须回去,像必须遵循的规定,与萧肃和儿子共处。我不必一身黑衣,假装是为他们守灵,但也尽可能素衣简装。婆婆心疼我,晚上做好饭菜送来,盯着我吃下。等她收拾了碗筷离去,我就跑进卫生间用力吐出,仿佛只有饥饿能让我保持清醒。我关了灯,在丈夫和儿子的骨灰盒旁坐下,或去床上躺着,在寂静中等待。幻觉短暂却美好,时常让我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未作排练的恶作剧,等灯光亮起,他们便从暗处现身,复活过来。然而,现实并不眷顾我自怜的错觉,像死亡不怜悯任何一个可爱的生灵。
如今,我再也不会回到那栋房子居住。将萧肃和儿子的骨灰撒入大海之前,我已将家中的物什装箱或打包完毕。早些时候,我去医院帮母亲拿了体检报告,在附近的中药店买下她常喝的用以平肝熄风的药材,就去见了此前联系的房产中介,与他签署了代售合同。甚至为尽快售出,我在合同上特别注明了中介费和过户费全部由房主担付。房子卖出的钱财,我已有了具体规划,四分之一留给婆婆,四分之一用以补偿同样在车祸中丧生的小熊和怀柔妈妈:他们在车子坠下山崖时一个为身旁的母亲所弃,一个是为保护女儿献出了生命。剩下的我会用以购置一处新房,并从中拿出少许给母亲。小渔村那爿仍在经营的杂货店并不挣钱,母亲苦苦坚持,不过是为了生计有所来源。
这晚上床前,我在窗前站了一会。拂面的清风里,有淡淡的鱼腥味。月亮像个顽皮的孩子,在云中忽隐忽现。我双手抬起,放在月下,月亮一下就成了一个残缺的明珠,稳稳落在我掌面。这是儿子某日教我的游戏。那场在乡间举办的婚礼,热闹隆重,新娘是萧肃的一个远房表妹。由于婚宴上有人突发癫痫,我陪同去了医院,回来时夜已深了。山上的那家民宿,是萧肃提前订好的。我进了门,挎包甫一放下,儿子和萧肃便迫不及待地推拉着我出了门。圆月当空高悬,山野寂静祥和。我遵从指令,乖乖在草地上坐着,等待着他们为我精心准备的演出。用以游戏的工具是提前选好的。萧肃将放在墙脚的工地小推车推上斜坡,将车上用以挡泥灰的皮围裙系在他腰间,弄乱头发,摆好造型,儿子让我起身半蹲,映入眼中的是一幅炫目的场景:圆月落在小车里,丈夫推着它,仿佛在搬运一颗巨大的明珠。下一刻,萧肃搬来木梯,儿子让我后撤一段距离,蹲身再看,萧肃踏梯仰面,遽然成了一个扶梯登月人。儿子登场,从先前的小推车里拿出一截弯曲的钢筋,趴在坡上的草丛里,小腿上翘,左手托着下巴,右手举起钢筋,月亮顿时成了系着绳索在云间游走的气球。我惊奇地看着儿子,拍手叫好,他又翻身躺平,双脚抬起,紧贴月面,成了滚球的杂耍艺人。月亮忽而是萧肃投掷而去的篮球,忽而是时钟的盘面,忽而是儿子读书的灯盏,忽而是废弃相框中的风物。最后儿子爬上萧肃的后背,伸手将月亮捧在手中,向我喊道:妈妈,你看!月亮是不是在我手里?又说,妈妈,我把月亮送给你。
儿子的话语在脑海响起,我转身贴着冷墙,哭出声来。
手机响起前,我已躺进被窝。母亲听到哭声,隔着房门劝慰了几句。像往时一样,我只是听着,没作任何回应。等母亲走开,我起身去了卫生间洗漱。
电话是M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我们在出海的轮渡上萍水相逢,之后两日的结伴出入,彼此不过互为互诉衷肠的听众而已。觉察到他眼中流露的炽烈爱意,我即刻心生退怯,不告而别。毫无逻辑可言,我难以接受一个心怀丧妻之痛的男人对我热情甜言,猜想即使是真情所致,也会在肉体狂欢之后烟消云散。回G城那天,M电话约我继续共用午餐,我告诉他已准备登机,向他致谢两日的陪伴。他明白我的话中之意,失落地向我道别。
“还好吗?”已经四个月,M再没打来,我几乎已忘了他的存在。
“还好。你呢?”我说。凭着记忆回想他的面容,M却仿佛虚无的梦境,无迹可寻。
“已经257天了。”沉默片刻,他又说道。
“噢。我没算过。”
“我又去了一次。”他说,“一切还是老样子。”
“海陵岛吗?”我确认道。
“嗯。”
“还是住在那家酒店?”
“是。我们去过的地方,我又走了一遍。”他说,“回来那天,我在海滩上坐了一晚。”
我从床上下来,打开房门,穿着睡衣下楼来到后院,在近水的石阶上坐下,记忆在月光里弥漫,复苏。那个海风怡荡的傍晚,我抱着两束鲜花從岛上的一家花店出来,与他再度相遇。尽管轮渡上将亲人的骨灰各自撒下大海时,我们的目光有过短暂的交汇,但悲伤无疑阻断了他上前攀谈的心绪。回程时,我抱着臂膀立在船头,迎风而泣,他在五尺外看着冬日波澜壮阔的海面。他后来告诉我,擦肩而过刹那,他闻到了我发间淡淡的柠檬味。即刻,他从侧影中认出了我,断定我使用的洗发水是他妻子生前钟爱的那款。
那晚他抱着黄白搭配的菊花和玫瑰花出现在海滩时,海滩空无一人,唯灯光无声地落在细沙上。他把花束拆开,将11朵白菊与12朵黄菊交叉在玫瑰花束四周摆出心状,我来到在他身侧不远的地方。M说11是他最爱的数字,对他和妻子象征着一生一世;12是他们结婚的年月;玫瑰花束是他献给妻子的36岁生日礼物。他说那也是他为何这日将妻子的骨灰撒入大海的缘由之一,另一个是为他妻子了结生前从未见过大海的遗憾。
我盘膝而坐,将菊花和葵花花束——菊花是祭悼,葵花象征着永生——在身体两侧放下,确信儿子的亡魂此刻就在附近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于是对着大海哼唱起童谣:
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提笆篓。笆篓破,接菱角;菱角尖,杵上天;天又高,万把刀;刀又快,切芹菜;芹菜青,换口针;针又秃,换块肉;肉又薄,换个锣;锣又响,换个桨;桨来划,换个瓜;瓜又甜,好过年。
唱完了一首,我又唱了一首:
骑马嘟嘟骑,上街买糖吃,杂货铺,关了门,我的伢伢吃不成。
那是从前我教儿子的。六岁之前,清晨起床或夜晚睡前,我们总是会一遍遍反复合唱,仿佛在庆祝美好的一天开始或美好的一天结束。此刻他带着童话里天使才有的翅膀飞去了天上,我只能在人间为他继续哼唱早已被他弃之不顾的童谣。
M走过去,在我身旁坐下,我停下歌唱,说,他能听到的对吗?
海风轻吟。月亮躲进了云中。我们就那么坐着,一如此刻。
“我在G城。”M说他想见我。
我再次竭力去想那个曾像我一样悲伤,像我一样把鲜花放在海滩上用以悼念亡灵的男人,顿又心生疑窦,难以确信我们是否真的在夜下结伴出入酒吧和夜市,买醉消愁,在烧烤小店里拼命吞食花蟹、鱿鱼、海虾……
“我不会见你的。”我告诉他,我不可能像他妻子一样爱他,也不会爱上他。
“为什么?”
我没有答案。
事实上,他给我的飘忽感觉,犹如那个我凭着一本纸张泛黄的日记想要寻到的聋哑女孩。日记是我白昼云游时,在浮云书店的旧书堆中无意间翻出的。它安静地隐藏其间,仿佛一个谜,等待着我的到来与发现。拂去封面的灰尘,翻开,首页工整娟秀的文字赫然映现:
2009年4月12日
我和妈妈从菜市场回来,他坐在楼道的台阶上抽烟。吉他竖放在他旁边的墙上。妈妈开门时,他一直盯着我。我对他笑,他向我说了句什么。妈妈看了他一眼,一把将我拉进了屋。
我付钱买下日记,一夜读完。日记没有我期待的爱情,多是女孩的日常记录和臆想。他们仅有过的一次短暂接触,是女孩一晚下楼散步,租住在她对面的那个男子在花园小径上突然快步赶上,将她拦住。女孩惊怕地叫了一声,他即刻退身解释,但女孩根本看不清他的口型。等她认出他,从口型判断出他的歉意,他转身逃开了。那天是2009年4月27日,女孩在当日的日记最后伤心写道: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但他再不会多看我一眼了。这个世界除了爸爸和妈妈,没有人会真的爱我。
就在那一刻,我产生了去见她的想法。甚至我想象我们会成为密友,她教我学习手语,或将想要说的话写在纸上,我可以教她上网,我们在虚拟世界里互诉心声。然而,等我开车来到她日记上留下的地址,敲开房门,主人告诉我根本没有什么聋哑女孩,前一个租住在此的是两个女学生。女学生之前是一对中年夫妇,再久之前的他已无法记起。
那本原本打算物归原主的日记,我尚留着。女孩如今已長大,或许早已忘了日记里的那段往事。忘却是人的天性,就像漫不经心。眼下我漫不经心地活着,就是为了某日彻底忘却悲伤,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这晚我睡得格外深沉。通话结束,我关了机,起身回了屋。安定片从未像这晚有效。我一夜无梦。母亲不断拍打房门,将我从沉睡中唤醒,窗外已初阳高照。
“你怎么回事?”打开房门,母亲冷冷看着我,说,“叫了几遍都不应,手机关机,我还以为……”
“放心吧,我不会再犯傻了。”我打断她道。
“想明白就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母亲出门去了杂货铺,我继续在床上躺了一会。轻生的念头我不止一次有过,实施行动仅有一回。那日我驾着父亲留下的渔船在湖心处停下,冷雨遽然落下。远山影淡。耳边只有雨滴敲打湖面的声音。我脱去身上的卡其色风衣,叠好,与腕上的手表一并放在船舱,背身落入水中。身体到了水下,是一点点下沉的。我屏住呼吸,再次体验到了初学游泳时练习水下闭气的煎熬。我喝了一口湖水,湖水腥涩难咽,第二口味道就淡了许多。我又喝了几口湖水,身子仿佛一下轻松了起来。水下越来越冷。鱼儿撞到我,迅疾闪开。恍然,我在一片光亮中看到了萧肃和儿子,他们手拉着手,满脸微笑。我确信他们是来迎接我的,张开双臂,想要与他们拥抱,一双大手倏然将我托起。醒来,我看到的是一张清瘦的脸庞。是湖上巡警救了我。
苏沐和小朵来时,我已换好衣服。那件高腰碎花长裙是萧肃去年春天买给我的,我只穿过一次。婆婆一早打来电话,告诉我萧楠从北京回来了,让我回家团聚,我就隐约猜出了她此处回来的目的,但还是一口应允。萧楠的霸蛮,我往时从萧肃口中略知一二,远嫁他乡后,她很少回来,电话也多是打给萧肃,所以我们几无往来,甚是陌生。
趿拉着鞋子下楼开了门,苏沐和小朵嬉笑着从我身侧进入,跑去了后院。他们是来看花草的。姐弟俩异卵双生,却性情迥异。苏沐腼腆爱笑,小朵胆大挑剔。三月的一天,他们跟着苏端前来看我,就成了家中的常客。苏端与我算得上青梅竹马,但我们从未互生情愫,当下的交集不过是过节间的短信祝福与问候。相较几年前,他愈发显得老气和邋遢,下巴未刮净的胡髭与身上的汗液,让人甚是难受。爱上赌博后,他债台高筑,用于生计的运输卡车,也被用以偿还债务,妻子一日进城后也一去不返。事实上,我也曾想过离开G城,去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某日若有人来到我门前,像萧肃一样敲开我的房门,向我真诚示爱,我会放下全部的悲苦,将他迎进。但我不会再与他生下孩子。我只想为人所爱,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中老去,静享余生。
那个明朗的春日午后,苏端将牛奶和水果放下,与我不冷不淡地闲聊了一阵,便独自离去。意外发现后院的那片花海,小朵和苏沐一同留了下来。如今一到周末,他们就一同前来,看我侍弄花草,帮我浇花捉虫,反复向我询问花草的名字。小朵比苏沐用心,此时已记下近三十种花名与花期。我跟着他们来到后院,小朵和苏沐立在我最爱的那株袖锦红枫前。袖锦红枫宜养少虫,每年叶色三变:春天是金黄,夏季是碧绿,秋日是火红。紧挨着红枫的那株喷雪花,不久前被天牛咬坏了枝条,我为它拄上一个“拐杖”后,它又活了过来,变得青翠欲滴。分散在花间的番茄,是用来防治蚜虫的。那是我无意中的发现,相较其他植物,蚜虫似乎更为偏爱番茄苗叶。靠墙的几盆草莓,是母亲种的,果子有些已熟。
“姐姐,我想吃草莓。”
“哼,贪吃鬼,这是用来观赏的,不能吃。”
“想吃你自己摘吧。”我笑道。
“行吧,那你去摘吧。”小朵说,俨然一下成了小主人。
苏沐俯身去摘草莓,飞来的一只黄蝴蝶引起了小朵的好奇。黄蝴蝶落在蝴蝶兰黄色花间,小朵缓缓蹲下了身子。
有时看着他们,我会不禁悲从中来。毋庸置疑,是他们再次勾起了我的记忆。苏沐的性格与小熊相似,小朵几乎就是怀柔的翻版。时而看着小朵与苏沐拌嘴,我就会想起儿子和小熊与怀柔三人往日为一件玩具或某个游戲角色扮演争执的幼稚时光。他们也分分合合,但只在瞬间,前一分钟的绝交之“恨”,下一刻便化为乌有,重又友好如初。或是出于偏爱,我不止一次怀想怀柔长大后能与云琅相恋,成为我的儿媳。然而,此刻云琅已故,怀柔在车祸中膝盖碎裂,此生可能再也无法正常行走。
将苏沐采摘的草莓洗好,放入玻璃盏,我抬头看到镜中的人面:多日不笑,镜中人眼角的细纹已消失,但眉杂形乱,看上去倦怠无神。我把散乱的头发收拢,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人顿时显得年轻而精神。听到响动,我端着草莓出来,看到的是让人揪心的一幕。苏沐扑向黄蝴蝶刹那,那盆蝴蝶兰被打翻在地。蝴蝶仓皇飞走,他们怔愣地看着倒地的花盆和散落在地的花与土。我上前将花和土小心翼翼捧起,放回盆中,小朵责备起苏沐。
“看吧,这下你闯祸了吧。”
“我不是故意的。”
“你就是故意的。回去我要告诉爸爸。”
“是你让我抓的。”苏沐突然嚷道。
“才不是!你撒谎!”小朵叫道,一拳打在苏沐胸口。
“就是你,就是你让我抓的。”苏沐哭喊起来。
我难辨真假,温声劝解,小朵跑了出去。
这天是我将送苏沐送回去的。路上他一边吃草莓,一边不住地说着坏姐姐。苏端从屋里迎出,素云将玻璃盏递给他,小朵从屋里跑来抢去,苏沐又哭叫起来。打翻花盆之事,苏端甚感抱歉,但我根本没有介意,希望他们一如既往前来。我依然会像从前一样告诉他们花草的知识,告诉他们哪些花是冬日盛放,哪些花娇气难养,哪些植物喜阴哪些喜阳……养花让我愈发心平气和、丰富和独立,但姐妹俩为我带来的却是可以暂时忘却沉痛的快乐。甚至毫无理由可言,我心里越发喜欢起两个“小精怪”,荒诞地想,时间再久一些,我对他们的爱或许会胜过任何曾经爱过的生灵,甚至某日会胜过萧肃与儿子。
早餐是油条和苹果汁燕麦粥,我简单吃了几口。出门前,我将伤损的蝴蝶兰尽可能复原,洗好换下的内衣裤,化了淡妆。车子行至村口,我在杂货铺门前停住,摇下车窗,告诉母亲要进城一趟。母亲叮嘱我带些冥钱回来,我才想起这天是父亲的周年祭日。
婆婆再次打来电话,告诉我中午准备了我爱吃的臭鳜鱼和葵花豆腐,我已提着糕点和豆奶粉来到车前。婆婆素爱甜品,酥软的糕点是她的最爱。豆奶粉我常年买给她喝,可以润肠通便,预防动脉硬化。M发来消息,我已回到驾驶座,系好了安全带。短信简短,仅有五字:愿余生无恙!或是出于一时心软,我思忖后回复他道:我去送你。
门是婆婆前来开的。我进门,将糕点递给婆婆,豆奶粉放在桌上,萧楠从次卧走了出来。寒暄是冷淡的。隔着一段距离,我们在客厅木长椅的两端坐下。婆婆劝让我吃零食,我从小竹篮里拿了一颗花生牛轧糖,看着。糖果皮两端浅绿,油纸中间白底黑斑的图案让我不由想到草原上的奶牛。婚后与萧肃去草原旅行时,我曾做过一次挤奶工。遵照程序,我先清洗了奶牛的乳房,为之做了按摩。等用拇指和食指压紧奶牛的乳头基部,中指、无名指、小指顺次压挤乳头,奶乳流出。儿子出生后,每次含着我的乳头吸吮,我总会想到为奶牛挤奶之事。电视开着,新闻来自中国科学院院士陈竺。基于他在白血病治疗方面的重要贡献,同时是亚洲血吸虫病基因测序项目的带头人之一,陈竺成为了英国皇家学会新增会员。我将牛轧糖剥开,放进口中,甜味在舌尖化散,萧楠开了口。
“你想好了吗,”萧楠没有看我,说,“我哥哥的遗产你怎么处置?”
我怔楞了一下,轻咬住嘴里的糖。
一切如我所料,但我没想到萧楠会如此直截了当。
“你也不用多想,”萧楠又说,“不是我要分我哥的财产。你总得为妈考虑下吧。”
我将糖吐在先前的糖果纸上,包好,放在桌上。
“我会的。”
“嗯,那就好。做人得有良心。我妈平时对你怎么样,你心里应该清楚。现在我哥走了,我又不在她身边,她一个人不容易。”
“妈对我的好,我都记着。”
“妈说你把我哥和孩子的骨灰撒到海里了?”
“嗯。”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跟我们商量下?以后我们想烧纸钱给他们,都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个事我之前跟妈说过。”
“妈同意了?”
“没有。”
“儿子是你的,你做主没问题,但我哥是我妈生的,死了葬在哪儿,她有权决定吧?”
“这件事是萧肃我们之前就说好的……”我欲言又止。
然而,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在草原上度过了四个日夜,我们坐车去满洲里西郊国际机场乘机去青岛,途中萧肃突然腹痛,呕吐不止,旅行至此中断。阑尾炎手术结束,我下楼打了开水回到病房,萧肃已从此前的小睡中醒来。我走过去摸摸他是否还在发烧,萧肃忽然抓住我的手,说他刚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什么梦?”我问。
“我梦到我在海底,四周都是鱼群。”
“那你岂不是也成了鱼?”我笑,告诉他那是没能看成大海的遗憾造成的。
“可能吧。”萧肃将我的手面放在嘴边,亲吻了一下。“我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我看着他。
“以后我们两个不管谁先死了,另一个就把对方的骨灰撒进大海。”
但是否应诺,我已不记得。
“我哥怕是不会这么做吧?”我回想间,萧楠又质疑道。
我没有辩解。
沉默无声而漫长。厨房不时传出锅、铲碰撞声和诱人的饭菜香。我们无声地盯着电视画面,仿佛在等待对方再次开口。
“妈说你搬到小渔村去住了?”终于还是萧楠没有忍住。
“嗯。陪我妈住段时间。”
“我妈说房子里的东西你都清理装箱了,是打算买掉吗?”
“嗯。已经让中介代售了。”
“房子卖了你回来住哪儿?”
“卖掉了再买一套。”
“说句不该说的,那房子可是有一半是我哥的……”
“房款我会分四分之一给妈的。”
“为什么是四分之一?”
我说出了此前的打算。
“他们死了,凭什么你要给他们补偿?这没道理啊。”
我没有说话。
“我哥买了保险的对吧?还有他公司里的股份……”
我从挎包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萧肃和云琅的保险赔偿都在里面。至于其他的,我还没处理。你都拿去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萧楠叫道,“你以为我想贪死人的钱吗?”
我起身去了厨房。
午饭并不愉快。六菜一汤的搭配,是从前我们一家三口周末前来,婆婆才会给予的厚待。婆婆的厨艺无可挑剔,往时我们在说笑间就能吃下大半。但这日三人围坐而坐,只有碗筷和咀嚼的轻微声响。婆婆不时夹菜给我和萧楠,我们都默不作声。
“吃了饭你们都走吧。”吃了一半,婆婆放下了碗筷。“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你们好好的。你们的日子还长,有时间了就来看看我。”
婆婆回房关了门,我眼泪就落了下来。
车子驶出地下停车场,我想着此前令人羞愤的一幕,竭力保持着平静。电梯口,我看着电梯爬升,萧楠追了出来。
“以后你就跟这些死人的钱过吧!”她将银行卡扔下,电梯門开了。
雷声就是那时响起的。雨稍后就落了下来。
红灯亮起,我踩下刹车,看着来回摆动的雨刮器,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我不该在萧楠离开后弯身捡起那张银行卡的。但我又必须捡起。那是萧肃和儿子留给我的馈赠,尽管我会分文不动,但必须小心守护。绿灯亮了,我继续前行,朝着G城洲际酒店开去。
我知道,M那时一定是在酒店大堂坐着,等着我的到来。服务生会为他送来一杯温开水,杯中的那片柠檬半悬水中。倘若他端起喝下,淡淡的酸味在口中润开,他一定又会想起他的妻子。他曾告诉我,怀孕后,他妻子的味蕾变得古怪,不再拒绝任何带有酸味的水果和食品。M第一次向我谈起妻子,是我们从灵谷庙回酒店的车上。庙里游客熙攘,或许愿敬香,或卜卦问签,我们转了片刻,就走了出来。
“那是因为她怀的是男孩。”我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建筑和风物,淡然说道。
“的确是儿子。”但M说他更愿意是女孩。
“你喜欢女儿?”我问。
M缄默不言。
我们再次来到酒店附近的那家咖啡店,暮色已降。我双手捧握着咖啡杯,目光落在玩具店门前的一只黑猫身上。它躲在墙根处,毛发湿漉,不时甩动身子,喉腔的叫声半是凄哀半是娇柔,像极了彼时我在小区游乐场里见到的某个被玩伴推倒在地正在哭闹的孩子。就在那时,M说起了他妻子与男孩的事。意外发生在秋日的一个落雨天。男孩骑着单车横穿马路,与他们急速行驶的车子撞在一处。事发现场的景象,M清晰记得,他妻子跪身在男孩面前,轻唤着孩子,孩子……,双手抖动,不敢碰触他身体的任何部位。男孩痛苦地看着他们,鲜血不断从张大的嘴巴流出。M拨通急救电话,他妻子看着他,惊惶未定,泪水混杂着雨水自她脸颊滑落。
“孩子那天晚上就没了……她一直认定是她‘杀了他……后来她总是会避开游乐场和小区西门的幼儿园,她说看到那些孩子,那个满脸是血的男孩就像是又活了过来。”
我懂得那是死亡带来的创伤和懊悔,一生难以愈合和弥散。将萧肃开着的那辆商务车撞入山崖的肇事司机跪在我面前痛哭时,我就明白了这点。
“我以为她会慢慢好起来……”
我想着那个婴儿胎死腹中后在抑郁中了断生命的女人,车子突然失去控制,在一股强力推动下翻冲向雨中那个骑着单车的男孩。奇怪的是,就在那一刻,M犹如从暗处移向光亮的事物,一下在我脑海清晰起来:他的脸面白净、冷峻,鼻梁直挺,目光如孩童一般晶亮……
光亮消失前,我看到了雨中的那个庞然大物,一辆水泥搅拌车,停在五米外。
是音乐声将我从那口只有一丝亮光的窨井里唤醒的。在此之前,不断有人在我耳边低语,但我不能分辨出那究竟是谁的声音。
钢琴曲曼妙迷人,忽而欢快,忽而沉郁。《海边的祈祷》是我往时的最爱,每次听到,我幻境里总有一位少女跪在海边,一遍遍祈祷着出海打渔的父亲平安归来;《小夜曲》是对心爱之人的倾诉,神秘而浪漫,但三十一岁那年,舒伯特便在长期的困苦生活中溘然长逝,墓地紧挨着他一生仅见过几面的崇拜之人贝多芬。《爱的纪念》响起,我看到一片花田,花间有蝴蝶自由翩飞。远处是精灵一般在田野上奔跑的孩子,嬉闹与欢笑声不时传来。情侣们穿过花田,来到水边,依偎着坐下,音符仿若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将我缓缓拉近井口的光束。
音乐声歇,我猛然睁开双眼。真丝提花遮光窗帘是拉上的。床头柜上的夜光灯亮着。正是五月,窗外夜雨微凉。理查德弹奏起《梦里的故事》,我从梦中彻底醒来。
我强撑着坐起,从那张舒软的大床上下来,缓缓移步至房门,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下楼,楼下客厅里的众人刚刚齐唱完《生日歌》。此时,云琅双手合十,对着双层蛋糕上的十二根小蜡烛,许下了一个唯他知晓的愿望。蜡烛是小熊与怀柔帮他一起吹灭的。为了那块诱人的蛋糕,他们也许又像从前一样,省去了晚饭。萧肃切分蛋糕,一块块分装在塑料小盘,任由客人和亲人一一取走。我喊了他一声,但萧肃没听到。萧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不知道,她端着蛋糕,正与小熊妈妈开心地谈论着什么。萧肃将蛋糕送到母亲手中,陪坐着她身旁,云琅端起一块蛋糕与怀柔上楼来。
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也是我的生日。
“妈妈——”
众人目光聚向我,云琅快步上楼,将我紧紧抱住。
毋庸置疑,我昏睡了257天。与我梦中的日子一样,不差分毫。
(选自《作家》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