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抑或“超越”?
——论列维纳斯哲学中的“感受性”

2023-01-03 01:11李瑞敏
关键词:意向性胡塞尔维纳斯

李瑞敏

一、“内在”与“超越”之争

本文所论“感受性”指列维纳斯文本中的la sensibilité,在中文中,该词多被译为“感性”。考虑到列维纳斯赋予了la sensibilité“感”与“受”的双重含义,本文取“感受性”这一译名。①需要说明的是:在列维纳斯的代表作Totalité Et Infini :Essai Sur l’Extérité 的中译本《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朱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下文简称《总体与无限》)中,译者将sensibilité 译为了“感性”,将affectivité 译为了“感受性”,而在列维纳斯另一本代表作Autrement qu’être ou au-delà de l’essence 的中译本《另外于是,或在超过是其所是之处》(伍晓明译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中,译者将sensibilité 译为了“感受性”。对“感受性”的分析贯穿列维纳斯哲学研究历程始终,从其早期的《胡塞尔现象学中的直观理论》②Emannuel Levinas, The Theory of Intuition in Husserl’s Phenomenology,translated by Andre Orianne,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到中期的《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③Emannuel Levinas, Totalité et infini:Essai sur l'extériorité,La Haye:Matinus Nijhoff Pubulishers,1971.,再到后期的《别于存在或异于本质》④Emannuel Levinas, Autrement qu’être ou au-delà de l’essence,La Haye:Matinus Nijhoff Pubulishers,1974.该书的中译本名为《另外于是,或在超过是其所是之处》(伍晓明译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基于对“être”与“essence”的不同理解,本文在非引用情况下提及该书时取“别于存在或异于本质”这一译名。中,都能发现对“感受性”的论及,“感受性”是理解列维纳斯的重要线索。

由于“感受性”问题在列维纳斯哲学中如此重要,相关研究素来不少。国外的研究中,R.贝奈特(R.Bernet)的《列维纳斯对胡塞尔的批评》①R.Bernet,“Levinas’s Critique of Husserl”,In Simon Critchley,Robert Bernasoni (ed.),Cambridge Companion to Levinas,New York:Co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P.96-99.吴增定:《现象学中的内在与超越——列维纳斯对胡塞尔意向性学说的批评》。和J.E.德拉宾斯基(J.E.Drabinski)的《感受性与独特性:列维纳斯的现象学问题》②John E.Drabinski,Sensibility and Singularity:the Problem of Phenomenology in Levinas,Albany:State of New York Press,2001.都论及了这一问题。国内学者对此问题的关注同样不少,从王恒的《解读列维纳斯的〈意向性与感性〉》,③王恒:《解读列维纳斯的〈意向性与感性〉》,《哲学研究》2005 年第10 期。到朱刚的《通往自身意识的伦理之路——列维纳斯自身意识思想研究》、④朱刚:《通往自身意识的伦理之路——列维纳斯自身意识研究》,《世界哲学》2015 年第4 期。吴增定的《现象学中的内在与超越——列维纳斯对胡塞尔意向性学说的批评》,⑤吴增定:《现象学中的内在与超越——列维纳斯对胡塞尔意向性学说的批评》,《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以及林华敏、⑥林华敏:《人类精神的被动性——论列维纳斯思想中的核心概念之一及其困难》,《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2 期;《从内在性到超越——让·华尔对列维纳斯思想的关键性影响》,《哲学动态》2020 年第4 期。钱捷、张荔君⑦钱捷、张荔君:《感受性在列维纳斯思想中的转变及与他人或超越性的关系》,《现代哲学》2020 年第5 期。等学者的相关文章都涉猎了这一问题。贝奈特以列维纳斯对胡塞尔的批评为切入点,指出列维纳斯的“感受性”其实在根本上仍是“内在性”的,因为其所论证的乃“自身异质性”而非“他者异质性”;⑧R.Bernet,“Levinas’s Critique of Husserl”,In Simon Critchley,Robert Bernasoni (ed.),Cambridge Companion to Levinas,pp.96-99.钱捷、张荔君分析了“感受性”的转变,认为这一转变也是“超越‘内在化’于主体之中”的过程。⑨钱捷、张荔君:《感受性在列维纳斯思想中的转变及与他人或超越性的关系》。王恒从“时间”的“感性特质”方面阐释了列维纳斯对“异质性”的探索,可视为对“感受性”的“超越性”解读。林华敏在多篇文章中分析了列维纳斯对“内在性”与“超越性”的论证,指出了其中存在的矛盾或难解之处。在最新的文章中,他倾向于认为“从内在到超越”的“升越”与“从超越到内在”的“沉降”在列维纳斯那里是并重的。⑩林华敏:《从内在性到超越——让·华尔对列维纳斯思想的关键性影响》。吴增定则从列维纳斯对胡塞尔的批评成功与否的角度出发,指出列维纳斯对“超越性”的论证看到了问题要害,但其论证却并不成功。⑪R.Bernet,“Levinas’s Critique of Husserl”,In Simon Critchley,Robert Bernasoni (ed.),Cambridge Companion to Levinas,New York:Co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P.96-99.吴增定:《现象学中的内在与超越——列维纳斯对胡塞尔意向性学说的批评》。

上述研究从不同方面呈现了“感受性”的哲学张力:它既是阐释“内在性”形成的“享受”,也是通向“超越性”的“易受伤害性”,还是触发时间的异质性要素由以出现的途径。不过,这一问题仍有阐释的必要,因为目前的研究虽多,结论也多。如上所述,仅就“感受性”的“质”而言,就有“内在的”“超越的”,及(内在与超越)“兼具”或“交互”至少三种观点。上述观点各有其理,但是否还有其他解读?作为一种尝试,本文试图说明,在列维纳斯那里,“感受性”既非“内在性”的,亦非“超越性”的,更非两者之“交互”,确切地说是“外在性”的。因为,在列维纳斯哲学中,“外在性”并不直接与“内在性”形成对勘,它所描述的是越出总体、溢出“世界”及所有“意义”的“超越”,而它所反对的不仅是“内在性”哲学,还有一般而言的“超越性”哲学——不管是“自然态度”意义上的还是胡塞尔意义上的。其实,这一点在德拉宾斯基的著作中已有端倪。该著作指出,列维纳斯在《总体与无限》中对“意义给予”(sense-bestowal)的逻辑进行了翻转,使“外在性”成为构建主体性的条件,而“外在性”在“感受性”中有其“轨迹”(locus)。⑫John E.Drabinski:Sensibility and Singularity:the Problem of Phenomenology in Levinas,pp.126-127.德拉宾斯基虽然多次从“外在性”出发说明他对“感受性”的理解,但他的观点表达得较为随意和分散,没有得到充分的展开和论证。下文从“内在性”“超越性”及“(内在与超越的)交互性”三种解读思路各自遇到的瓶颈来说明“感受性”何以是“外在性”的。

二、“内在”与“超越”之困

对“内在超越性”的论证是胡塞尔的重要工作。他通过“意向性”揭示出“内在性”不在于心理层面,而在于“明见性”,或者说“自身被给予性”,而“超越性”则指“自身给予”之“显现”,如既非心理之物也非物理之物的“意义”,而物理层面上的“外在之物”则属于需要被悬搁者。“意义”虽非自我构造,但只能通过“自我”而“被给予”,所以“超越”乃“内在性中的超越”。列维纳斯反对这种“内在超越性”,他认为这是一种落入了“内在总体”的“超越性”,背离了真正的“超越性”,如他所言:“一种绝然的超越应当作为不可整合者产生出来。”①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26 页。列维纳斯对“感受性”的分析正在于揭示此“内在超越性”的不足。

(一)“享受”与“内在性”

列维纳斯对“享受”的描述是“‘感受性’是‘内在性’的”这一观点的重要土壤。在《总体与无限》中,列维纳斯这样描述“享受”:“享受是一种自身中的回撤,是一种内转。……享受的进行,恰恰是作为‘旋转’,作为朝向自身的运动。”②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98 页。还有“对于行为来说,那种沉湎于(se nourrir de)其活动本身的方式恰恰是享受”③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90 页。以及“……享受是对所有那些充实我之生活的内容的最终意识——享受包含它们”。④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90 页。这些描述用经验性的语言呈现了“享受”具有的“直接性”“自足性”“非对象性”“无目的性”等特征。

首先,“享受”的直接性在于与他者⑤这是的他者指“一般他者”,即“他物”。的直接接触,如列维纳斯多次用“进食”来描述“享受”:“吸收营养,作为恢复活力的手段,是他者向同一的转化,这一转化处于享受的本质之中……任何这个意义上的享受,都是进食。”⑥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89 页。其次,“享受”是“自足的”,虽然它依赖他物,但列维纳斯认为“自足”并不在于对他者没有需要,而在于这种需要不构成奴役,所以:“需要的痛苦不是在厌食中而是在满足中得到平复。……一个无欲无求的存在者不会比一个一贫如洗的存在者更加幸福——而是处在幸与不幸之外。”⑦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128 页。“非对象性”则表明了“享受”的“非(主体)构造性”,而“无目的性”则指它先于一切筹划性行为:“在享受中,事物并不陷于那把它们组织到一个系统里的技术的合目的性中。”⑧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111 页。通过这些描述,列维纳斯呈现了“我”如何通过“享受”而生活在家中,没有“享受”,便无自我:“人们不能首先设定一个自我,以便随后追问享受和需要是否触犯它、限制它、损害它或否定它。”⑨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126 页。这些对“享受”的描述,极易被“定性”为“内在性”。

但是,跳出这些话语的表面意思,我们就会发现它们恰恰指出了“享受”的“非内在性”。“享受”的“直接性”远非心灵现象意义上的“内在性”,“物质性”同样重要。所谓的“自足性”,也只是一种表面上的“自足性”。从先验立场来看,它依赖于他者(超越者)而不自知,“非对象性”指它是“非建构性”,“非目的性”则主要是指它远在任何意向与筹划之前。所以,“享受”仅在表面上看是“内在的”,列维纳斯通过“享受”实际指出的是:“人与物质世界的原初关联并不是否定状态,而是对生活的享受与认可。”⑩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131 页。此处需要指出,“享受”不仅与愉悦相关,“痛苦”“绝望”等表面看非肯定性的或不被满足的“感受”同样是“对生活的爱”,因为“痛苦,远非对感性生活的质疑,它处于感性生活的诸种境遇之中,并且参照着生活的快乐”(参见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126 页)。所以,“享受”概念并不在于论证一种隔离于世的“内在性”,而在于描述人“生存于世”的方式:一种置身于万物/他者之中的“同一”。在此视角下,“内在性”与“超越性”的区分本身甚至可以被视为派生性的。

贝奈特认为列维纳斯的“感受性”是“内在性”的,但其理由不仅限于“享受”的特质,还涉及其他方面,下文再进行解读。

(二)“易受伤害性”与“超越性”

主张“感受性”为“超越性”的重要依据是列维纳斯对“易受伤害性”的论述。对“易受伤害性”的论证系于“被动性”,而“被动性”的“机密”在于“感受性”:“同一性之此一打破,是之此一变为表示,亦即,变为替代,就是主体之主体性,或其以一切为自己之主,其易于感染性,其易受伤害性,而这也就是说,其感受性。”①列维纳斯:《另外于是,或在超过是其所是之处》,伍晓明译注,第50 页。对此,列维纳斯的一个经典比喻是“衰老”(se passer):“在把握活动(apprehension)和认识活动[所进行]的诸种综合之前,衰老[所进行]的绝对被动的‘综合’已经完成了。”②列维纳斯:《另外于是,或在超过是其所是之处》,伍晓明译注,第102 页。“被动综合”发生在“任何把握活动”之前,即它比任何意识活动更根本,因此“最原初的意识”是被动的。③关于这个问题,可参见朱刚:《通往自身意识的伦理之路——列维纳斯自身意识研究》,《世界哲学》2015 年第4 期。“意识”始于意识到不可理解者,“自身意识”始于意识到“他者”,这是不可思议的“超越性”。

然而,仅仅指出自身之中的“异质性”“超越性”并不足以揭示出列维纳斯哲学的原创性贡献。如上文已提及的,当我们说“感受性”具有“超越性”的时候,必须认识到“超越性”是有差别的:它有时指“他物”意义上的“超越”(自然态度),有时则指“意义”层面上的“超越”(胡塞尔),还有“无限”之“超越”。而列维纳斯通过“感受性”阐述的“超越”不在前两种意义上,因为它们都仍隶属于某种“总体”——如世界或自我之总体,他致力于论证超出“总体”的“超越”,即“无限之超越”。此“超越”位于自我、意识之前,不具有任何来自主体的“建构性”,也不以任何“形式”来“构成”“自我”,亦非来自“世界”,列维纳斯称之为“绝然之超越”、永远不在场的“超越”。列维纳斯曾明确指出,“感受性”依附于“外在性”并不等于“肯定世界”。④列维纳斯:《另外于是,或在超过是其所是之处》,伍晓明译注,第107-108 页。由此可见,仅仅指出“感受性”具有“超越性”是不够的,甚至还会带来一系列的问题,如贝奈特对列维纳斯的反诘正因此而起。贝奈特认为列维纳斯对胡塞尔的批评是失败的,其原因在于列维纳斯反复阐述的只不过是“自我”之中的“异质性”,此“异质性”要素改变或“重组”了内在性,所以仍然是“内在性中的超越”。⑤R.Bernet,“Levinas’s Critique of Husser”,In Simon Critchley,Robert Bernasoni (ed.),Cambridge Companion to Levinas,p.96.林华敏也指出:“我们看到列维纳斯那里一个看似矛盾的路径:外在性作为内在之爆破机制,但其却源于内在之深处——作为他人的自我。”⑥林华敏:《人类精神的被动性——论列维纳斯思想中的核心概念之一及其困难》。换言之,他们认为列维纳斯最终仍然是通过将“异质性”“外在性”转化成“内在性”来论证的,所以该“异质性”实际上仍是“自身异质性”。其实,他们忽略了列维纳斯的“异质性”之“异”的程度,或者说,忽略了“超越性”的类型之别,而这第一点对于理解列维纳斯至关重要。列维纳斯论述的“异质性”并不是与“内在”“同一”处于同样层面的“差异”,所以他并非通过指出“他者隐藏在自我之中”或“自我也是他者”来扭转“他者”之地位,而是致力于揭示出“自我”的“他者性”如何早于、高于、深于其“自我性”,“自我”如何“经他者而来”。所以,是“外在性”的“证据”隐藏在“感受性”“之中”,而非“感受性”将“外在性”转化为了“内在性”。贝奈特的质疑与对不同之“超越性”的“混同”有关。所以,仅指出“感受性”具有“超越性”并不能足够说明列维纳斯的思考,唯有指明“超越”的“绝然外在性”,才能较为顺利地切入列维纳斯的论述。

(三)“时间”之“同”与“异”

上述两种解释均有不可避免的悖谬,除此之外,列维纳斯对时间的论述也容易被误认为他主张一种“内在”与“超越”相“交互”的观点。在发表于1965 年的《意向性与感受性》一文中,列维纳斯提出了他对时间的若干突破性思考,指出了时间的真正特质是“历时性”,而“历时性”与“感受性”息息相关:“时间不仅仅是容纳感受以及促使感受生成的形式,它是对可感者的感受,但此‘感受’并非感受活动与可感者的简单重合,而是一种意向性,因此也是感受活动与可感者的最小距离——确切地说,一种间距。”①Emannuel Levinas,“Intentionality and Sensation”,In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Richard A.Cohen,Michael B.Smith, Discovering Existence with Husserl,Illinois: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98,p.142.该文指出,哪怕在时间之当下,也总是意味着已经过去的、已经变形的时间之“滞留”在阻碍着充分的“当下化”。对此,王恒进行过清晰阐述:“列维纳斯的关键性主张在于:一方面,原印象‘是所有意识的起源’,也是所有存在的源头;另一方面,原印象本身成为无法回忆的过去,一个踪迹。这种原印象可以说就是对‘感性’的时间性解释。……从原印象到被建构的时间是单向的,前者构成了后者的条件。所以,一句话,感性位于意向性的源头。”②王恒:《解读列维纳斯的〈意向性与感性〉》。也就是说,“异质性”作为时间性的首要因素,无论在“时间”的开启还是“意识”的触发中均不可取代,而“异质性”寓于“感受性”中。而在出版于1974 年的《别于存在或异于本质》中列维纳斯自己甚至还更明确地指出:“……在感受性中,诸被知觉之物所具有的诸性质转变为时间与意识。”③列维纳斯:《另外于是,或在超过是其所是之处》,伍晓明译注,第94 页。

然而,列维纳斯还有一些具有“迷惑性”的表述,如:“只有当感觉印象既异于自身而又无异于自身,才有意识可言;感觉印象[与自身]异而不异,乃同中之别。……它并不与自身同步:总是刚刚过去,即将到来。”④列维纳斯:《另外于是,或在超过是其所是之处》,伍晓明译注,第88 页。“同中之别”“同中有异”的概括多与此论断相关。然而,对此表述需要谨慎解读:在列维纳斯的语境中,“时间”与“(时间)意识”是同一个过程,“感觉印象”的“异质性”在时间化进程中是始终存在的,它并未被“主动”“综合”,而是类似于“踪迹”式的“不一般”的“差异”。如他紧随其后指出的:“自我处于‘内在性’之外;同时又隶属其中——作为‘内在性中的超越性’——这就意味着:一种相对于‘保持为同者’而言的差异、或相对于‘复归为同者’而言的差异,‘保持为同者’或‘复归为同者’乃是内时间的绵延(或时间化,如同人们现在说的)或体验之流;但这差异异于那将意向对象和这体验之流分离开来的那个差异。”⑤列维纳斯:《论来到观念的上帝》,王恒、王士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 年版,第44 页概言之,最终将“意向对象”与“体验之流”分开的“差异”不是内在于时间的“同中之异”,而是“异于差异的差异”“比差异更根本的差异”。总之,“时间”之“同中有异”并不是说“感受性”中存在着“内在”与“超越”的“交互性”,反而是说,在“元感性”或“元印象”中有某种根本的“超越”,它从来不能被“内在化”或“时间化”,但它却是“时间化”之条件。

(四)“身体性”视角下的“内在”与“超越”

对于“感受性”具有内在与超越的“交互性”这一主张,除了来自时间角度的分析,“身体性”同样是一个值得辨析的视角。“享受”即“以身体的方式将自己安置在世界之中”,⑥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107-108 页。“感受性”无法免除地具有“身体性”。身体有其独特的“内在性”——虽然这种内在性“并不是像一种属性、像众多心理性质中的一种那样被添加到‘具有’意识生活的主体之上”。⑦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129 页。同时,“身体性”也不仅是“物质性”的:“我吃面包,我听音乐,我紧追着我的意念之流。”⑧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102 页。哪怕在最单纯的进食中,也已经有一些“意义”的溢出,有一些特别的“超越”。“易受伤害性”也有“身体性”:“在身体性这一形式之下,我们刚刚列举的这些特征就统一起来了:那由已开始的为另一者,却无论已之愿意与否;那在衰老之忍耐之中的、在直至于要缩食食人、解衣衣人地[将自己之所有]给予他人这一责任(devoir)之中的被动性,感受性就是易受伤害性,因为痛/苦前来打断处在[与其他]隔离之中的享受,并因此而将我撕离于我自己。……痛/苦透入那在享受中跳动着自身的生命。”⑨列维纳斯:《另外于是,或在超过是其所是之处》,伍晓明译注,第144 页。“身体性”如此根本,就像连接“内在”和“超越”的“介质”,那么,这是不是表明列维纳斯支持一种基于身体的“内在”与“超越”的交互呢,类似于梅洛—庞蒂赋予知觉的?

并非如此。仍以“享受”为例,虽然无论我们说“享受”是“内在的”还是“超越的”都是将两者对立,因为:“无限并不通过对立引起有限。正如享受的内在性并不是从超越关系中推导出一样,后者也不是作为辩证的反题从分离的存在者中推导出,以便与主观性相对称,就像任意某个关系中的两项之间的结合与其区分一样。分离的运动并不与超越的运动处于同一个层面上。”①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130 页。但同时必须认识到,两者之“交互”仍然也是一种对立——将“身”与“心”视为了一个总体,在这一总体之中处于对立状态。毕竟,不只“对立”会摧毁超越,“辩证同一”同样会摧毁超越:“本书的全部工作都倾向于展示出一种与他者的关系,这种关系不仅判然有别于矛盾逻辑……而且还判然有别于辩证逻辑——在这种辩证逻辑中,同一以辩证的方式具有他者,并且在系统的统一中与他者和解。”②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133 页。列维纳斯在《意向性与感受性》一文的“意向性与运动”一节中指出过:“身体,再现的原点,是超出此原点,但依然在其建构的世界中……但是在这个世界中,(身体)也依然面对世界并先于世界,它依赖于结构性的同时。”③Emannuel Levinas,“Intentionality and Sensation”,In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Richard A.Cohen,Michael B.Smith, Discovering Existence with Husserl,p.148.显然,“身体性”不是他思考“内在”与“超越”的“地平线”。所以,基于“身体性”的“内在”与“超越”的“交互”,并不能恰当解释列维纳斯所言的超越性,并且在列维纳斯的文本中也没有相应的支持。基于“身体性”的超越与其他“不彻底”的“超越”一样,会降低“超越性”的彻底性。

三、从“超越性”到“外在性”

对“感受性”的上述解读均面临困境,但“感受性”仍值得阐释,因为它涉及的是列维纳斯哲学的根本问题,即如何阐明真正的“超越性”。从根本上说,列维纳斯反对在“内在性”中寻求“超越性”。如吴增定已经指出:“按照列维纳斯的解释,这种不可被内在化的超越性主要体现为两点——首先是感性内容及其内在时间意识,其次是他人的构造。”④吴增定:《现象学中的内在与超越——列维纳斯对胡塞尔意向性学说的批评》。对“感受性”的分析不能离开这个背景,就像胡塞尔更新了“内在性”的一般含义一样,对列维纳斯“内在性”“超越性”及“外在性”的理解同样需要深入辨析。

列维纳斯一直强调“超越性”不能被“内在化”,但两者并不对立。如果两者对立,就会要么只有外在性的总体没有内在性,要么只有内在性的总体没有外在性,这两者都会形成“总体之暴力”:“对立的或辩证吁求的力量把超越整合进一个综合时会摧毁超越。”⑤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133 页。例如,“享受”诚然打破了“外在总体”:“通过孤独之享受——或通过享受之孤独——而实现的总体的破裂,是彻底的。”⑥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99 页。但不能转而认为“享受”形成了一种“内在性总体”。⑦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130 页。然而,不可被“内在化”的“超越性”也意味着它是无法“显示”的,谈论这种“超越性”首先就遇到了语言上的障碍。也因此,列维纳斯在行文中所使用的“超越性”尤其需要辨析,因为他会在不同的意义上使用“超越性”:有限的、会落入总体的“超越性”,外在的、无限意义上的“超越性”。

列维纳斯致力于通过“感受性”来“揭显”“外在性”,他不但一反“感受性”具有“内在性”的通常观点,还努力说明“感受性”所具有的也不是一般的“超越性”。如上文已经提及的,在胡塞尔之前,“超越性”多在“外在之物”的意义上被理解,胡塞尔指出这是一种不加批判的“先入之见”。通过现象学还原,“他物”被悬搁了,“超越性”则用以指“意义”层面上的“被给予性”。列维纳斯批评胡塞尔虽然深刻认识到了近代哲学的二元论困境,但其解决之道却是将“内在性”推至极端,以至于“超越”彻底成了“内在超越”。因此,列维纳斯批评胡塞尔哲学依然是一种“总体性哲学”。而列维纳斯所说的“超越性”是彻底的、绝然的、不落入“总体”的,这种“超越性”在世界之外、意义之外、时间之外,确切地说它是“外在性”的。“外在性超越”才是“彻底的超越性”,但是从“感受性之超越性”到“感受性之外在性”的“推进”是否只是无足轻重的语言游戏?并非如此,因为只有“外在性”才能揭示出列维纳斯对“感受性”的卓越思考,呈现出他的哲学贡献。

首先,用“外在性”来限定或描述“超越性”在列维纳斯意义上绝非可有可无,而是始终必需的。因为,无论“世界之超越”,还是“自我之超越”,均非“外在性超越”的准备或阶梯,而是对其反对、否定和剥夺——正是以前两者的方式来理解“超越”造成了后者的缺失,从而导致了他者的灾难。这种缺失和灾难被列维纳斯概括为“总体性哲学的暴力”。所以,仅用“超越性”不仅不足以说明列维纳斯对“超越”的深刻思考,还会带来许多阐释方面的混乱。

其次,从“感觉”“感受性”出发来思考“超越性”是20 世纪法国哲学的一条独特进路,列维纳斯及其同时代的许多哲学家都是通过“感性之超越”来反思系统哲学、理智哲学、普遍性哲学对人的“封闭”与“异化”。列维纳斯的思考也在此背景下,他的创新之处就在于他将“感受性”与“外在性”联系起来了。他对“感受性”的重思并非在提倡某种新的“经验主义”,而是意在提出一种新的形而上学:“感受性”不再是主体之经验,而是逃脱所有构造与意义,从而具有主体“追赶不上”“尚未把握”的“外在性”,形同于某种“非理性之物”。正如他在分析笛卡尔时指出的:“笛卡尔关于感性之物的哲学的深刻之处就在于,它断言感觉具有非理性的特征,永远是一种既不清楚也不明白的观念,属于实用之物而非真实之物的范围。”①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116 页。“感受性”作为“非真实之物”,不存在“真假对错”,也无普遍的衡量尺度,然而它却为“意向性”奠基,因为它总是改变着“意向性”:“发生反转的是构造运动本身。并不是与非理性之物的相遇终止了构造游戏,而是游戏改变着方向。”②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第110 页。并且,“感受性”也不是理性的边界或某种扩展了的理性,它直接通向“超越性”,而且这样的“超越性”是不回归到“普遍性”也不落入任何“总体”的——不管“世界”还是“普遍理智”,“超越”也因此才是个体之超越、独特之超越、多元之超越。经此辨析来看,“感受性”具有的“被动性”也并不能在与“主动性”相对的意义上来理解,而是“善之无端”,在“自我”与“自由”尚未及出现时,“感受性”已然超越了任何超越:“在已然被毫无保留地献出之中,‘已然’强调着感受性的非现在性、无开始性和非发起性。”③列维纳斯:《另外于是,或在超过是其所是之处》,伍晓明译注,第176 页。就像德拉宾斯基指出的,“感受性”就这样成了“外在性”的“踪迹”。④John E.Drabinski:Sensibility and Singularity:the Problem of Phenomenology in Levinas,pp.126-127.

总之,不指出“感受性”的“外在性”,不但不足以表明列维纳斯哲学的原创性及意义所在,更重要的是,不指出这一点便不足以理解“被动性”“多元性”与“无端性”在学理上的源头。“感受性”具有“外在性”,它不能被“明见”,亦无普遍性,且绝对地来自他者。“感受性”虽然是“时间”由以开始的重要条件,但它本身却不在时间与世界之中。在这个意义上,“感受性”能够从“外在”出发,对“超越”进行“超越”,直至“走出存在”。可以说,于列维纳斯而言,所有的“感受”其实都是“超感受”,即“感受”并不是一个“外在性”转化为“内在性”的“途径”或“过程”,相反,“感受”意味着不被理解之“事”临近于“意识”——是“临近”而非“显示”描述了“外在性”与“内在性”的“关联”。也是在此意义上,列维纳斯说:“感受性就是自身之被撕离于自身,就是比什么都没有还更要没有,就是否定[之物]中的否定,就是在无之后。”⑤列维纳斯:《另外于是,或在超过是其所是之处》,伍晓明译注,第185 页。

猜你喜欢
意向性胡塞尔维纳斯
语境中的胡塞尔*
——专栏导语
意向性运动干预影响局部脑缺血大鼠GLUA2和N-cadherin表达的影响
千姿百态维纳斯
胡塞尔《笛卡尔式的沉思与巴黎讲演》(1931年)的形成始末与基本意涵
当代维纳斯的诞生
对胡塞尔《逻辑研究》再版的解析
有朝气、有活力,给人十足的惊艳 Mcintosh MA6700、Sonus Faber 维纳斯签名版套装
对现象学教育学视域下的家庭教育的几点思考
浅析胡塞尔现象学的意向性结构
(简论诗创作的意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