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传文,高 妤
(1. 青岛大学 文学院,青岛 266071;2.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5)
印度诗学源远流长、丰富多彩,且独具特色、自成一体,在公元前后就产生了戏剧理论著作《舞论》,这奠定了印度古典诗学的发展基础。其后,直到公元17世纪,印度持续不断有诗学论著问世,在两千年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味论、庄严论、韵论、风格论、曲语论等诗学体系,并且在诗学体系建立和发展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系列具有印度民族特点、承载着印度文化精髓、积淀着民族审美精神的诗学范畴。印度诗学是与中国诗学和西方诗学并列的世界三大诗学体系之一。长期以来,印度诗学在我国的翻译非常稀少,研究更是空白。金克木是印度诗学翻译介绍的先驱。他在1964年出版的《梵语文学史》中列有“文学理论”一章,并在1965年为《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10辑选译了《舞论》《诗镜》《文镜》的部分章节。后又增译《韵光》和《诗光》的重要章节,合成单行本《古代印度文艺理论文选》,于1980年出版。研究方面,至20世纪80年代末仅有少数几篇论文发表。①相较于印度诗学的博大精深,这些翻译和研究是远远不够的,印度诗学的相关翻译研究仍然是一片有待发现和探索的学术蓝海。20世纪80年代后期,黄宝生开始在这一领域发力,对印度古典诗学进行全面系统的研究,将其代表性论著作了翻译,进而在中印和印西诗学比较研究方面用功,成为这一领域的开拓者和奠基人。
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黄宝生在撰写《印度古代文学史》中“梵语文学理论”一章时,就已经意识到印度古典诗学是一个有待开发的宝库。从此,他开始收集这方面的资料,为印度古典诗学研究做准备。1987年,“印度古典诗学”被中国社会科学院列为院重点项目。在资料基本齐备之后,他耗时两年潜心阅读梵语诗学原著以及相关学术著作,汲取其中的营养,将精华处翻译摘录出来,以备将来之需。此后他埋头撰写著作,厚积薄发,又花费两年才大功告成。1991年发表的论文《梵语文学修辞例释》是该项目的中期成果。论文列举了印度庄严论诗学的73种修辞方式,包括音庄严7种、义庄严66种,分别加以界定和例释,是印度古典诗学研究的前奏。项目最终成果《印度古典诗学》于1993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作为“文艺美学丛书”之一出版。这部著作文献基础扎实可靠,体大思精,系统地概述了梵语诗学的源流、体系、重要著作和流派等,对一些术语概念进行了详解和评点。该书分为上下两编,上编梵语戏剧学,下编梵语诗学。戏剧是一门综合艺术,涵盖了文学、舞蹈、音乐、服装、舞台设计等众多领域,可归纳为剧作法和舞台艺术两大部分。古典戏剧学著作往往只论及戏剧文学部分,罕有关注舞台艺术者,印度第一部文艺理论著作《舞论》(也可译为《戏剧论》)非常可贵地兼顾两方面,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戏剧学著作。虽然《舞论》所论述的文学理论也为后来的诗学论著继承和发展,但由于《舞论》的影响,印度古代戏剧学自成体系,所以黄宝生的《印度古典诗学》将印度古代戏剧学与诗学分别进行论述。其上编《梵语戏剧学》在对印度梵语戏剧源流简单介绍和印度梵语戏剧学论著概述的基础上,对印度古代戏剧创作的核心理论味和情、戏剧的分类、情节、角色、语言、风格以及包括化装、表演、音乐、舞蹈在内的舞台艺术都列专章加以论述。其下编《梵语诗学》在对印度梵语诗歌源流简单介绍和印度梵语诗学论著概述的基础上,依照印度古代诗学的发展脉络,将印度传统诗学的庄严论、风格论、味论、韵论、曲语论、推理论、合适论和诗人学等理论体系分别列专章论述。全书了然醒目,线索分明,是一部系统完整的印度古代诗学研究专著。
《印度古典诗学》是建立在扎实的文献基础上的。②作者梵语功底深厚,掌握了大量的一手资料,可谓得天独厚。为有志于深入梵语戏剧学和诗学的读者提供便利,该书《梵语戏剧学论著概述》、《梵语诗学论著概述》两章专门梳理印度古典戏剧学和诗学的代表性著作,从公元前后印度古典诗学的开山之作,到17世纪梵语诗学衰退后期的余响之作;从鸿篇巨制的综合性著作,到各具特色的专题小论;从奠基立派的创新之作,到继往开来的阐发之作;从艰深晦涩的思辨之作,到通俗易懂的实用写作手册,该书面面俱到且重点突出。其中又具体评介了每部著作的作者、时代、源流、基本内容、特色价值和主要版本等,读者得以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书中对梵语戏剧学和诗学原著引文都注明出处,便于读者核查;对主要术语的译名也附上梵语原文,便于读者把握原义。对参考的国外学者的研究著作也于书末以参考目录形式列出。凭借这样扎实的文献基础和严谨的治学态度,作者在具体的论述中广征博引,有理有据,使全书内容丰富详实,观点稳妥牢靠。
《印度古典诗学》文献基础扎实,但并非单纯的文献工具书,而是系统深入的研究著作。上编戏剧学,先概述发展史、然后概述主要论著、最后从味和情、戏剧的分类、情节、角色、语言、风格和舞台演出等方面一一评介。下编诗学,先是追根溯源,随后概述主要论著,随即评介庄严论、风格论、味论、韵论、曲语论、推理论、合适论和诗人学八大流派,最后点明梵语诗学的终结之作。该书循序渐进,娓娓道来,逻辑严密,详略有序,勾勒了印度古典诗学的全貌,对于其源流、体系、批评原则、概念和术语都作了精细的介绍和阐释。其中有对于原因的思索,如认为梵语诗学将诗定义为“音和义的结合”是继承了梵语语言学的观念。③再如“世主介绍的这种味论显然受到不二论吠檀多哲学观念的影响。”[1]347有对于内涵的概括,如“韵论以韵和味为内核,以庄严、诗德和风格为辅助成分,构成了一个较为完善的梵语诗学体系。”[1]237有对于本质的追问,如“从总体上看,伐摩那所谓的风格主要是指诗的语言风格”[1]313。有对于价值的肯定,如“新护的味论揭示了艺术创作中特殊和普遍的辩证关系,也解释了艺术欣赏的心理根源”[1]342。有对于缺陷的指正,如“他(伐摩那)对诗德的分类有固定化倾向,而且对有些诗德的界定不够严密。……(他)将诗的语言风格视为‘诗的灵魂’,显然难以成立”[1]313。有对于地位的明确,如“《味海》成为梵语诗学史上最后一部力作,并标志梵语诗学的终结”[1]254。有对于不同流派的比较,如“他(伐摩那)比庄严派前进了一步,对风格这种文学现象进行了理论总结。但他对文学审美因素的认识,依然像庄严派一样,停留在语言形式层次”[1]313。也有对同一流派不同理论家的对比,如“伐摩那比檀丁更自觉地意识到诗德由音韵和意义表达两方面的特征构成,并企图明确地界定各种音德和义德”[1]312。寥寥数语中,却是高度概括,夹叙夹议的真知灼见。
《印度古典诗学》具有非常重要的学术意义。首先是填补了国内梵学研究的一项空白,在中国的印度诗学研究领域具有奠基作用。梵学是以印度古代的梵语为载体的文学、语言学、哲学、宗教学、神话学、诗学、艺术学等各种学问的总称。由于印度古代文化辉煌灿烂,产生了广泛的世界影响,所以近代以来受到世界各国学者的重视,梵学成为世界学术的热点和前沿。中国和印度由于佛教传播的纽带,有大规模的文化交流,国内学者对印度文化也比较关注,近代以来对印度佛学及其相关的哲学、文学、语言学、宗教学、神话学等都有所译介和研究,但印度诗学一直是空白。印度诗学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在公元前后就产生了第一部戏剧理论著作《舞论》,奠定了印度古典诗学的发展基础,在两千年的发展过程中,大师频出,论著不断,形成了味论、庄严论、韵论、风格论、曲语论、推理论、合适论、诗人学等诗学体系,提出了味、韵、曲语、合适、诗魂、魅力、诗德等独特的诗学范畴。然而,这样丰富多彩独树一帜的印度古典诗学不仅在古代没有汉译,近现代时期,中印两国都致力于民族独立和解放的政治斗争,致力于现代化的新文学运动,古典诗学也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直到20世纪60年代,印度古典诗学才有了汉语译介,但印度诗学研究,一直到80年代中期仍属空白。作为我国第一部印度古代诗学研究专著,黄宝生的《印度古典诗学》填补了这一空白,成为这一领域的奠基之作。该书出版之后受到国内从事相关领域研究的学者们的欢迎,其后问世的国内关于印度诗学的著述,无不将该书作为主要参考文献。
其次,《印度古典诗学》作为我国第一部印度古代文论专著,为比较诗学立下根基。比较诗学作为比较文学学科的一个分支是20世纪60年代才出现的。在此之前的比较文学法国学派将比较文学看作文学史的一个分支,主要研究国际间的具有事实联系的文学关系。1958年教堂山国际比较文学会议上,以韦勒克为代表的美国比较文学学者向法国学派发起挑战,提出比较文学的“文学性”问题。不久,法国学者艾金伯勒又提出了“从比较文学到比较诗学”的观点。然而,由于“西方中心论”的影响,东方国家的文艺理论长期受到忽视,在西方,直到70、80年代,才出现了实质性的东西比较诗学著作。中国比较诗学起步较早,20世纪80年代开始呈现出勃勃生机,出现了一大批有影响的成果,但基本上局限于中国与西方,对于东方其他国家的诗学罕有涉及。然而实际上中国古典诗学、西方诗学、印度梵语诗学是世界三大文论体系,同样源远流长,体系完备,逻辑清晰,影响深远,因而印度梵语诗学绝不应被忽视。“比较诗学是跨民族跨文化的文学理论研究,其任务是通过对世界各民族文论遗产的挖掘整理,比较分析,批判吸纳,丰富和发展现代文学理论。”[2]鼎足三分,缺少了印度梵语诗学这重要的一足,比较诗学的根基将不复牢固,构建超越古典诗学的普遍适用的文论话语的目标将难以实现,对中西诗学来说也失去了重要的参考和“他者”视角。在这一领域,黄宝生以《印度古典诗学》为比较诗学立下根基。在这方面,黄宝生可以说是有意而为之,他曾经自述当时的文学理论界出现致力于开展东西方文学比较和诗学比较的热潮,可东方诗学研究向来薄弱,他于是发愿为中国的比较诗学提供资源,写作印度古典诗学著作。④
第三,《印度古典诗学》不仅为中国比较诗学研究提供资源,本身也因作者广阔的学术视野而蕴含着比较诗学的精髓。作者学贯东西,精通中印,在文学、诗学、哲学、宗教等领域都有广泛的涉猎和研究。作者思维的广度和深度,决定了该书并非单论诗学,而是将各学科领域的知识融会贯通。如诗学与哲学的融汇,作者将“味”的思想源头追溯到奥义书哲学,将“韵论”与早期正理哲学、晚期正理哲学以及弥曼差哲学联系起来,指出新护的“味论”超越了传统正理哲学认识论,而世主的“味论”受到不二论吠檀多哲学的影响。将诗学与宗教融汇,作者指出,平静味和虔诚味的提出都与印度宗教追求解脱有关。诗学与逻辑学融汇,作者将摩希摩跋吒的“推理论”与印度古代逻辑学联系起来。诗学与语言学融汇,作者将“韵”的思想源头追溯到上古梵语语言学,并指出“韵论”的创建受到梵语语言学中的“常声说”的启示,强调印度古代语言学特别发达,为梵语诗学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石。从哲学、宗教学、逻辑学、语言学等角度对梵语诗学进行阐释解析,开拓了阐释古典文学理论的新路径。作者思维的广度和深度,也决定了该书并非单论印度,而是将不同国家民族藏于心中,触类旁通。如论及八种常情时,联系到中国《礼记·礼运》中的七情说、《左传·昭公》中的六情说以及医学典籍《普济方》中的七情说,指出虽略有不同,但爱、怒、勇、厌是人类共通的基本感情。如谈及新护的“味论”,他认为观众感知“味”以常情的普遍化为基础,这种普遍化来自于无数次转生积累的生活经验,作者称之为潜印象,与西方文论联系起来。⑤全书之中,作者虽然没有拉开比较的架式,但比较的意识和方法随处可见,视野开阔,在行文中举一反三,融会贯通,深入本质,往往是寥寥数语,就展现了比较诗学的精髓。总而言之,《印度古典诗学》是作者在比较诗学领域的小试牛刀。
黄宝生不仅是印度诗学研究的奠基人,而且是印度诗学论著翻译方面的开拓者。他的印度诗学研究和翻译是同步进行的,因为他研究印度古典诗学都是用第一手资料,首先要阅读和理解梵语诗学原著,而阅读和理解的最佳方式是翻译。他曾经自述:“翻译也是阅读,而且是‘精读’。‘精读’有助于加深理解。而理解的过程也就是研究的过程。同时,以研究和理解为基础,才能保证翻译的质量。因而,对于我来说,梵语诗学的研究和翻译,二者相辅相成,不可或缺。”[3]3《印度古典诗学》出版之后,他就有意在积累翻译资料的基础上编一部梵语诗学论著选,但由于主持大史诗《摩诃婆罗多》翻译工程而无暇顾及。2003年《摩诃婆罗多》翻译告竣,他才回到诗学领域,经过四年坚持不懈的努力,80多万字的《梵语诗学论著汇编》于2008年作为“东方文化集成”丛书之一由昆仑出版社出版。
虽然中印两国文化交流源远流长,但丰富多彩的梵语诗学论著在中国古代并没有被译成汉语。近代以来,中印文化交流逐步恢复,中国学界对印度语言、文学、哲学、宗教等方面都有所关注,但对梵语诗学的译介起步较晚。金克木是梵语诗学翻译介绍的先驱。⑥1996年巴蜀书社出版的由季羡林任名誉主编、曹顺庆主编的《东方文论选》,收录了金克木以上全部译文,以及黄宝生翻译的婆摩诃《诗庄严论》全文、胜财《十色》全文、新护《舞论注》两篇、曼摩吒《诗光》第二至七章。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80余万字的《梵语诗学论著汇编》无疑是印度古代诗学论著翻译方面的重大开拓。
该书汇集了十部最重要的梵语诗学代表作,包括梵语诗学的开山之作也是戏剧学代表作《舞论》及其精简本《十色》,以及梵语诗学各重要流派的代表作(如庄严论代表作《诗庄严论》和《诗镜》、韵论代表作《韵光》、诗人学代表作《诗探》、味论代表作《舞论注》、曲语论代表作《曲语生命论》,以及梵语诗学综合性著作《诗光》和《文镜》)。其中四部,即《舞论》《诗探》《舞论注》和《曲语生命论》属于选译,另外六部是全译。该书译风严谨,翻译过程中参考了多种不同的版本,再三斟酌,以保证翻译的准确性。在晦涩难懂处和专业术语处,他都加注释以说明,便于读者参考理解。
《梵语诗学论著汇编》的出版为我国的梵语诗学研究提供了必要条件。梵语诗学因其丰富多彩、体系完备、博大精深而举世罕见,其翻译研究不仅在印度国内洋洋大观,而且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在中国,由于长期以来缺乏完整系统的翻译和相关资料,学术界对于梵语诗学的研究寥若晨星、门可罗雀。《梵语诗学论著汇编》收录了印度古典诗学的重要代表作,为相关研究提供了基础性的文献资料。因此,该书出版不久就有学者发表评论指出:“《汇编》的出版使我们得以一窥梵语诗学名著的全貌,了解梵语诗学基本原理和发展脉络,进而深入了解梵语诗学的体系、特色和价值,从而为全面深入地进行梵语诗学研究创造了条件。”[4]
《梵语诗学论著汇编》的出版有助于推动中国比较诗学的发展。打通不同诗学体系,探索不同民族文学理论特点,寻求共同的文学规律,是比较诗学研究的宗旨。印度诗学作为世界诗学的重要一翼,对于我国的比较诗学研究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正如译者在为全书写的《导言》中所言:“就梵语诗学的最终成就而言,可以说庄严论和风格论探讨了文学的语言美,味论探讨了文学的情感美,韵论探讨了文学的意蕴美。这是文艺学的三个基本问题。因此,梵语诗学这宗丰富的遗产值得我们重视,如果我们将它放在世界文学理论的范围内进行比较研究,就更能发现和利用它的价值。”[3]29印度诗学经过漫长的历史发展,形成了世界上独树一帜的文学理论体系,与中国诗学和西方诗学既有形态的不同,又有文心的相通,具有比较研究的意义。在中印诗学比较方面,国内学者已经在中印古典诗学的味论、韵论和庄严论 (修辞论)等方面取得一系列成果,主要是从其基本理论内涵、特点、价值、汇通之处以及不同之处等方面展开讨论。但由于梵语晦涩难懂,人才较少,梵语诗学原著翻译不足,一些重要理论流派或者流派中更具体深入的表述没有被译介,中印比较诗学还有很大的空间可以发掘。《梵语诗学论著汇编》的翻译出版为比较诗学提供了文献基础,中印比较诗学的广度和深度将得以拓展。就梵语诗学和西方诗学比较研究而言,由于梵语和西方语言的亲和力,这种印西比较具有更广阔的学术空间。⑦《梵语诗学论著汇编》出版至今的十余年间,中国学术界的印度诗学或文论研究,与印度诗学相关的中印诗学或文论的比较研究、印度与西方诗学或文论的比较研究,都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代表性成果有郁龙余等著《中国印度诗学比较》、尹锡南著《梵语诗学与西方诗学比较研究》《印度文论史》等专著,⑧另外还有大量相关论文。这些成果大多参考了黄宝生的翻译和研究成果,由此可见这部译著的意义和价值。
经过了10年的沉淀,黄宝生于2018年对《梵语诗学论著汇编》进行了修订增补,增订版于2019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除了对之前的译文进行润色修正之外,还将原来属于选译的四部梵语诗学论著进行补译,使读者能够窥其全貌。其中印度文艺理论巨著《舞论》中的音乐论部分由于太过专业,黄宝生没有翻译,也显示了他严谨求实的翻译风格。至此,除了《舞论》之外,读者可以阅读使用印度古典诗学最重要的代表作的全译本。
黄宝生不仅以厚重的学术专著《印度古典诗学》为比较诗学补天,而且身体力行,在中印和东西诗学比较研究方面都有所开拓。在《印度古典诗学》的写作过程中,黄宝生自然地联想到并思考西方文论和中国文论中的相关问题,并产生了进行比较诗学研究的想法。他首先梳理对印度古典诗学和西方文论的思考,写成《印度古典诗学与西方现代文论》一文。文章论述了“庄严·曲语·奇特化”“味·情感·普遍化”和“韵·暗示·象征”,将印度古典诗学的几个基本范畴与西方现代文论进行平行比较。文章打通了印西诗学的部分文论,以论文第二部分为例,黄宝生将味论与苏珊·朗格的文艺符号学的基本精神打通。所谓“味”是指戏剧中有关各种情的语言、形体和心理表演产生的情感效应,而苏珊·朗格认为“艺术是人类情感的符号形式的创造”。黄宝生看到了二者的一致性,并将二者进行互相阐发:“依照文艺符号学理论,味论中的情由和情态便是传达人类感情的符号形式。”黄宝生还将味论与艾略特诗学中的“客观关联物”和“非个性化”打通。将味论中的心理潜印象与现代心理学中的无意识打通,尤其是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在论文最后,作者指出:“必须高度重视东西古今文学及其理论中相通的成分,因为超越时空而相通的成分往往是文学理论的最可靠依据,代表着人类文学的共同规律和基本原理。”[5]这正是比较诗学平行研究的宗旨,也是东西方诗学比较研究的意义所在。
发表于《文艺研究》1993年第5期的《禅和韵——中印诗学比较之一》是黄宝生中印诗学比较方面的代表成果。文章论述了“印度禅传入中国,转化成中国禅。中国禅引发以禅喻诗,与中国韵融合,而中国韵又与印度韵相通”[6]这一有趣现象。通过鞭辟入里的分析,他得出中国韵和印度韵基本原理一致的结论,并指出其差异在于定名为“神韵”的中国韵的内涵和表现形式偏向于清远、冲淡、飘逸、空灵、含蓄、朦胧、幽闲和洒脱。这种打通既有利于加强对人类文学共同规律的理解和把握,又在发现差异的过程中,认识到中印文论各自的独特性。
黄宝生认为各民族诗学原理是相通的,只是表现形式不同,基于这样的理念,他用梵语诗学的一些基本概念阐释冯至的诗歌,撰写《在梵语诗学烛照下——读冯至〈十四行集〉》一文。梵语诗学注重修辞、味和韵,形成了以修辞为核心的庄严论诗学体系、以情味为核心的味论诗学体系和以韵为核心的韵论诗学体系,黄宝生分别从这三个角度分析了《十四行集》和谐的韵律、丰富的修辞、深厚的韵和味,从而证明古今中外的诗美理论是相通的。用印度古典诗学理论阐释中国现代诗歌,是比较诗学研究中别具一格的新尝试。
黄宝生的学术领域很广,但他对诗学情有独钟。大史诗《摩诃婆罗多》翻译工作使他不得不中断诗学研究。翻译工程完成之后,他又回到热爱的诗学领域,他曾自述:“因为许多饶有兴趣的诗学问题始终萦绕在心,激发我的研究欲望。这项研究的预期成果分为两部分:一是译出几部梵语诗学名著,二是写出一部中印古典诗学比较研究专著。”[7]187根据这个计划,他在《梵语诗学论著汇编》的翻译完成之后进入了中印诗学比较研究阶段。他依据自己翻译的梵语诗学论著,按照文学理论的基本范畴进行梳理,归纳为文学定义、文学功用、文学体裁、诗人、读者、修辞、味、韵、借鉴和创新等文学基本原理,作为中印古典诗学比较研究的切入点,由此打通两大诗学体系。为此他大量阅读了中国古典文论原著和前辈学者的研究著作,以及有关中国和印度的文化史著作。在进入正式的诗学比较研究之前,他先对中印古典诗学的文化背景进行思考,撰写了《神话和历史》《宗教和理性》和《语言和文学》等中印古代文化传统比较的论文。⑨
《神话和历史》论述了印度古代神话发达而史学不发达,中国古代史学发达而神话不发达的现象,并分析其原因主要与文化传播方式有关,也受到了宗教的一些影响。另外,他还围绕神话和历史的话题,对中印古代神话的形态和特点进行了比较分析。《宗教和理性》论述了中印都兼具实用理性和思辨理性,但在功能发挥和表现形态上有所不同。这种文化差异主要形成于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和印度的列国时代。《语言和文学》则梳理了中印古代文化传统中,在语言、语言学、语言哲学以及语言与文学关系等方面的不同表现形态,探讨其中的原因,也阐述了印度佛教与中国古代文化结缘,对中国古代语言学和文学发展起到的辅助和补充作用。
上述论文既是中印古典诗学比较研究的前奏,也是广义的比较诗学研究成果。作者关于中印文化的思考,既有高屋建瓴的宏观整体把握,又有具体细致的微观分析。在比较研究中既关注同中之异,也关注异中之同。通过深入的辨析,中印文化就像两面镜子,互相映照,彰显出各自的特色。
黄宝生比较诗学研究的特点是打通中西印三大诗学体系,探索人类共同“文心”。他不仅在学术实践中身体力行,而且大力提倡。在题为《外国文学研究方法谈》的论文中,他试图用历史发展的眼光看待文学研究方法问题,打通中国、西方和印度的文学理论。在对西方、印度和中国的文学批评进行深入分析的基础上,他概括指出:“古代的文学论著,西方倾向哲学化批评,印度倾向形式化批评,中国倾向诗化批评。”[8]他认为这三种文学研究方法,各有优长,具有互补性。在题为《印度古典诗学和比较诗学》的文章中,他进一步指出:“比较诗学的要义是对诗学进行跨民族、跨语言和跨文化的比较和打通研究,以求互相发明,融会贯通,取长补短,相得益彰。”[9]他认为时下西方和中国的比较诗学研究有很大的局限性,主要是没有打通三大诗学体系,如果将印度梵语诗学纳入视野,比较诗学会呈现新的境界。这样的学术理念和治学方法主要受钱锺书的影响。黄宝生在自述中谈及与钱锺书的学术渊源,赞赏其在《谈艺录》的序中所揭示的文学研究宗旨和方法:“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凡所考论,颇采‘二西’之书,以供三隅之反。”他进而指出:“钱先生学识渊博,繁征广引,左右逢源,触类旁通。不仅打通东西方文学,打通人文学科,也打通比较文学自身。其根本目的是通过广泛、深入而不拘一格的具体比较,探索人类共同的‘文心’,建立科学的文学批评。”[7]110-111他曾经在接受访谈时畅谈自己的治学理念:“从大的文化体系和文化形态来说,最有代表性的,一个是以希腊罗马为源头的欧美系统,一个是中国系统,一个是印度系统。印度作为一个古老文明国家,它的文化体系和文化形态是很特殊的,与中国和西方都不同。但是有一点,原理都是相通的。这一点上,我受到钱钟书先生很大影响。他是主张打通中西的。文化形态不一样,但是基本原理是相同的,因为人的感情和心理,在根本上是相通的。”[7]206所有这些,都体现了打通中国、印度和西方诗学,探索不同民族不同时代共同文心的学术旨趣。
注释:
① 如刘九州:《中印“味说”同异论》,载《外国文学研究》1986年第3期;季羡林:《关于神韵》,载《文艺研究》1989年第1期;郭外岑:《印度“韵论”和中国“神韵”小议》,载《文艺研究》1989年第3期;侯传文:《中印“韵”“味”比较谈——兼与刘九州同志商榷》,载《外国文学研究》1989年第3期。
② 参见侯传文:《为比较诗学补天——读〈印度古典诗学〉》,载《中国图书评论》1995年第7期,第23页。
③ 详见黄宝生:《印度古典诗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56页。
④ 详见黄宝生:《黄宝生自述》,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108页。
⑤ 参见侯传文:《为比较诗学补天——读〈印度古典诗学〉》,载《中国图书评论》1995年第7期,第24页。
⑥ 详见本文第一段。
⑦ 详见尹锡南:《〈梵语诗学论著汇编〉的学术意义》,载《外国文学评论》2008年第3期。
⑧ 郁龙余等:《中国印度诗学比较》,昆仑出版社,2006年;尹锡南:《梵语诗学与西方诗学比较研究》,巴蜀书社,2010年;《印度文论史》,巴蜀书社,2015年。
⑨ 《神话和历史》原刊《外国文学评论》2006年第3期;《宗教和理性》原刊《中国社会科学院学术咨询委员会集刊》第3辑,2007年;《语言和文学》原刊《外国文学评论》2007年第2期。三篇论文都收入《梵学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