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梦尧
(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
在民族学研究领域,移民一直是一个重要的话题。自考尔斯于20 世纪初提出生态移民的概念后,民族学便将之引入并视为研究移民、环境与文化之间相互调适的重要概念。三江源藏族生态移民便是指将自然生态系统较为脆弱的三江源地区的少数民族从牧区草山集中安置到城镇及其附近,以保护三江源地区的生态环境。这一移民过程历经2005年的“青海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生态保护和建设总体规划”项目和2014年的“青海省三江源国家生态保护综合试验区建设暨三江源生态保护建设二期工程”,两次总投资约230 亿元,通过将黄南藏族自治州、玉树藏族自治州、果洛藏族自治州、海南藏族自治州等16个县,以及格尔木市唐古拉乡等地世代游牧于此的藏族民众约22万人[1](4),从牧区草山集中安置到山下城镇及其附近区域居住,从而保护三江源地区的生态环境,同时帮助搬迁的移民脱贫致富。这一过程伴随着巨大的社会变革和文化变迁,原有的畜牧生计及其衍生文化的断裂,同时兴起的新型生计方式发展出适应新环境的文化习俗,由此导致的心理适应问题值得关注。
民族学和人类学关于藏族生态移民生计转型与心理适应的研究总体上并不多,主要集中于以下几个方面。一是集中关注藏族生态移民的生计转型及后续产业问题。如韦仁忠关于三江源藏族生态移民村的多点民族志研究便详细地呈现了藏族生态移民在搬迁后的各类生计模式,并对后续产业发展提出了建议[2]。二是系统关注三江源藏族生计和游牧文化变迁状况。有论者将游牧文化系统划分为表层的物质文化、中层的制度文化和里层的精神文化,翔实地展示了草原生态移民的文化变迁和调适状况[3]。三是关注藏族生态移民生计变迁引起的心理适应状况。如路宏等以甘南涉藏地区为田野点,探究了牧民生计转型与民族文化变迁语境下牧民心理适应的两种样态[4]。此类研究还包括以甘南藏族自治州桑科乡X 村为个案的研究[5]。这些研究对于展示和剖析三江源藏族生态移民的生计、文化及心理状况提供了丰富的民族志资料,为本研究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但是,以上研究也显示了三江源藏族生态移民生计与心理研究中的一些不足。一方面,相关研究过度集中于生计方式及相关问题,忽视和割裂了生计变迁与族群心理适应的内在关联。另一方面,如果按照科琳·沃德和安东尼·肯尼迪关于跨文化适应的两个维度——心理适应和社会文化适应的划分[6],尽管有学者呈现和分析了三江源藏族生态移民与心理适应的关联性,但是实际上呈现的却是罗伯特·雷德菲尔德、拉尔夫·林顿和梅尔维尔·赫斯科维茨意义上的跨文化适应[7]。心理适应实质上指涉的是“以情感反应为基础的在跨文化接触中的心理健康和生活满意度。如果在跨文化接触过程中,没有或者较少产生抑郁、焦虑、孤独、失望、想家等负面情绪,就算达到心理适应”[8],而社会文化适应则指向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本研究通过2018年以来对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泽库县宁秀乡①2019 年,撤乡设镇,宁秀乡改为宁秀镇。笔者调研时,当地村民依然习惯于说“宁秀乡”,文中根据语境和村民的习惯使用“宁秀乡”。智格日村藏族生态移民的持续跟踪调查,试图呈现由生态移民工程引起的生计转型和相应的心理状态、适应状况,旨在翔实呈现三江源藏族生态移民的生计转变与心理适应关联性的基础上,弥补此方面民族志书写的不足。
智格日村是泽库县宁秀乡的一个整村搬迁的生态移民村,位于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该村地势平坦开阔,平均海拔在3 200 米左右,属于高原亚寒带湿润气候,降水量比较丰富。21 世纪初,智格日村作为第一批生态移民搬迁的试点村庄,从海拔3 700—4 000米的达日纳陇洼整村搬迁到现在的位置。旧村址与新村址大约相距30公里,属于宁秀乡内搬迁。刚搬迁的时候,有128户690人,全是藏族。到2018 年,智格日村已经有255 户1 056 人,完成了整村搬迁。目前,该村有3 个牧业合作社,全村1 056人都参加了合作医疗。其中,515人参加社会养老;78户享受扶贫政策,17户享受二胎奖励政策;有10个五保户,20个低保户;有残疾人40名。有128户享受游牧民定居补助,每人每年约5 000元。村中55岁以上的老人和未成年人都享受三江源生态移民政策,每人每年5 000元左右,从2004 年开始享受,时间为10 年。2009 年之前,智格日村村民只享受取暖、草场和房子的补助,其中,取暖费每年补助800 元,近些年每年补助2 000 元;村民的草场每年补助2 500 元;房子每年补助3 000元②相关数据根据访谈资料整理所得。。
“文化的基本职责是保证那些按照其规则生活的人们持续生存下去,因而对生计的研究是人类学的一个重要方面。”[8](160)人类社会发展出了与其可获得的自然资源相协调,且受到栖息地限制的文化基础结构,每一种生计模式不仅包括资源,也包括有效采集和利用它们的技术,以及最适应于某种社会需求的劳动生产方式[8](161~167)。游牧是人类利用农业资源匮乏之边缘环境的一种经济生产方式[9](3),是利用边缘的、不稳定的自然资源,从而适应环境的生计方式,它需要人们对自然有高度技术性的理解和掌握,并配合经济、社会各方面之种种精巧设计[9](2)。
历史上,泽库县智格日村及其附近地区属于河湟地区,这里的大部分民族世代以畜牧业为主要生计。搬迁前的智格日村位于迁入地东南方向约30公里处,牧民的冬夏季草场也在村子附近,夏季草场在迁入地东南38 公里处的山上,冬季草场在距离迁入地20 公里左右的半山附近,两地相距约20公里。冬季草场海拔相对较低,约3 400米,位于河流两岸、山沟之中,大多是两岸的一些低山,高山相对较少,相对于夏季草场,冬季草场地势更低、更平坦。这里冬天阳光充沛,气温较高,风力较小。夏季草场海拔在3 800米以上,地势不如冬季草场开阔平坦,多位于高山半坡之上,也有一些夏季草场位于高山之间的谷地中。当地终年几乎没有高温天气,夏季气温常常在0—10℃之间。
“一般而言,气候南暑热而北严寒,低处湿热而高处凉爽。因此,最基本的游牧移动方式分为两种:夏天往北而冬季往南的水平移动,以及夏季往高山而冬季向低谷的垂直移牧。”[9](21)结合当地的实际情况来看,其冬季草场位于西北方向,而夏季草场位于东南方向;冬季草场位于低山谷底之处,而夏季草场位于高山半坡之上。因此,智格日村的游牧方式显然不是夏天往北、冬季往南的水平移动,而是夏季往高山而冬季向低谷的垂直移牧方式。
由于当地属于高山草甸气候,牧草返青时间较迟,大概在四月下旬,生长周期只有140 天,所以其游牧季节大概是每年九月、十月至次年四月在冬季草场,五月至八月、九月在夏季草场。出冬场的时间在牧草返青之后,从四月底到五月初。每当这时,牧民开始陆续收起自家的毡房,骑上牦牛或马,将牲畜慢慢赶到夏季牧场。由于冬夏草场距离并不遥远,所以尽管经历了漫长的冬季,牲畜较虚弱,但是前往夏季草场的时间还是比较快。当地牧草的生长期只有140天,在这段时间里,牧民在平地或山坡上的草场放牧。此时,牧草生长速度越来越快,草场越来越丰盛,牧民便会长期在高山草场停留,许多节庆活动便在此时开展,如赛马、祭山神等活动,还有牧民会趁此时节去挖虫草。
1953 年泽库县人民政府成立时,泽库牧区的经济体制开始改革,计划经济体制逐步确立。因此,20 世纪50 年代到70 年代,搬迁前的智格日村组织了三个生产队,村里所有的牲畜、草场等生产资料归国家所有,牧民按照生产队挣工分。与传统游牧方式相比,集体时期牧民的游牧方式并未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村里几乎每个适龄牧民都会去放牧,转场也没有发生较大变化,还是会在夏季前往村子的高山草场,冬季前往低山草场,日常管理方面也与传统放牧生活相同。
20 世纪80 年代,智格日村的草场以户为单位,按照家庭人口,每人5 亩,草场被划分到各家各户。分完草场之后,许多牧民的草场被固定在某一区域。政府要求牧民用铁丝网将草场围起来,在自家草场上放牧。如果某家牛羊较少或者不富裕,就不能继续转场了,而是一年四季都在一个相对固定的草场里放牧。畜牧生计为智格日村村民提供了基本的生活物资。饮食方面,村民主要吃牛羊肉,喝牛奶和酥油茶,这些生活物资由村民自家生产。衣着方面,村民穿藏服藏袍、皮袄、藏靴等,村里有专门的裁缝用羊皮制作藏服,用牛皮制作藏靴。居住方面,村民逐水草而居,没有固定的住处,多采用简便且易于携带的毡房作为移动居所。
20 世纪90 年代,国家分配草场之后,村民才开始在冬季居住于土房子里,夏季则在山上的草场里搭建帐篷或毡房。出行方面,以往交通不便,他们利用牦牛或马搬运物资,也会骑着马放牧,会参加各村组织的赛马活动。除了衣食住行,他们对畜牧产品的利用还有很多较为零散的方面。比如,收集牛粪用作燃料,用牛羊皮制作袋子,将牛皮搓成绳子,等等。村民自家蓄养的牛羊基本能够满足他们的日常生活所需,但是由于智格日村处于牧区,还需要青稞、砖茶、盐、米面和衣物等物资,而他们并不能从自己的生产中直接获得,因此需要用牛羊作为交换物,去泽库县、西宁市等地交换那些自己无法生产的物资,或者换取现金,有些人还将畜产作为礼物,用作聘礼和嫁妆等,以此维系社会关系。
2003 年,青海省组织实施退牧还草工程时,智格日村被确定为聚居半舍饲和休牧育草试点村。2005 年8 月,智格日村约200 户牧民陆续搬迁到约30 公里外,政府在这里为搬迁的牧民修建了砖瓦房舍,开展了多种培训项目。2010 年,游牧民定居工程开始实施。截至2014 年,智格日村基本完成了搬迁。此后,他们从牧民变为定居的村民,生计方式发生了重大改变。
2003 年青海省规划退牧还草工程时,政府为智格日村修建了100 栋房舍,并且配备蔬菜种植温室大棚。从2004 年开始,牧民逐渐从牧区搬迁到政府修建的砖瓦房里,自此,畜牧业不再是他们的主要生计方式。在政府的鼓励和支持下,种植业在当地逐渐兴盛起来。刚搬迁到新址时,当地政府就邀请了一位精通种植技术的汉族人为移民讲授种植技术。按照要求,村党支部组织村民前往村活动室学习种植技术,智格日村党支部组织村民分批次前往活动室学习,“以户为单位,今天这几家去,明天那几家去”。
教了一段时间后,技术员又主动进入村民家里讲解,到村民的温室大棚地里手把手地教,告诉村民当地的气候适合种哪些菜,各种蔬菜什么季节种植,以及如何控制温度,如何打药和浇水,如何收获存储,等等。讲解过程持续了一年左右。
有一部分村民由于当时还未搬迁下来而没有参加培训,但他们也想种菜,便向邻居学习。之后,“左邻右舍相互交流和学习彼此的经验,又逐渐摸索出更多种菜技术”,种植了更多适宜当地环境的新品种。后来,村子发展得越来越好,村民的生活水平得到较大提高,许多村民家里购买了电视机。在观看电视节目时,他们发现中央电视台农业农村频道时常会普及一些农业知识,村民便将自家的蔬菜种植情况与电视节目普及的农业知识相互对照加以学习,掌握了更多的种植技术。
政府最初会直接赠送一些种子和农药给村民,村民在村主任RD 的带领下种菜,村里的党员则发挥先锋模范作用带头种菜。
我当书记时重点抓这个,专门组织党员帮大家种菜。我当时让党员发挥先锋模范作用,让全村所有党员都参与进来,要求一个党员带5户人家,教他们种菜。种得好的家庭有奖励,奖品设置了3 辆摩托车,获奖者是村活动室边上的那3 户人家。对于那些不种菜的人家,还有惩罚措施,所以每家每户都很积极。我们村种菜种得特别好,还被州(黄南藏族自治州政府)评为示范村,当时州长还专门来我们村视察种菜情况。
村民ZHGJ就曾获得村里组织的蔬菜种植比赛的奖励。
原来公家鼓励种菜嘛,我们家搬下来就种。当时我们家是种得最好的一家,公家就奖励了一辆摩托车。因为(我)奶奶原本就是农区长大的,所以蔬菜种植技术本来就会一些,(我)奶奶就把技术教给全家,所以我们家种得好,公家就奖励了一辆摩托车。
村里种植的蔬菜大多数是耐寒蔬菜,如黄瓜、白菜、西红柿、葱、蒜、韭菜、菜瓜、土豆、辣椒等。有些村民自己会种植一些瓜果,如西瓜、葡萄、草莓等。浇水由女性完成。有自来水的人家会直接用一根管子将自来水引到大棚里;没有自来水的人家会与邻居商量共用一处自来水,或者从村子东头的河里打水用。遇到病虫灾害时会喷洒农药。2008年之前,农药由村培训班发放,也有村民自己去泽库县县城或同德县县城购买,或来自亲戚赠予,还有些村民干脆不喷洒农药。在调查期间,当笔者问及施肥时,得知他们一直没有用农家肥。关于存储,不同于以往用牛羊皮制作的袋子,现如今,村民大多采用一些简易袋子存储蔬菜瓜果,还有些村民购买了冰箱、冰柜存储蔬菜瓜果。收获后,村民基本没有留种子的意识。早期的种子是由政府发放的,等到这些种子用完时,村民便开始购买种子,以便在第二年继续种植。乡镇没有售卖种子的商铺,村民若想购买种子,需要托人从泽库县县城或距离较近的同德县县城购买。
由于生产和生活资料的商品化,搬迁后的村民要想生存下去,必须挣钱,于是,通过打零工获取报酬成为智格日村村民除种植生计之外的主要生计方式。在智格日村打零工的村民中,年龄最小的20岁,最大的50岁左右。据当地人讲,“年龄如果再稍微大一些,工地就不会要你了,因为他们会觉得你干不了什么活”。村子里年龄稍小的人大多选择去泽库县以外的地区打工。村里大部分青壮年都选择在村子周围打工,稍远些的也仅仅在周边乡镇,最远不会超出泽库县。村里的男性青壮年是打零工的主要人群。
除了5个青少年去外省务工,大部分村民打零工的范围局限于村子附近。因为最早搬迁的一批人家定居后,村子里需要为后续搬迁家庭修建砖房,所以村内大量劳动力便参与到修建定居房的过程中,这些人大多在工地上搬砖、提砂浆桶,或者给建筑工人打下手,干一些简单的体力活。2010年以来,智格日村一直在修建移民安居房,因此,村里仍有许多人在工地上打零工。后来,村里开始修建水泥路时,又有一部分村民参与其中以此谋生。近两年,政府准备在村子东侧修建宁秀乡民族中学。该学校建成后,宁秀乡、和日镇等地的孩子可以在这里上初中,再也不用去同仁县县城或者90公里之外的泽库县县城上学了。因此,很多村民积极参与到宁秀乡民族中学的建设中。然而,除了宁秀乡民族中学的建设外,村里其他大多数工程建设基本完工。许多村民开始在村内打零工,他们或者到那些需要修缮房屋的人家去打零工,或者看自己的亲戚邻居是否需要新建房屋。
打工的报酬根据时间和类别而有所不同。搬迁后的一段时间内,打零工的报酬每天15—20元,近几年来得到显著提升,达到每天120元左右。如果工作时间长,技术熟练,工地老板也会酌情增加报酬,但基本不会超过每天150 元。如果村民掌握一些技能,比如会用搅拌机,会开三轮车,或者会砌墙,工资将会比搬东西的小工高一些,可以达到每天200 元。在夏季,如果打工持续时间较长,村民挣的钱就会较多,大概有1 万元;如果因天气、机械故障、停水断电,或者自身意愿等原因停工,收入也许就只有几百元。
除打零工和种植外,村里还有许多人通过开设小商铺、参加培训班、“上班”、从事货运、开出租车等多种形式挣钱维生。
1.开商铺。村里有两家商铺,都位于村东面正在修建的宁秀乡民族中学旁。许多在这里打工的人每天都需要购买一些生活用品,有村民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便专门修建了铁皮房开商铺。其中一个店铺的主人——51岁的藏族妇女CDJ在访谈中谈道:
商店是新开的,因为这里建了工地,就找到了商机。当初投资了11 000 元,其中房子5 000元,货物6 000元。大概10天批发一次货品。我以前在牧区的时候就做过一些简单的生意。因为家里劳动力太少了,就没办法放牛羊,所以只能做生意赚点钱。我主要做一些虫草、皮革和酥油生意,会去泽库县城,还有和日镇那些地方进行交易。有了钱就去一些收购价格低的地方收虫草和皮革,再去价格高的地方卖,从中赚一点差价。今年看到商机,就开了这么一个店。投的钱是找银行贷的款,加上政府扶持,县里一个局长过来,了解到我身上有疾病,就特别帮扶我,给我低保,鼓励我好好做生意。
CDJ 家的商店大概有50 平方米,主要销售一些副食和杂货,比如酒、零食、饮料、纸巾、鞋垫、纸杯、小吃、毛巾、洗衣粉、镜子等。销售对象主要是附近工地上的人,现在也有许多村民专门来到这里购买生活物资,每年的收入大约1万元。
2.参加培训班。村子里曾组织过很多技艺培训班,都是为了让村民在搬迁后能够有一技之长,从而生存下来,其中之一便是石刻培训班。石刻培训班是由泽库县政府和黄南藏族自治州一个私营公司共同组织的,培训师傅是从泽库地区远近闻名的高原石刻第一村——和日村请来的。师傅每天的教学时间不固定,有时候是早上10:00 开始,持续一个多小时;有时候是下午两三点开始,持续2—3 小时;有时候一整天都不来。宁秀乡政府鼓励所有村民积极参加,规定只要签到,且连续签到100 天,100 天内认真跟着师傅学习,就可以得到20 元钱。村里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前来参加这个培训班,甚至邻村村民也会前来参加。参训村民中年龄最小的13 岁,最大的已经60 岁了。村里还有一个电焊培训班和厨师培训班。电焊培训班是2018 年组织的,授课师傅是村里的CHDJ,他曾在泽库县县城打工时跟着厂里的师傅学会了电焊技术,当地政府便请他教授村民电焊技术,一共教45天,付给他5 000 元工资。对于前来学习的村民,政府则给予每天20 元的补助。开办厨师培训班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也是政府组织的,当时要求村民都去,每天也是给几十元的补助,但是并没有多少村民熟练掌握烹饪技巧,他们去参加这些培训班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获得补助以补贴家用。
3.“上班”。在村民看来,“上班”就是“在规定时间内到固定场所工作”。对村民而言,“上班”是一种持续稳定地获得收入、维持生活的方式。当地人将村干部、教师、村医护人员等视为“上班”群体。在村民看来,这些人的工作不仅稳定,而且比较体面,他们拥有固定的职业、固定的上班场所和稳定的收入,他们的工作不会因天气、自身及其他情况而中断。因此,这一群体在村里拥有较好的职业声望,被许多村民所羡慕。
FL 是智格日村现任村主任,村民习惯于称他“村长”。2015 年,FL 开始担任智格日村村主任一职,负责村内大小事宜,每年有1 万多元工资,这对他来说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又如,GLC 的大儿子前些年从青海大学毕业后,就到乡政府上班,每月有3 000 元的固定收入。像FL 和GLC 这样的家庭,属于村里收入较好的家庭。HD 现在是一名老师,在泽库县教授藏文。他从青海师范大学毕业后便回到家乡小学任教。除去寒暑假不发工资,每个月能挣1 700元,一学期收入近6 800元。当班上学生考得比较好的时候,学校会发给他1 000 元奖金。除了HD,村里其他老师每月都有1 000 元左右的收入。ZHXJ 是智格日村仅有的一名藏医,其医术早年从泽库县医校习得,目前是泽库县资历最老的医生。其工作地点位于村活动室旁的小房子,每天清晨8:00—10:00,ZHXJ会和妻子到这里收拾房间、等候病人,每年可获得数千元的收入。
除以上生计方式外,还有一些其他生计方式。例如,许多村民通过牛羊交易购置大货车、私家车或面包车。约1/3村民专门学习了驾驶技术,从事载客、拉货,村里的ZHXCR 就买了一辆面包车,经营从宁秀、和日至泽库县县城的客运,又如村里的DCCR用挖虫草的钱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专门给村里建房子的工地拉砖石沙砾,每年能挣一两万元。
“适应”一词来源于生物学,用来表示能增加有机体生存机会的那些身体上和行为上的改变,心理学上用以表示对环境变化做出的反应[10]。社会学家凯尔文·高斯尔德指出,“移民的适应是一个过程,在此过程中移民对政治、经济和社会环境的变迁做出了反应”[11](287)。而心理适应不同于文化适应,它涉及跨文化接触时的心理健康和生活满意度,具体表现为心理上的抑郁、焦虑、孤独、失望等情绪和情感。从牧区草山到乡镇,对于藏族生态移民来说,生计方式本身及其社会生活的变化尤为深刻地体现在村民的心理认知及变化上。
“藏族就应该在山上放牛羊、喝牛奶、吃糌粑和牛羊肉”,尽管村民十分支持国家生态移民工程,但是搬迁之初他们仍十分怀念在牧区草山的生活。一位村民说:“我们之前在山上放牧的生活无忧无虑,也基本不用担心吃穿。放牧的时候口渴了,就去溪边喝点水;饿了就拿出携带的糌粑或者馍馍吃上几口;累了就找一块大石头躺在上面,吹着山风休憩一会儿……”原本的畜牧业生计和生活方式以惯习的方式蕴含于智格日村的历史中。
而搬迁后,以种植业、打零工、参加培训等为主的生计方式突出表现为一套全新的、复杂的知识体系和技术制度,并且这种知识和技术需要长时段的学习、模仿、组织才能有效实践。以种植为例,它所需要的知识最初来自技术员的讲授,技术员讲授了黄瓜、白菜、西红柿、葱、蒜、韭菜、菜瓜、土豆、辣椒的特性和种植要点。这些种植知识与村民以前掌握的牧草识别、寻找水源、牲畜利用等畜牧业知识有鲜明的区别,加之没有一个如同传统上作为游牧“知识权威”的老人在技术员走后对村民的种植过程加以指导,他们的种植总是面临许多困难。例如,村民普遍对技术员讲授的蔬菜瓜果类之外的农作物种植特点不够了解,缺乏施肥意识,大多数人不懂灌溉技术,等等。又如,当村民去打零工或“上班”时,总是有着明确的时间规定。打零工要求早上8:30 左右到,中午12:00 下班,下午2:00左右上班,6:00左右下班,这种现代化的时间制度与以前畜牧生计中无时间制度要求的方式形成了鲜明对比。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在搬迁后的几年内对种植、打零工等生计并不抱有信心。在这两种生计的对比中,村民总是怀念以前轻松悠闲的游牧生活。因而,在搬迁之初,他们总是在心理上困惑于自身到底是牧民还是农民。智格日村村民认为,说他们是牧民吧,他们搬迁后没有牛羊,不再放牧;而说他们是农民吧,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掌握农业技术,没有一份长久、稳定的生计来源。少部分村民在搬迁之初便因为怀念山上的放牧生活而选择了返迁。据笔者追溯统计,2016年之前,总计有20户返回牧区草山。
面对这种情况,搬迁后村民进行了积极的调适。首先,约10户家庭通过改造传统牧业来适应定居生活。比如,YHJ一家就在从事货运司机职业的同时,在以前的牧区草山租了约100亩草场,雇了三四个人专门在山上为他家放牧,每年5 000元报酬。又如,村里部分人家延续以前的畜牧生计,购买了牛羊,散养在自家院子里。其次,村民利用大众传媒积极学习各类知识。许多村民家里购买了电视机、手机等,他们在观看电视节目时,喜欢观看与农业相关的节目,学习种植作物、施肥、留种等方面的科学知识。通过大众传媒,他们习得了以往技术员没有传授的种植知识,并且将之视为农业种植知识的权威,不再为村里没有“知识权威”而担心了。同时,村民也会利用各种社会关系来学习所需知识。如一些村民与邻近的宁秀村、和日村等村村民有亲缘关系,而其中一些村子由于搬迁时间较早,早已习得种植知识和各类技术,他们便会前往这些村子的亲戚家学习相关知识和技术。这表明智格日村村民在搬迁后并不是沉默、被动的人群,而是有着主观能动性,面临困境时总是积极改造自身从而适应社会环境。因此,当笔者询问他们对当前生计的感受和认识时,绝大多数人觉得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计方式,认为他们现在是农民,而非牧民。
1.饮食:从生疏到全面接受。搬迁之初,米面蔬菜等食物在村民的饮食结构中所占比例并不高。最初,有些藏族家庭煮米饭的技术是极为生疏的。笔者第一次到智格日村时,曾借宿在村内一户人家,中午在这户人家吃饭,主人家做的便是米饭和菜瓜炒牦牛肉,但米饭是夹生的,后来还得知主人家煮米饭时没有淘米。据说,他们是2016 年搬迁至此的,虽然已经开始吃米饭了,但是并不怎么会煮。到2018—2019年笔者再去这户人家访谈时,女主人已经掌握了做米饭的方法,并且炒的菜也很香。这户人家只是个案,据村主任说,村里人在搬迁之初很少吃大米和面食,甚至有很多人抵触吃这些,但是因为牛羊少了,而且大米比较便宜,加上种植了蔬菜,逐渐开始吃米、面、蔬菜。
当前,米、面、蔬菜等在村民的饮食结构中所占比重越来越大。在笔者调查的三个多月里,村民的日常饮食以大米、蔬菜和馍馍为主,而在村子举办集体活动或仪式时,除了牛羊肉,米、面、蔬菜、瓜果在其中也开始占据较大比重。比如村子里举行篮球比赛、拔河比赛及祭祀山神等活动时,提供的主食是牛羊肉,但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米、面、蔬菜、瓜果。这表明,村民在心理上已经全面接受米、面、蔬菜等饮食。
2.穿着:“说汉语嘴舒服,穿‘汉服’背舒服”。生计转型后,村民的穿着变化体现为“穿‘汉服’背舒服”的状态。打零工的村民穿着藏服去干活时,发现藏服并不方便——藏服的庞大形制(肥腰、长袖、大襟等)原本是依照青藏高原年平均气温较低、昼夜温差大的现实情况而设计的[12],但这与打零工要求的便利性程度和效率之间产生了较大冲突。后来为了方便打零工,许多村民逐渐开始穿着轻薄简单的“汉服”去打工,长此以往,他们对“汉服”有了切身的体会,认为“说汉语嘴舒服,穿‘汉服’背舒服”。由于大多数打零工的人是中青年男性,所以村里穿“汉服”的群体主要是他们。目前,尽管穿“汉服”已经较为普遍,但是村民并未放弃穿藏服的传统。在藏族传统节庆期间,所有人都会穿藏服参加,而在冬天,所有村民都会选择穿藏服,村民认为这是在恪守传统。穿着方面的变化表明,村民已经在心理上认可、接受了服饰的改变。
3.住所:从激动、厌烦到喜欢。生计方式转变后,村民定居下来,毡房和帐篷等基本消失,砖瓦结构的居所成为他们的主要居住方式。对于村民来说,居所改变后,他们的心理状态经历了从激动、厌烦到习惯的变化。
最初,村民认为这里的房子是国家免费给予的,而且冬天更加暖和,加之海拔较低,地势更为平坦,也更加适合居住,不会再像以往在牧区草山那样天寒地冻、寒风呼啸,所以怀着激动的心情住了进来。然而一段时间后,村民却觉得“虽然刚搬过来有点激动,但后来就只能蹲在屋子里,身体不习惯,慢慢感觉有点烦,现在习惯了。刚开始激动是因为以前没住过这样的好房子,而且没这样的机会,现在孩子们就有这样的机会了,因为对于孩子们来说,上学很方便”。所以搬迁后不久,村民对于住到砖瓦结构的新房感到新奇、激动,但是后来村民发现院子里那些一米多高的围墙就像一座山似的,不仅阻挡了视线,而且限制了活动范围——他们除了在自家小院和村子公共场所,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以前在牧区草山上放牧时,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会感到心情十分舒畅,然而现在每天只能看着这些墙,感觉心里有点堵”。
搬迁四五年之后,大多数村民慢慢习惯了新居所。因为相对于搬迁前的毡房和帐篷,新房不仅结实暖和,也为村民的生计提供了支持——每年政府会给每家发放2 000 元左右的住房补贴,对他们来说,这成了重要的生计来源。国家实施精准扶贫十大工程后,智格日村推行了“扶贫住房”,许多人都想获得一套房子以用于家庭分房,或者用于租赁以补贴生计。总之,村民普遍喜欢上了这样的房子。
4.出行:从依靠牦牛、马到喜爱摩托车。出行方面,村民普遍喜爱摩托车。他们现在已经不再依靠牦牛和马了,而代之以摩托车、私家车、客车等。摩托车因其相对较低的购置价格和易于习得的驾驶技术,在智格日村广受中青年男性村民的喜爱。据统计,智格日村每家每户都有一辆摩托车。在谈到交通问题时,有一位中年人告诉笔者,他更喜欢摩托车,原因是以前骑马去外地交换一些生活物资,需要自己照顾马的吃喝,需要考虑马的安全问题,把马拴好,防止别人偷马,冬天还会担心马能否受得了冻……而现在,骑摩托车去泽库县县城买东西,只需要加好油就行了,其他什么都不用管,方便多了。
在跨文化适应研究领域,存在四种经典的适应模式。第一种是文化人类学家奥伯格提出的U型情感适应四阶段模式,认为个体的适应要经历蜜月期、危机期、恢复期和适应期。第二种是跨文化研究专家葛兹的文化变化曲线模式。该理论基于人格差异,将文化适应总结为多幸期、文化冲击阶段、文化变化和文化适应等曲线模式。第三种为路易斯提出的“惊奇和理性寻求”模式,用以指涉个体理性对适应行为的指导作用。第四种模式为韩国心理学家金提出的基于交流的“压力—调整—前进”模式[13]。总体上,智格日村村民生计转型及相应的心理适应与U 型情感四阶段模式较为相近,与其他三种关联性不大,但也无法用第一种模式加以有效总结。
总体而言,智格日村村民的心理适应经历了初期的不适应、中期的调适,再到后期的适应阶段,其间也有人格差异引致的适应状态的差异,也有基于个体理性而对生计方式进行改造的行为。任何单一理论或模式都无法对智格日村村民的心理适应状况进行模式化的总结。因为智格日村与周边移民村村民的心理适应差异、村民个体的心理适应差异,个体不同阶段的心理状态,男性、女性、老人、年轻人等不同适应状态表明,智格日村村民的心理适应状态是一个复杂交错的过程。也许可以将上述几种经典的跨文化适应理论进行有机结合后,对智格日村村民的心理适应过程加以分析,但是必须根植于民族、国家、地方社会、经济、文化互动的过程中,基于深度田野调查,以地方化、个体化等方式,站在民族本位,结合主位和客位视角,多方面、多层次地有效呈现田野事实及其动态历程,尤其需要站在每一个活生生的报道人角度,以他者视角呈现其鲜活的人生经历。唯其如此,才能看到由每个具体的人组成的民族的心理样态、社会面貌等,才能真正理解社会文化及结构的现代性转变。
智格日村的经济转型过程与村民的心理适应状况代表了我国少数民族逐渐融入国家现代化进程。国家力量驱动下的资源配置方式变迁及其与市场的交融互动,促使智格日村的经济转型得以发生并持续推进,相应的,这个过程对于村民赖以生存的生活环境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从而使其心理状态体现为不同的情况。这既是一个主动的过程,也是一个被动的过程,这个过程和状态深嵌于社会文化环境的“汪洋大海”中。各种社会文化因素对人们生计转型过程的影响是难以主动选择的,但是生计转型带来的不同社会文化层面的适应状况却是可以主动选择和调适的。抵触、厌烦、调适、接受、习惯等心理样态,无不说明智格日村村民正在融入现代社会文化生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