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画像是汉代人的精神情感寄托,也是中国传统艺术的代表。其中鲜明独特的汉画像意象成为汉画像研究的重要标志。汉画像艺术在中国艺术发展史上有着承上启下的重要地位,其意象的表现形式对后来的艺术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汉画像中的大量意象丰富了其艺术题材形式,现有的汉画像研究往往注重其内容故事,忽略了其意象美感的表现形式,因此本文着重探究汉画像中的意象美感如何更为生动地展现这一艺术表现形式。
一、意象的定义及汉画像概况
中国很早便有“意象”这一理论,《周易·系辞》已有“观物取象”和“立象以尽意”的说法。但是早期“意象”中的“象”指的是卦象,并不是对某种艺术形象的指称。后来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意象进行了真正意义上的美学阐述,强调在艺术构思及创作的过程中,外部的具体物象与人内在表露出的“意”。意象作为人思想感情的载体,是传递人意志的媒介与途径,得意才能忘象。东晋顾恺之提出了“传神写照”这一说法,强调意象要做到神形兼备;南朝的谢赫在“六法”中提出“气韵生动”,认为书法绘画中的物象神态要达到活灵活现的程度,他在《古画品录》中将“气韵生动”作为最高标准,足以体现出意象在整个作品中的重要地位。后世历代艺术家都不断强调意象在艺术构造、艺术创作乃至艺术鉴赏中的重要性,认为应该超越外在有限的“象”,探索内在无限的“象”,使得情感物象化,进一步增强审美情趣,增添“意”的外在拓展,对所要表露的情感进行修饰美化。
同时可以发现,随着历史的推演,物象具体形态没有发生改变,改变的是人的审美意识。人类在早期对自然意象有着原始崇拜,到后期开始重视物象的实用性,再到后期审美鉴赏意识不断提升。从对物单纯美化渲染到信奉人的神化,汉画像意象的艺术表现开始探究人的本源。艺术创作者更加重视物象的审美性和对人精神主体的影响,分离艺术品的使用性与审美性,并根据自己的意识活动对物象的审美性进一步修饰加工,最终形成的意象寄托了人的思想情感和审美价值理念。
江苏省徐州市是中国汉画像石集中分布地之一,徐州汉画像呈现出种类繁多、风格独特、恢宏大气的艺术特点,汉代文化遗址中保存着大量汉画像石,为研究附着其上的画像意象提供了充足的一手资料。徐州汉画像意象以一种动态性的符号特征,展现汉人的思想情感和审美理念。通过“出世”与“入世”题材的交融,汉画像意象展现出人与现实世界、死后世界的动态重构,将汉人的人生观、价值观、浩然的宇宙观巧妙糅合于艺术表现之中。多样的题材使汉画像意象中的现实与想象、夸张与写实相互和谐统一,具体意象从简单的“形”递进到更深层次的“象”中,变得更加“神似”。汉人工匠艺者通过高超的艺术表现手法使“象”逐步脱离二维空间的束缚,呈现于三维立体空间内,描绘鲜活恢宏的大汉场景。因此探究汉画像意象的表现形式有利于深入了解汉画像背后蕴藏的文化艺术内涵。
二、随类赋彩蕴灵动
《淮南子》记载:“色之数不过五,而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其中的“五色”是指红、黄、青、白、黑这五种基本色调,这种概念形成于早期人类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在后来诸多思想的推动演化下,逐步形成了一套自然观和人文观相结合的色调理论系统——“五色体系”。《周礼·考工记》将“五色”同方位概念相联系,不同的颜色具有各自代表的象征意义。后又把“五色观”与“五行论”相对应,从而使得“五色观”与自然界的万事万物相契合。同样“五色观”与五行一样都有相生相克的道理,汉画像上所反映的现实生活中的建筑多为木制、服饰多为草本制品,与之相生的是水与火,其代表的颜色为红色、黑色。无论是在汉画像的色彩选择还是棺木及陪葬品的色彩绘制上,多采用红色、黑色一方面有沉稳大气磅礴的意蕴,另一方面包含五行相克相生的理论观点。
“墓室壁画的制作除了以红、黑色彩绘制外,还包括用雕塑手段制作的画像石、画像砖。”可以看出,汉画像在色调选择上以红黑为主,同时还搭配了其他的色彩作为襄理。汉画像颜色的多样性受到了汉代“事死如事生”的丧葬理念影响,丰富的色彩使汉画像所表现的场景能够更好还原墓主人生前繁奢的生活,将原本生活中特有的色彩进行时空转移。汉代的生死观念强调生死轮回“死生始终将为昼夜”,汉人认为生死轮回是灵魂演化洗礼的过程,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故汉画像图像中多将象征死亡的黑色作为底部色彩,将象征生的红色置于顶部,两种颜色在画像空间中相互交融,共同构建出汉人的灵魂世界。
汉画像意象的颜色描摹,除了以五色调为主要色调外,也有大量复色出现。复色的出现使汉画像的意象更具有活灵活现的色彩,意象的面部表情和衣着特征更加符合当时的审美趣味,绚丽颜色加诸意象不仅有对往世富贵的炫耀,而且有对来世生活的期盼。早期颜色的提炼多取材自然植物,通过榨取植物的汁液,将其相互调和配色使用。但是天然植物颜料覆盖力不够强,色质不够稳定,在外力长期的侵蚀下极易褪色,因此不宜应用于需要常年保存的墓室绘画。而天然矿石颜料覆盖率强、色质稳定,且色泽厚实艳丽、经久不变,成为汉画像取色的首选。从石青、石绿、雄黄、朱砂等矿物中提炼出来的矿石颜料被艺术创作者采用层层覆盖叠加的手法描绘在汉画像表面。汉画像往往以最为明显的黑色为底色,上面覆盖的其他颜色渗透入底层色彩,这样颜色层层覆盖形成新的复色,调制出更加艳丽的色彩。而这类色彩多被运用在神仙意象或者富贵衣服装饰的描摹上,独特的颜色更能增添意象本身的尊贵与神秘感。复色的运用使得汉画像意象表现力更加突出,表现张力更为明显。颜色使用的多变性也使意象表现形式挣脱现实生活的束缚,描绘出超越现实的精神世界。
三、构图灵巧融时空
汉画像的构图把“意”与“象”融为一体,突出具体“象”的时空特征,达到“立意”的标准。汉画像构图的形式多种多样,构图总体呈现出恢宏大气、排列整齐、均匀对称的特点,这些与汉代特有的宇宙观有着密切的联系。《尸子》提及“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宙”将空间腾挪与时间演化交织融合,纵横流变中孕育自然万物。早期的“天人合一”思想对汉人宇宙观的形成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汉人受当时政治环境和《太初历》、浑天仪等天文领域创新的影响,逐步形成了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具有神学目的、为王权服务的人文宇宙观和受道家文化影响形成的自然宇宙观。汉人的宇宙观影响着汉画像中的时空理念和具体意象的构图,画像中出现了大量描绘天、地、人三界的场景,不同的层面展示不同的生活,层面之间泾渭分明但又相互连通。宇宙观使得汉画像中的空间得到拓展,不仅体现在画面中,更凸显于创作者和鉴赏者的审美理念中。
汉画像意象的构图极具目的性,通过意象巧妙的排列建构,画面呈现出整体向心力。部分意象的画面动作具有极强的指向性,用以进一步凸显核心意象的画面中心地位。“天下之物,本无偏正,而自人观之,从其旁者为偏,从其者面者为正。故作画有偏局正局之分焉。……偏而不陂,正而不执,忘乎偏正之见,而动不逾矩焉,方可谓之有成。”为了使艺术创作者和鉴赏者更好地区分画面意象的主次关系、了解故事的进展程度、把握情节的先后顺序,构图多采用透视法,加强了具体意象的动态表现能力。创作者往往会通过不同的视角,在同一平面内对多时空的故事画面进行整合,以求达到多时空意象的交融。
汉画像构图方式包括简单多层次构图、排列组合构图、上下对称构图、对点中心放射性构图和立体环绕构图等,其中立体意象的呈现离不开汉画像独有的阴线刻和浅浮雕手法,使平面的意象轮廓呈现出弧面特征,视觉效果较单纯的平面更加醒目,立体感更加强烈。图1中的汉画像意象就是明显的三层立体构图,上层刻画乐舞表演,一人正向舞袖一人倒立,对立两人鼓瑟伴奏;中间一层两人居室内对坐博弈,一人侍立于阶下,屋檐上立有神鸟异兽;下层是驱马者,正立于树边为马添加草料。这三层看似为三个区分性的独立故事,但上下两层的意象故事明显是为中间一层所服务,对弈者居画面的中心区,艺术创作者明显将中心两人通过构图安排凸显出来。对弈二者行为各具特色,左位一人抬头平视,手持棋子将要落下,对面一人则手扶棋桌低头凝视棋盘,苦苦思索。恢宏大气的楼阁门阙更凸显两人的地位尊贵,通过房屋的空间布局使中心人物形象更加紧凑,突出意象的动态行为特征。同时,房屋形象呈现为侧面横切图,其纵向的空间延伸给予鉴赏者更多的想象空间,于方寸之间展现时空的无穷。
汉画像构图形式的多样性使意象更加贴近生活且具有极强的表现力,这不仅能反映出创作者心理情感的变化,更能与后世鉴赏者形成强烈的情感共鸣。构图使意象突破并挣脱了平面的束缚,向着多层次的时空和思想的高度自由化方向发展,这是艺术创作和视觉审美鉴赏上的突破与发展,为后世艺术创作中多种意象的排列构图创作提供了借鉴。
四、线性婀娜塑形美
线条作为绘画艺术的基本元素之一,是一切艺术创作和审美的基础,只有在整体把握线条的基础上,才能够对画面整体有更为全面的认知。简单的线条经过艺术加工可以勾勒出丰富的画面世界。中国绘画艺术一直强调线条在绘画创作中的重要性,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道:“然今之画人,粗善写貌,得其形似,则无其气韵,具其彩色,则失其笔法,岂曰画也!”线条使得画面意象更为生动灵活,所刻画的人物肢体动作显得更加柔美。中国绘画中的线条多为曲线,以求达到整体融会贯通、浑然天成的效果,“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便是中国线条绘画艺术上的典型,通过线条使得整体意象更具飘逸洒脱、柔美空灵的动态美。相比而言,西方线条是为了突出具体意象的轮廓,凸显其实体感,给人以充满内在爆发力的感受。在中国绘画的艺术表现中,线条更显灵动含蓄。在传统艺术中,线条使意象轮廓趋于模糊,将外在的视觉朦胧与内在的神韵巧妙结合,使艺术意象更为生动形象。
诸多艺术创作者善于把自己的情感寄托于意象的线条表现中,不同的线条反映出创作者不一样的情感体验和价值追求。曲线营造出柔美圆润意境,而直线更多是严谨的象征,又由于中国艺术讲究灵活多变、朦胧轻巧,故曲线因其多变性和可塑性在汉画像意象创作中被多次使用。曲线牵动着画家的思绪和细腻善变的艺术情感,将内心深处的无限可能投射成可视性语言,是创作者基于意象故事本身的联想和想象,使动作的自然本能反应服从创作形式的需要,追求写实写意的真实可观性。
艺术家通过融合曲线的疏密、粗细等特征,固定具体意向的画面位置,进而在二维画面上展现出可变的三维空间故事。曲线给人带来的和谐统一感更加符合中国传统文化中“和”的思想理念,艺术家以曲线作为意象构成的骨架,描绘意象的整体轮廓和形体特征,以到达意象的内外形神统一。同样具有极强可塑性的曲线多运用于意象细节的描写刻画中,在衣服纹路、皮毛发丝等细小之处运用曲线更显细腻丰满,同时也可根据创作者情感的变化,重点突出某处细节,以突出意象内在情感的视觉张力。
汉画像众多意象中最能表现曲线对意象动态美的影响便是舞女意象,汉画像中大量舞蹈场景的出现往往能显示出墓主人生前身份的尊贵。一般而言,汉画像展现的表演场景中,舞者和伴奏者居一侧,另外一侧则是宴席上的主宾,简单的几个意象以小见大,仅通过几人的肢体动作力求展现出热闹欢愉的乐舞宴席场景。图2中左边为鼓瑟弄琴的演奏者,右边几位舞女手舞衣袖,体态婀娜多姿,身材的柔美和舞蹈的灵动都通过曲线展现得淋漓尽致。“长袖善舞,多钱善贾”印证了袖舞历史的悠久,汉代社会稳定、政治经济文化繁荣,为汉人审美价值的提升提供了良好环境,而“袖舞”作为一种展现舞者身材和动作神态的舞蹈形式,更能直观展现汉人贵族阶层的地位及其审美追求,因而越来越多出现在宴会表演场合中。图2的袖舞场景中,舞者扬起衣袖,甩过头顶,加重了曲线的弧形力度,使得动作潇洒有力,从而达到夸张的艺术表现形式。
线条的灵活运用使汉画像意象在平面上展现出立体的动态,让造型更加凝练传神。简单的线条勾勒其实是艺术创作者主观能动性的抽象意识表现,是在特定审美观影响下经过不断打磨形成的写意化创作,把原有宏大的意象凝结成线条,再由线条之间勾勒组合,以艺术的内在形式转化为意象的具体写意特征。樊波在《中国书画美学史纲》中指出:“从根本上看,中国书画艺术的‘线条’特性是和中国人的宇宙观密切相关的,在把握那种渗透和贯融着时间感的空间境界上,‘线条’具有一种极其深刻的表现力量。”线条把汉人恢宏的宇宙观与意象紧密联系在一起,承载着汉人的艺术审美理念,构建出单纯又具有无限想象空间的情感世界。
五、结语
汉画像意象所具有的审美情趣,立足于中国传统审美思想并加以创新发展,形成了具有独立系统的艺术审美派系。其所拥有的审美意蕴和艺术创作手法体现了一个时代的主流艺术精神,在“形”与“意”的艺术理解中把两者加以融合,最终在汉画像意象描绘上达到“应物象形”的境界。同时,基于汉画像所形成的时空观,创作者进一步突破了传统构图理念,打破了形式内容上的束缚,实现了现实与精神时空的交融。无论是“形意”的交融还是创作思维的革新,都丰富了汉画像艺术的表现形式,使其呈现出汉代恢宏大气的时代
气息。
(江苏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