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谈美》艺术创造论中的康德美学基因

2022-12-31 00:00:00陈诗婕
牡丹 2022年14期

朱光潜先生是我国著名美学家,他的经典美学作品《谈美》以深入浅出的方式为广大青年读者打开了美学之门。《谈美》一书是朱光潜先生于1932年留学期间写成的美学作品,是朱光潜先生建立其早期美学理论体系的重要著作之一。全书从“谈美”“免俗”“人心净化”的目标出发,顺着美从哪里来、美是什么、美的特点这一脉络层层展开,娓娓道来。抒发了这位美学大家的人格理想、审美理想,提出了他的美学研究的理想目标,即“人生的艺术化”。

朱光潜先生的《谈美》有着比较完整的美学思想体系,并以其平实质朴的语言,成为国内美学的入门之书。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说:“这部小书便是帮助你走出这些迷路的……它矫正你的错误,针砭你的缺失,鼓励你走向前去。”其中,他将艺术创造分成了创造与想象、创造与情感、创造与格律、创造与摹仿和天才与灵感这五个部分。这几个部分与康德的美学理论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下文将从想象、模仿和天才这三个角度出发,探索朱光潜艺术创造中的康德美学基因。

一、创造中的想象与情感:艺术美如何可能

创造中的想象与情感可以分别对应康德美学中想象力的作用、对美的经验性和智性的兴趣。康德认为,美是通过鉴赏判断而可能的。不同于知识判断和道德判断,鉴赏判断的原则是反思性判断力的先天原则,是一种自然的形式的合目的性原则。在判断力的先验演绎中,先天知性范畴和后天感性材料需要通过想象力作为媒介才可能形成知识。在认识判断中,想象力整理感性材料的“规则”,来自知性范畴,这叫作想象力的“形象的综合”过程。知性判断是根据某种概念想象力对感性材料进行形象综合,形成先验图形,之后在知性范畴的作用下进行智性综合,最终形成判断。而在鉴赏判断中,智性的综合并没有发生,此时的知性只起到一种概念能力的作用,即只发生了想象力的形象的综合。

这种想象力的形象的综合,就是朱光潜先生所谓的“空中楼阁”。“艺术和游戏都是意造空中楼阁来慰情遣兴。”以书中所举的王昌龄《长信怨》为例,为了描写汉成帝的妃子班婕妤,王昌龄使用了“奉帚”“金殿”“玉颜”“寒鸦”“昭阳”“团扇”等意象。可是,这些意象与班婕妤有什么关系?它们又是怎样与班婕妤产生联系的?朱光潜认为,这种意向的创造取决于“联想作用”。“联想是知觉和想象的基础。艺术不能离开知觉和想象,就不能离开联想。”按照康德的话来解释,联想的过程便是想象力自由整理感性材料的过程,从而使得想象力与知性范畴相一致。正是这种想象力的自由形象组合,才使得意象得以可能,也让艺术有了美的依托。比如看到香草美人就想起君子,看到赤壁就想到三国,看到“关关雎鸠”就想到美好的爱情等。

而创造与情感的关系则可以用康德美学中自然美和艺术美如何可能的前提条件去解释,即对美的智性兴趣和经验性兴趣。康德认为,要完成一个鉴赏判断必须落在具体的审美对象上,而且一定要有兴趣地激发,审美的先天能力才得以落实。换句话说,每个人都有审美的能力,但不一定每个人都有审美的兴趣,只有有兴趣的人,才会对某物做鉴赏判断。比如,同样是面对一片沙漠,有审美兴趣的人会觉得它很美,感慨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没有审美兴趣的人可能就会觉得:“这不就是一堆沙子吗,有啥好看的呢?”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王昌龄在描写班婕妤时会选择这些意象。王昌龄既不是班婕妤,又不是闺中少妇,他又怎么能体会到她的情感呢?这是因为王昌龄对班婕妤和汉成帝的故事产生了美的经验性兴趣,在体会这个故事的同时,他已经把自己的情感移植到故事里,由客观的观赏者变成了主观的享受者甚至是创造者。因此,朱光潜才会认为“艺术的任务是在创造意象,但是这种意象必定是受情感饱和的”。

二、创作中的格律与摹仿:自然美和艺术美的关系

朱光潜在《谈美》第十二、十三节讨论了创作与格律、创作与摹仿,即自由的情感与束缚的规矩、艺术美与自然美是否相矛盾的问题。诗是表达自我情感的有用工具,诗人可以自由地把自己的情感倾注在诗里;可是,写诗这件事仿佛并不那么自由。就拿近体诗来说,写诗要讲究平仄相符、对仗工整、音韵和谐等,这些规矩是否会束缚诗人情感的表达呢?其次,好的诗歌、文学作品大多是模仿自然而来,既然自然本身是美的,那还需要这些艺术作品来做什么呢?

康德的艺术学说或许可以解释上述问题。康德认为,自然美和艺术美的关系是,自然美同时看上去要像艺术,而艺术美同时看上去要像自然。这种观点很好地纠正了艺术史上的两种错误观点,即写实主义和理想主义。

写实主义主张自然才是美的,任何的人工制造都比不上自然,因此人们只能模仿自然,更不要说去创造。放在文艺创作中,即认为作家的思想感情才是自然的,因此它是至高无上的。只要心中有想法了,就可以不管外在的表现形式,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而且写出来的东西好像也可以被称为艺术。理想主义则主张自然不仅有美的部分,也有丑的部分。如果不加选择地一味遵从自然,就会掺杂进很多丑的东西。因此,理想主义只主张追求美的那部分。

然而康德的主张则巧妙地避开了这二者逻辑上的漏洞。他认为,自然美同时看上去像艺术美,这里所强调的是美的主观性与合目的性。他把对自然美的鉴赏称为智性的兴趣,把艺术美的鉴赏称为经验性兴趣。因为艺术所体现的完全是人的目的,所以当自然美像艺术美的时候,便会达到一种主观的形式的合目的性,会更容易让人产生愉悦的心情。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写诗要有格律的限制了。当近似于自然美的自然情感将要流露出来时,如果能让情感呈现的方式更加合目的,即用符合人的目的的艺术形式呈现出来时,将更容易被人们接受、欣赏。

然而,有形式化倾向的格律往往容易束缚艺术。但是,不提倡格律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我们固然应该记得格律可以变为死板的形式,但是我们也不要忘记第一流艺术家大半都是从格律中做出来的。”朱光潜先生认为:“人人尽管都有一部字典在手边,可是用这部字典中的字来做出诗文,则全凭各人的情趣和才学。”陶渊明的五古、杜工部的七律、温飞卿的词调,哪一样不是作者的别出心裁之作?他们在摹仿自然、书写自然的同时,把格律巧妙地融入,使得他们的作品看起来宛如天成,即“美的艺术是一种当他同时显得像是自然时的艺术”。“如果自然看上去就像艺术时,自然就是美的。而艺术则是,当我们意识到他是艺术时,同时他还看起来像是自然,这是艺术才能被称为美的。”正是因为世间第一流的诗人之作品看起来像是自然,因此它符合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可以变成像自然那样“单纯而令人喜欢的东西”。宗白华先生所说的“自然本是个大艺术家,艺术家也是个小自然”,其道理正是如此吧。

三、天才与灵感:美的艺术是天才的艺术

上文提到,如果艺术美同时看起来像是自然美的话,这份艺术品就可被列入为第一流之作品。然而,这种能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就好像古往今来写律诗的人有很多,但能达到杜工部之境界的却很少。对于这种能力,朱光潜和康德不约而同地把它命名为“天才”。

“天才就是能够给艺术提供规则的先天的禀赋。由于天才这种才能是艺术家天生的创造性能力,因此,天才本身是属于自然的。所以我们可以说,天才就是天生的内心素质,通过天才自然而然地给艺术提供规则。”在康德看来,天才所提供的规则是一种无规则的规则。在艺术创作过程中,天才首先会创造审美理念,通过审美理念表现理性理念,这些理性理念指涉超感性的对象;其次,天才创造独特的形式性规则和概念的规则,赋予概念以新的独特内涵;再次,天才在作品中通过具体的形象来表达审美理念。

朱光潜则把这种“无规则的规则”解说为“灵感”。他认为灵感有三个特征:突如其来的,出乎作者意料的;不由自主的,能在无意中涌上心头;突如其去的。由此看来,灵感既突如其来又突如其去,岂非人力可以解释?难道决定天才的唯一因素就只有与生俱来的天赋了吗?答案是否定的。康德认为:“一个艺术家的诸观念激动了他的学徒的类似的观念,假使大自然给他的心灵能力装备了一个类似的比例。”也就是说,仅仅有天赋是不够的,即便是天才也需要后天的努力。正所谓“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杜工部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若是没有读破万卷书的功夫,哪来落笔之间的“神”呢?

在金庸的《倚天屠龙记》里,张三丰教张无忌功夫时告诉他,只有把武功练到忘记的境界,招数才成熟。张三丰教张无忌之后问他记得多少,张无忌开始是忘了一小半,后来忘记了一大半,再后来就全忘了、忘得干干净净。没想到前辈张三丰却说,“不坏不坏,忘得真快”,就让张无忌上场了,结果果然大胜。

张无忌忘记了武功后反而获得了胜利,这是因为他已经把武功这种艺术练到了自然的境界,也就是康德所说的“看上去像自然的艺术美”。这种艺术并不刻板,看不出训练有素的样子,符合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同样是弹钢琴,有的人练习了一辈子都只会机械地按照曲谱来弹奏,而有的人却能成为贝多芬和莫扎特。普通的武功学匠只是机械地模仿师傅所教的动作,而大师则能真正领悟到这规则背后的无规则,体会到目的背后的无目的。“天才就是给艺术提供规则的才能”,这种规则是无规则的规则,有关艺术的创作和鉴赏都需要有天才。与其说张无忌忘记了武功的规则,倒不如说他是领略到了一种无规则的规则,在这种规则中,它可以“随心所欲不逾矩”,从而抵达这门艺术的最高境界。因此,大师的作品往往看上去更加浑然天成。

“古今大艺术家大半后来都能做到脱化格律的境界。他们都从束缚中挣扎得自由,从整齐中酝酿出变化。格律是死方法,全赖人能活用。”贝多芬和莫扎特之所以能成为大师,是因为他们积极适应规则,再从规则中脱离出来。他们已经熟练到可以无心于乐理而自合于乐理,能在规则的束缚中活得自由驰骋。因此可以看出,在艺术创造的过程中,规则和格律本身并没有错,规则不能束缚天才,也不能让庸才成为艺术家。同样,如果真是天才,规则也会受他奴役;如果不是天才,就算没有规则也只能是滥腐。

四、结语

《谈美》中艺术创造论,从想象到情感、从格律到摹仿、从天才到灵感,都能用康德的美学理论加以解释。东西方文艺美学的相通之处,不仅能拓宽我们认识美学、谈论美学的视角,还能为文艺创造提供理论支撑和借鉴启示。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作者简介:陈诗婕(2000—),女,广东中山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