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小说《第七天》时空叙事研究

2022-12-31 00:00:00杨瑞欣
牡丹 2022年14期

《第七天》是余华继《兄弟》后,时隔六年发表的一部长篇小说。作品以名为杨飞的中年男性的视角,向读者讲述了死后的七日见闻。《第七天》一经发表便在学术界引起热议,作家本人更是将该作品视为当前创作之最。在该作品中,余华延续早期时空叙事格局并有所创新。从时间叙事来看,故事时间和叙述时间呈现叠合特征,作家通过回顾性叙事引入大量插叙,并通过时间并置让复杂的时间及人物关系变得清晰且真实;从空间叙事来看,在构建现实空间与心理空间之下,引入第三空间,由此承载作家对于人性之善与美的思考。

以叙事学中的时空叙述视角研究余华作品《第七天》,具体探究该小说中两条并行交错的物理时间线,即从主人公死亡的时间出发,两条时间线分别走向过去与未来。在空间叙述层面,该作品从全知全觉的叙述视角出发,主人公自由游走于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之间,以亡灵的身份穿梭于真实与虚构的世界,从而全方位洞察现实人性,该作品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

一、时间叙事策略

《第七天》的章节标题是一个明确的“时间标尺”。小说采取串珠式的结构,每一天都自成章节,每个章节又自成一篇。该作品中,余华摒弃传统线性时间描写,创造性运用时空交叉手法,将多个人物故事线索在不同时空完成叙事建构,这样丰富且立体的时间叙述模式为原本晦暗的主题增添了阅读趣味。在叙事方面,故事时间与文本时间的双重性使叙事内容与结构富有张力。与此同时,作者采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向读者传递出杨飞的主观认识,增强了故事真实性。时间并置使得貌似彼此独立、实则有着深刻联系的人物故事线,在复杂的时间倒错中完整展现。

(一)故事时间与叙述时间

叙事学家分析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关系后,进一步将叙事时间划分为时序、时距等,下文从时序和时距入手,分析《第七天》的时间叙事策略。

在《第七天》扉页,作者借用了《旧约·创世纪》中的一句话:“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小说七个部分便是以“第一天”至“第七天”为标题。主人公杨飞死后,他以魂灵的身份重现人间。在人间,他以旁观者视角审视生前经历,包括妻子离去、失业卖房,以及父亲重病,为缓解他的压力不辞而别等不幸遭遇。除此之外,途径谭家菜馆时,回忆起与老板一家人交谈的点点滴滴,第二章还忆起与前妻相识相恋的往事等。作者在基本叙事架构的基础上,不断通过回忆追述的方式,将已经发生的故事娓娓道来。如第二天:“我坐在这寂静之中,感到昏昏欲睡,再次闭上眼睛。然后看见了美丽聪明的李青,看见了我们昙花一现的爱情和昙花一现的婚姻。那个世界正在离去,那个世界里的往事在一辆驶来的公交车上,我第一次见到李青的情景姗姗而来。”因此,宏观来看,叙述时间是第一天至第七天即主人公死后思绪飞驰的经过,而故事时间随着杨飞灵魂的自由摆渡而展开。比如这样一段叙述:

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

昨夜响了一宵倒塌的声音,轰然声连接着轰然声,仿佛一幢一幢房屋疲惫不堪之后躺下了。我在持续的轰然声里似睡非睡,天亮后打开屋门时轰然声突然消失……

我出门时浓雾锁住了这个城市的容貌,这个城市失去了白昼和黑夜,失去了早晨和晚上。

这部分是小说的开头。第一段讲的是杨飞离开出租屋,需要在9点之前赶到殡仪馆,第二段前半部分讲的是昨晚令人难眠的轰然声,随后又衔接第一段内容,写离开出租屋关门时看到的纸条。第三段继续写踏上了殡仪馆的路。这里的叙述文本是人物内心活动,叙述时间是今早离开出租屋,前往殡仪馆。而故事时间已从昨夜的轰然声开始,显然故事时间要长于叙述时间。

关于时距的分析较为复杂。时距是指作者的叙事时间与故事实际发生时间的长短关系。从整体写作思路来看,主要以场景设置为主线,即叙事时间基本等于故事时间。杨飞死后从出租房到殡仪馆再从殡仪馆出发开始一段漂泊,作者将场景设置安排在每一个章节的首尾。作者进行场景设置的主要目的是联结过去,而具体段落的场景大体是通过语言描写,即以对话形式展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第二天在老房子门前,杨飞与前妻重逢时大篇幅的语言描写。叙述者对过往的回忆是插叙,在不断游走的过程中,杨飞仿佛可以看到自己生前的一幕幕,他回忆起生前与工厂夫妇的那通电话,回忆起与妻子从相识到相爱再到分别的过程,回忆起与父亲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叙述者的身份为游走世间的亡灵,不断游走的过程中便会勾连起一系列回忆,因此插叙部分的描写较为详细具体,极其符合叙述主体作为逝者的身份。如此,向读者介绍叙述者生前经历的同时,让我们感受到了他生而为人的善良与不幸的遭遇。

(二)两种叙事视角结合下的插叙

对故事时间与文本时间分别梳理后可以发现,叙述文本要生成意义离不开叙述主体。叙述主体向读者提供文本信息,布局好作品时序后,向读者传递出对故事较为主观的感知、认识、判断。申丹在《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中指出,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包含两种叙述视角,它们在文本中交替出现。“一为叙述者‘我’目前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为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分别被称为“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在小说《第七天》里,作家通过第一人称叙述的双重聚焦方法建构了这两种自我形象,具体表现为“我”在灵魂游走的过程中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比如第三天的段落:

这时候两条亮闪闪的铁轨在我脚下生长出来,向前飘扬而去,它们迟疑不决的模样仿佛是两束迷路的光芒。然后,我看见自己出生的情景。

……

她从卧铺上下来,挺着大肚子摇晃地走向车厢连接处的厕所。火车停靠后,一些旅客背着大包小包上车,让她走向厕所时困难重重,她小心翼翼地从迎面而来的旅客和大包小包里挤了过去。当她进入厕所里,火车缓缓启动了,那时的火车十分简陋,上厕所是要蹲着的,一个宽敞的圆洞可以看见下面闪闪而过的一排排铁路枕木。我的生母没有办法蹲下去,是肚子里的我阻挡了她的这个动作,她只好双腿跪下,也顾不上厕所地面的肮脏,她脱下裤子以后,刚刚一使劲,我就脱颖而出,从厕所的圆洞滑了出去,前行的火车瞬间断开了我和生母联结的脐带。

这段叙述了生母在火车上生产的具体过程。叙述自我站在铁轨上讲述该场景,而此处经验自我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经验自我,因为经验的“我”此时不具备感知世界的能力。这两个“我”均以全知视角见证过去,符合“我”的特殊身份。余华采用全知视角与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相结合的两种外视角叙事,使得原本只是感伤的回忆性插叙富有神秘色彩,产生独特的审美效果。

(三)时间的并置模式

查希里扬认为:“时间仿佛是以一种潜在的形态存在于一切空间展开的结构之中。”人物记忆具有穿越时空的功能,它打破了时空之间的界限,过往的人、事、物、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只要有意识存在,它便可以徜徉于世间内外,在叙述者的口中娓娓道来。

作者巧妙利用回忆再现的方式,在线性时间发展的同时,通过回忆将往事由“发生”转换为“再现”,与现在的时间交汇,并且将各条故事线在文本结构中进行章节并置,使得原本庞杂的人物关系与事情序列变得清晰可循。死后在出租屋“醒来”是故事的开端,由此以“我”的行踪轨迹为主线引出其他人物的生前故事,以“我”的故事为参照,引出父亲、李青、李月珍以及伍超与“鼠女”的故事。在“我”的主叙述时间内,他者的出现丰富了“我”的故事情节,关于他者的背景,作者在另外章节有更为详尽的叙述。生父杨金彪与“我”的故事在第二天详细阐述,但实际上杨金彪在第一天时便已经出现,后第五天再次交代该人物;关于商场起火、人员伤亡的故事,早在第三天便有提及,在第五天和第六天中又揭示了事故的真相;工厂夫妇的故事,第一天已交代他们不幸罹难,第五天奔赴“死无葬身之地”后,“我”又见到了将要化作骨骼的两人。在最后的“死无葬身之地”,所有人物矛盾都

自然化解。

每个人物都有一段故事,作者将他们的故事穿插在一个章节中,一条主线与多条副线相互连接,该条副线又会变成主线被其他副线丰富情节。如果说以“我”死后七天的游历作为文本的现实逻辑,那么“我”生前周遭的故事线索则贯穿了文本的始终,将生前与逝后貌似与“我”毫无关系的亡灵连接起来,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二、空间叙事策略

空间承载着事物,文学作品中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活动均在一定的空间背景下开展。一般意义上文学叙事中的空间主要分为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本文结合研究对象的特殊性及空间存在的属性,从宏观角度将《第七天》中的空间叙事模式分为现实空间和虚拟空间。

(一)现实空间

在文学领域,现实空间指的是客观存在的活动领域,通常可分为大空间(时代和社会背景)和小空间(具体活动的场所)。《第七天》主要以叙述者杨飞生前去后的人生经历为线索,创造了既可以包容逝者生前活动轨迹,又可使漂泊的亡灵栖息的“死无葬身之地”这一典型环境,这一空间能够揭示现实社会的真实面貌,同时能够窥探个人内心的善恶。个体空间和社会空间彼此观照,构成了极富层次感的空间叙事模式。笔者把现实空间分为个体空间和社会空间进而展开论述。

作者通过第一人称叙事将叙述者的心理活动直观地展现出来。比如看到女孩独自一人在寒风中等待父母,他心生怜悯:

我跨上全是钢筋水泥的废墟,身体摇晃着来到她的身旁,她抬起头看着我,她的脸蛋被寒风吹得通红。

我问她:“你不冷吗?”

“我冷。”她说。

我伸手指指不远处的肯德基,我说那里面暖和,可以去那里做作业。

他虽不善言谈,但亲切友善。虽自身贫困潦倒,但仍关怀着幼小的孩童。在整部作品中,即便他生活不幸,但从未抱怨。文中,杨飞两次向他人阐述了自己记忆中的死因,虽较为荒诞离谱,但他本人不以为意,由此可见他性格的耿直与坦率。在真实世界,他灰头土脸、贫困潦倒,没有高远的志向,但心灵真诚而圣洁。余华构建了多维的心理空间,强调了这部小说独特的想象向度,并将语言描写作为辅助,揭示出叙述者较为深层的心理特征。

社会空间是一个整体,内部的各个单元相互独立但又彼此渗透。分析以独立个体为单位的碎片化小空间,揭示个体空间的内在关联,便可找到极具风格的社会面貌。

作品中没有交代故事发生的具体年代,但通过一些富有时代特征的景物,读者可以判定故事发生在21世纪最初几年。可突出的超现实主义风格淡化了时代背景,使读者沉浸于余华所营造的文学世界,只觉得这个世界离我们并不遥远。暴力拆迁、新闻播报时模糊概念;母子亲情与兄弟之间的手足情在物质利益的驱使下变得畸形;城市“鼠族”在黑暗潮湿的地窖里苟延残喘;善良的人被算计,作恶的人残存于世……作者批判世人不辨是非善恶的愚昧与无知。在这个社会空间里,好人去了“死无葬身之地”,愚昧者与作恶之人留存于世。

(二)虚拟空间

虚拟空间又称非现实空间,指的是在现实空间的基础之上通过文化再建构的意识空间。笔者将《第七天》中的虚拟空间分为与现实世界相仿的虚拟空间和乌托邦空间展开说明。

杨飞死后前四天,他仍游走于人世间。所过之处除了看到生前场景,他还去到了一个与现实世界相仿的虚拟世界:殡仪馆。

贵宾区域里谈论的话题是寿衣和骨灰盒……价格都在六万元以上。

我们这边也在谈论寿衣和骨灰盒……最贵的八百元,最便宜的两百元。

候烧大厅区分沙发贵宾区和塑料椅子区,有钱人死后依旧颐指气使,穷人死后个个正襟危坐,但在权力面前,金钱也只能自惭形秽。人们常说死后便可放下一切得安息,但在余华笔下,不幸永无止境。读到最后,在绝望的尽头,读者看到了美好而安详的一方净土——“死无葬身之地”。

乌托邦本意是“没有的地方”或者是“好地方”,它象征着人类理想中所追寻的境地。可在《第七天》中,这个在国人文化建构中貌似极具苦难的“死无葬身之地”,竟成了爱与希望的栖息地。

我惊讶地看见一个世界——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树木茂盛,树枝上结满有核的果子,树叶都是心脏的模样,它们抖动时也是心脏跳动的节奏。我看见很多的人,很多只剩下骨骼的人,还有一些有肉体的人,在那里走来走去。

我问她:“这是什么地方?”

她说:“这里叫死无葬身之地。”

这里的树叶都有心跳,会对灵魂招手,石头也会微笑,行走的骨骼彼此之间亲切友好。即使肉体终会腐烂,但骨骼不死、灵魂不灭,虽永不安息,但自得其乐。余华在该作品中构建的乌托邦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理想社会,通过建立“死无葬身之地”中亡灵之间亲密友好的关系,向读者展示出一个充满关怀、爱与同情的第三空间。在现实世界中,人们遭遇不幸,但在此处,一切均可化解,亲情、友情和爱情在这里得以圆满。这个生命离去的尽头没有衰败,尽是鸟语花香,一切最终都可以得到补偿。

三、《第七天》时空叙事的价值

研究时空叙事,有助于对文本的叙事结构进行整体分析。《第七天》中章节的标题即死后的天数,读者初读作品更容易关注时间线索。比如死后第一天,人物先在出租屋里行动,在殡仪馆候烧无果,便开始漂泊。但在梳理时间线索时,读者或是评论家都没法逃避其中的空间领域。比如在进一步阅读的过程中,人们会总结第一天的行踪轨迹,即“我”从出租屋到殡仪馆再到盛和路,然后到达谭家菜馆。因此,时间叙事与空间叙事是彼此融合的统一体,单独对其进行研究是不可取的。

从整体上来看,时间与空间在彼此交融的基础上随着故事情节的演进发生变化,使得人物之间的关系在时空变换中变得愈加庞杂,却又在情节的推进中变得愈加清晰。就空间的转移路径来看,从整体上看是从人世间到“死无葬身之地”,从具体的细节上看,“我”不断行走漂泊至熟悉的场所并产生了一系列回忆,这些回忆不受拘束,即刻把读者带至不同空间,在到达“死无葬身之地”后,空间呈现出一个圆形的闭环。这象征着生前悲惨、死后圆满的生存路径已经达成,在一定程度上,时间与空间都呈现叠合的特征。

余华早期作品似乎有意规避线性时空叙事,通过精心的布局,展示了现实社会的荒诞性。而《第七天》所营造的时空格局,在充分尊重现实世界的基础上,又创造出异于客观世界的“第三空间”,这个空间充满无限可能,他以此守护人性的真善美,这使得该作品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

(通辽市明仁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