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是汤显祖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中国戏剧史上的一座丰碑。汤显祖借《牡丹亭》中柳梦梅、杜丽娘的生死奇恋告诉了世人什么是天下至情。其在《牡丹亭》题词中也给出了对“至情”的理解。本文主要从《牡丹亭》题词着眼,结合《牡丹亭》分析汤显祖的“至情观”。其“至情观”主要有三重境界,他将“情”上升到了形而上的高度,“情”是一种精神,有着激荡人心、超越生死的力量。“情”更是一剂良方,拯救被理学压抑的沉闷腐朽的世界,体现了汤显祖思想中的人文主义和终极关怀。
一、第一重境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牡丹亭》中所记载的事件发生于南宋时期,而《牡丹亭》的成书是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在明代,程朱理学成为官学,逐渐走向僵化教条。朱熹的一句“存天理、灭人欲”压抑了多少人性。程颐的一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让多少女子遭受苦难,世间只留下孤灯一生的身影或是一座座贞节牌坊。封建礼教和僵化的程朱理学就像两座坟墓,扼杀天性,压抑情感,杜丽娘就活在这样一个腐朽教条的世界。
杜丽娘出生于封建仕宦家庭,是江西南安太守杜宝的独生女,从小就深习“儒门旧家数”。在第四出《腐叹》中,杜宝就算是找教书先生,也要找上了年纪的老儒。学《经》只学《诗》,因杜宝认为《诗经》开篇讲的是后妃之德,可以让丽娘“宜室宜家”。杜宝对杜丽娘的教育是要让她拘束身心,成为封建礼教认可的女性。他不仅从思想上压抑杜丽娘,让她接受“女德”熏陶,更是严格限制她的活动范围,不许她游府上后花园,严守男女礼教之大防。
然而,再严格的礼教、再压抑的思想都无法磨灭情的萌生。杜丽娘读《关雎》发出了“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的慨叹。原本学《诗》是为教化,是为规范杜丽娘的思想言行,使其符合封建女子贤良淑德的要求,可却偏偏牵动了她的情思,她将诗中的淑女君子幻化出了男女热恋的模样。正因杜丽娘读《关雎》后情思难消,才引发后来的游园惊梦。
在第十出《惊梦》中,杜丽娘第一次踏入园林,置身于春色美景,少女怀春之情暗涌。女孩子的思绪总是细腻婉转,更何况像杜丽娘这样把《关雎》读成热恋诗的少女。当她看到姹紫嫣红的园林,想到这一切终会归于断壁残垣,伤春悲秋的情绪骤然浮现。“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伤春悲秋之情自古而然古今同怀,正如刘勰所言:“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从未有人告诉杜丽娘这世间的情爱如此动人美好,当她看到这春色如许的园林自然而然萌生了对于情的渴望和对于韶光流逝的悲凉。情是人的天性,是压抑不住的,仅仅一首诗、一片林就能牵引出无限愁肠。
情在杜丽娘的心中悄无声息地滋长,直至梦遇柳梦梅而决堤。梦中的两个有情人抛却了世俗礼法,共赴高唐云雨,眼中心中只有彼此。梦醒之后,梦里的一切都让杜丽娘心醉神迷、牵肠挂肚。即使明知是南柯黄粱,她也甘心沉沦。明知不合礼数,明知去花园要遭斥责,杜丽娘仍不舍梦中的情人,再度入花园寻梦追情。
杜丽娘所生长的环境和她所受的教育压抑甚至是扼杀了情,然而情还是萌生了。从读诗到游园再到惊梦、寻梦,情被一点点勾起直至泛滥决堤。情是人的天性,即使在礼教和理学的双重压抑下,它依然能破土而生。正如汤显祖在题词中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是汤显祖“至情观”的一重境界。
二、第二重境界: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在《牡丹亭》中,杜丽娘“痴情暮色”“一梦而亡”,又因“姻缘之分”“幽契重生”。《牡丹亭》取材并改编自明话本《杜丽娘暮色还魂》,在明话本中已有杜丽娘“死而复生”的情节,汤显祖在《牡丹亭》中继续沿用,这也是汤显祖选择改编《杜丽娘暮色还魂》话本的重要原因。其在《牡丹亭》题词中说道:“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对比汤显祖提到的上述三个故事,杜太守、冯孝将之女虽死因不同,但最后都因情得以死而复生,李仲文之女因提早开棺未能复生成功,但也具“因情死而复生”的雏形。可见,《牡丹亭》中“死而复生”情节是汤显祖“至情观”的重要体现,在他看来,“情”拥有超越生死的力量。
杜丽娘对情虔诚且执着,即使付出生命也无悔。《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因情而死,她选择了情也就注定了“一梦而亡”的结局。初尝情爱之后,她竟茶不思饭不想,再度入园寻梦。寻梦无果,带着对柳生的思念日渐消瘦,相思成疾,最终魂断情觞,香消玉殒。在生与情之间,杜丽娘选择了情。她从未悔过私自入园游玩,也从未悔过对那姓梅的或是姓柳的儒生的痴情,她悔的只是当时“不与题笺”。在弥留之际,她留下遗言,希望葬于后园梅树下,魂归梦处,其情何深!杜丽娘为情而死,她坚贞不悔,她是情的化身。她是幸运的,在那个理学横行的世界,她尝到了真情。她又是不幸的,那个社会不容许情爱,她只有死路一条,她何其可怜、可叹、又可悲!杜丽娘身上有着“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勇气,这是情的力量。这份力量让她在万般无奈的境地中坚持对柳梦梅的爱情,让她敢于为情而死。
如果《牡丹亭》的故事讲到杜丽娘一梦而亡戛然而止,读者会惋惜杜丽娘的命运,哀叹其因情早逝的悲剧,却无法切身感受到情撼动人心、超越一切的力量。汤翁选择改编《杜丽娘暮色还魂》话本也是因“死而复生”的情节。人死不能复生,杜丽娘因有情而能打破人世的法则,足见在汤翁的世界观中情有着超越生死的力量。如果说杜丽娘因情而死是她自己水中月、镜中花的单相思,那么她因情而生,就是两个痴情人一同跨越生死障碍,矢志不渝的美好结局。
杜丽娘的复生一则因她的虔诚,一则因柳梦梅的痴情,两者缺一,杜丽娘都无法因感召而重回人间。在《冥判》出中,杜丽娘魂入地府,却依旧痴心不改,想托判官查个明白。她对情的虔诚与执着让判官查证了她的命运和姻缘,判官由此发现杜丽娘阳禄未尽,承诺放其出地府去寻找柳梦梅。《魂游》《幽媾》出中,三年后柳梦梅无意间于太湖边拾到杜丽娘的自画像,因他对杜丽娘的痴情感动了丽娘,丽娘的魂魄才受感召重回人间,与柳梦梅再续前缘。《冥誓》出中,当柳梦梅看到丽娘满腹心事,欲言又止,他向丽娘表明心迹:“神天的,神天的,盟香满爇。柳梦梅,柳梦梅,南安郡舍,遇了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灭。”柳梦梅情深义重的誓言给了杜丽娘道出真相的勇气,当杜丽娘说出自己是鬼魂后,柳梦梅虽然害怕却并未辜负誓言,四处求药助丽娘还阳。没有柳梦梅的痴情感召,没有柳梦梅的坚贞誓言,没有柳梦梅的死生不负,杜丽娘充其量是单相思一场,一缕孤魂也就难以复生。柳杜皆是有情人,又因缘分天注定,终于跨越了世俗的障碍,超越了生死。正所谓“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是汤显祖“至情观”的二重境界。
三、第三重境界: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
汤显祖题词云:“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汤翁的这句话包括他的《牡丹亭》就是要告诉世人“理”无法格“情”,这也是其“至情观”的最终归宿。
《牡丹亭》中“情”的化身是杜丽娘和柳梦梅,“理”的化身就是杜宝。杜宝只有杜丽娘一个女儿,他非常疼爱杜丽娘,延请先生教女儿读书,也有“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之愿。他希望女儿可以觅得良缘,与夫君有共同语言,生活充满情趣。在明代,杜宝称得上是开明的父亲,可他毕竟是父权代表,入封建士大夫之列,礼教和理学的腐朽观念早已深入其骨髓。全篇最能体现他受理学荼毒至深之处是杜丽娘复活后的种种顽固表现。
柳梦梅代表情爱,杜宝代表的就是封建家长制的父爱。当柳梦梅得知杜丽娘是鬼魂后,因心中对丽娘痴情,非但没有惧怕反而竭力助其还阳,后又在无媒妁之言的情况下娶她为妻。杜宝,他与杜丽娘有着割舍不掉的血缘亲情,当女儿活生生站在眼前时,他非但没有欣喜,反认其是妖魔所化,因在杜宝的世界观中,“死而复生”不合“理”。最后,杜宝也不得不承认女儿确实复生,面对女儿哀求认下自己,杜宝却来了一句“离异了柳梦梅,回去认你”。杜宝认了女儿还是不想认女婿,毕竟二人是无媒而合,不合礼数。可见,杜宝身上有着温情,但他难以摆脱礼教、理学的束缚,呈现了不近人情的一面。
在《婚走》出中,杜丽娘道:“鬼可虚情,人须实礼。”在这世道上,真是做鬼容易做人难!理学压抑着人性,断送了多少女子的幸福和生命!“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理学对女子的压抑已经苛刻到极致,杀人于无形。以“理”为最高道德标准的世道有何温度可言,又有多少无辜的人葬送在理学的虚假之下。正因如此,汤显祖反对“理”为最高准则。
值得注意的是,汤显祖的“至情观”并不是单纯地以“情”反“理”,这一点学术界已有共识。汤显祖反对的是理学不近人情、死板教条的部分,他反对的是人们只讲“理”不讲“情”。从他在《南昌学田记》中的言谈可以看出,“情”与“礼”也包括“理”,都是可以并行的。在《圆驾》出中,柳杜的恋情最终为皇帝认可。皇帝是封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也是“理”的最高执行者。他认可柳杜恋情,认可“死而复生”的发生,就是在从“情”的角度去看待世界,有着近人情的温度,是汤显祖理想的寄托。
正因如此,汤显祖的“至情观”绝不是仅停留在情不能被压抑或情能超越生死的层面,更何况“死而复生”是虚幻的、是超现实的。汤显祖就是要以超现实的故事告诉读者:万事万物的衡量标准不是只有一个“理”,我们都不是通达人世古今的人,不能只用“理”来衡量一切。在汤显祖看来,“情”更是一种精神,它是人原始的本能,有着撼动一切的力量。理学要求人摒弃七情六欲,要求女性三从四德、守节守志,但天下之至情从不会因受到压抑与蒙蔽而消失,它说不清道不明,却往往让人肝肠寸断,生死亦不悔。汤显祖就是在召唤世间的“情”,以此摆脱“理”的束缚,呼唤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汤显祖的“至情观”传递出了浓厚的人文主义和终极关怀,是在为僵化教条的理学世界注入“情”的精神力量,去拯救一颗颗腐朽的灵魂,让世界不再阴沉,变得有温度、有暖意,这是其“至情观”的三重境界,也是最终归宿。
(北华大学师范分院)
作者简介:徐芷莹(1994—),女,吉林人,硕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