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政治·权力

2022-12-31 00:00:00马雪
牡丹 2022年14期

董秀英作为佤族文学的先行者,《木鼓声声》敲响了佤族文艺写作上的“第一声木鼓”,《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则奠定了她在佤族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作为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文章以祖母、母亲和作者自己为原型,讲述三代女性政治地位的变化以及佤族女性如何在苦难中完成痛苦又充满希望的自我解救的艰难历程。本文以福柯的身体理论为切入点进行纵深发掘,探究小说中女性身体的多重隐喻,寻找女性存在的真实位置,为解读小说《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提供一种新的视角,发掘出小说新的叙事价值。

一、女性身体的社会性别建构

性别是与民族一样源远流长的社会现象。凯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说过:“在我们的社会秩序中,基本上未被人们检验过的甚至常常被否认的(然而已制度化的)是男人按天生的权利统治女人。”在佤族母系社会中,女性承担着生育、生产,只有维护女性的地位,宗族才能得以延续,强调女性生育繁衍后代的性别角色。性别制度的构建是以生育为基础的,女性因为生育而被迫束缚在家里,家庭领域的劳动被认为没有技术含量而不被认可。这种认知实际是由两性的生理差异转向社会差异,完成了社会性别差异的建构(男主外、女主内),而这种性别式分工也体现女性从属于男性的性别权力之中。在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转化的过程中,女性的价值被社会意识异化为生育。社会在经由不同制度将男女两性进行不同的社会分工,由此社会性别便在生活中被重新构建。

第一代女性叶嘎的丈夫去世后,她只能按照族中规矩嫁给丈夫的兄弟,因为他带来了大烟种子,因此种植和收获大烟均由叶嘎一人完成。除去繁杂的家务劳动和田间劳动,还要照养孩子,她的身体愈发瘦小,只能依靠拐棍走路。“娜海的老晚爸,眼睛深凹,可以放进一个雀蛋。每天起来,眼屎糊着眼睛,要用棍子才能撑开。他吹够大烟,出门来,四仰八叉地睡在竹晒台上烤太阳。”言语之间,我们发现此时的佤族社会已经处于农业社会,生产资料完全掌握在男性手中,男性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女性属于从属地位,丈夫可以随意处理家中财产,包括安排家庭的生产劳动。女性在这种“私”领域的空间中投入大量劳动,家庭包括家庭劳动对女性的束缚和身心残害可见一斑,女性真正沦为替丈夫管理家务劳动和沉重的田间

劳作的工具。

第二代女性娜海嫁给丈夫岩经后,如履薄冰。第一胎生下女孩,丈夫便丢下孩子和娜海独自出门,娜海抱着孩子像从前一样操持家中一切,并时常责怪自己无法为丈夫生出儿子。怀二胎时,丈夫每天心神不安,害怕妻子再生出女孩,索性去山里住下,好在娜海生下男孩。不仅岩经高兴,整个部落上下都充满节日般的喜悦。“她再也不象从前那样,见人就低头。做活比先前麻利,日子过得顺心起来。”从生育到必须生育男孩再到必须在家庭中照管孩子,这种生育观像毒瘤根植在每个佤族女性的头脑里。生育是佤族人家庭生活中的大事,女性社会价值通过生育来实现。由于缺乏医学科学知识,他们把不会生孩子归咎于女性,不能生育男孩的女性也会遭到社会的歧视。这种性别意识与其农业生产水平及父系的继嗣制分不开,生育又进一步将女性化为了“私”的空间领域。

二、权力规训下的女性身体

所谓权力,便是对人的身体或精神的支配与控制,是一种规范化造就人的行为。权力作为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集体无意识中控制人们的思想意识与行为规范。无所不在的权力面前,不同时期具有不同的规训机制。《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中第一代女性叶嘎和第二代女性娜海面对父权、族权与夫权的规训,呈现出一种被动的、失语的,时刻被权力监视的女性身体图景。

(一)父权

“父权”意味着父亲对女儿一切权利的掌控以及女儿对父亲的顺从。在《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中,父权是造成女性根本悲剧的根源之一。一方面干预女性的婚姻和日常,另一方面禁锢女性思想,忽略女性“主体性”存在。

佤族创世史诗《司岗里》曾流传过,佤族女性共领导了三代,后由男子领导了二十代,从中可见佤族远古时期的确存在过母系社会。母系社会时期,男性狩猎,但始终受到自然界的野兽威胁,所以男性生产活动稳定性极低。相比之下,女性从事采集工作,对于氏族的生存具有决定性意义,女性集生产和生育于一身,其地位不言而喻。随着社会的发展,男性的主要生产活动由狩猎转变为农业、畜牧业等,女性则逐渐退回私有领域中,这也是母权制向父权制过渡的重要标志。在《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中,娜海首先受到的最直接的压迫便是来自继父。娜海在父母开垦的园地中度过了一段快乐的童年时光,父母相继去世后,娜海被继父的丑恶灵魂支配,失去爱情,陷入婚姻泥潭。娜海成为婚姻的牺牲品既是对男性权力中心的顺从,也是父权社会所带来的必然后果。

(二)族权

在佤族社会,婚姻的缔结需符合宗族利益、得到宗族的认可,若族内某家男性去世,同族之间有“收寡扶孤”的义务,“收寡”便是让寡妇“转房”。“转房”婚的存在说明佤族的婚姻是屈从于族权的,女性仅被当作家族财产看待。

佤族行一夫一妻制,有“串”姑娘的习俗,看似为公平自主的自由恋爱,实则受到族权的支配。在《马桑部落的三代女性》中,叶嘎与其丈夫通过“串”姑娘的习俗自由恋爱结婚,婚后生活简单、幸福。好景不长,叶嘎怀孕后,丈夫在荒野为其寻找补剂时遇害,叶嘎丈夫的兄弟要拿叶嘎做婆娘时,“按照佤族人的习惯(也就是通过‘转房’嫁给丈夫的兄弟),叶嘎哪怕心中不愿意,还是只有硬着头皮答应他。部落里的长老,又让叶嘎和他一起磕头成了家”。从中不难发现,女性在严密的权力监督下被对象化。族权通过愚化政策剥夺女性的婚姻自主权,使女性服从于族长的意志。族权意志神圣不可侵犯,作为女性只能沉默、屈从,无法反抗。男性的凝视已经成为女性凝视自我的唯一凝视点,无论男性参与与否,女性都会以自觉的目光凝视自我,在整个宗族社会中,由男性构建起强大的“权力网”加速了女性被规训的进程。

(三)夫权

男权社会中,女性“从属性”“第二性”的地位是被强制塑造成的,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阐释道:“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变成女人的。”在权力的规约下,女性经历着由身体规训到精神规训的过程。

叶嘎早些年对于自己的恋爱和婚姻均享有话语权,随着社会生产方式的转变,其悲剧命运也由此展开。自此,读者不难发现丈夫对于妻子的监视如影随形,从结婚到生育。第二代女性海娜,自小受尽野猴威胁及后爹的毒打,爱上岩块却因其无法给付彩礼,最终以一头牛、一竹筒酒、一节麻布被迫嫁给了岩经。婚后不久娜海怀孕,肚子日渐变大时,岩经还经常解决家务问题,伺候娜海,得知生的是女儿后,决然扔下孩子,不管不顾。“娜海又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烂饭放在汉子的手里。她自己跪在汉子面前,低着头,心里默默地责骂着自己,没有给汉子生下一个男娃娃来……”她做梦都祈祷自己能生下男孩。此时,娜海的精神逐渐被套上规训的枷锁,精神规训一步步加深,娜海在自我加固精神规训中愈加封闭,拒绝接受自己无法接受的事实。

岩经从草堆里纵起来,打开裹着娃娃的破布。他笑了,接过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两下,笑着跳着钻出了窝棚。

岩经走进部落。他见人就说:“岩经有儿子啰!岩经有种子啦!大家来瞧瞧。”

由此可见,夫权意味着丈夫对妻子的掌控权力,夫权支配着女性的一切,无论是婚姻还是育儿,男性的凝视造就娜海主体性的缺失,进而实现由身体步向精神上的规训。

随着生活环境的变化,不同的环境中女性所受到的规训均不相同。权力似乎无处不在,遍布公共空间,家宅生活渗透于个人空间,由此构建出一个强大的“权力空间”。叶嘎被视为男性家族的“私有财产”,娜海充当“人口再生产”角色,成为被监视的女性,受到族权、父权和夫权的多重监视,经历着由他者规训到自我规训、由身体规训到精神规训的过程,这使得女性的生存悲剧存在必然性。

三、身体救赎,重构自我

佤族社会实现政治解放,使得女性有了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和社会生活各方面的权利,而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通过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在佤族性别结构中实现女性的存在意义。这条文化求知之路也是第三代女性妮拉在追寻的。

妮拉的出生极具象征意义,在“人头税”的重压下,妮拉被母亲海娜弃置于荒山野岭,但她的命运似乎是注定的,被解放军喂养救活,最终又回到了母亲身边。此前佤族女性接受的教育均来自本民族的传统教育,主要内容是道德、生产劳动和性别教育,她们无法参加学堂教育,母亲娜海便是受过传统教育的女性。她不许妮拉去上学,只能在家劳动,倔强的妮拉还是跑去学校旁听,最终在阿公的帮助下得到了入学教育的机会,纵使没有笔,也能克服困难自制竹笔执着学习。小学毕业之后,又在李老师的帮助下顺利考上县里的高中。纵使父母不允许她去读书,烧了录取通知书,她依然在岩嘎的帮助下顺利去了学校。其实到妮拉这一代,父权也并未失去权威,阿公作为村子的长老,“他说的话,就象老天爷的命令一样”,只不过因为新思想的流入,父权也开明了许多。显然,最主要还是源自妮拉自身的反抗意识,妮拉通过自身努力争取到受教育的机会,她的命运和阿婆、阿妈有质的不同。作为佤山的第一代知识女性,妮拉想通过自己为佤山带来新思想、新力量。在小说结尾,妮拉看到高楼、卡车等新事物,她不由自主为美好的一切而歌唱,作者通过妮拉传递出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妮拉走出佤山,步入新时代,现代文明给予她的力量是极具冲击性的,这也标志着马桑部落中女性命运的根本转折。

小说《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中所塑造的三代女性极具典型性,女性的身体被族权、父权和夫权所束缚,她们的人生被不断压抑、扭曲甚至摧毁,逆来顺受的性格更是导致她们悲剧命运的重要因素。第一代女性叶嘎和第二代女性娜海在各种权力的压制下处于被动的受支配的地位,男权文化对女性身体的规训,使她们完全被物化、工具化。新生代女性妮拉在家庭领域中与以母亲为代表的传统势力分庭抗礼,重新面对自我,实现凤凰涅槃,获得自由人生。

四、结语

《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透过马桑部落三代女性的命运,再现了佤族人从旧时代迈向新时代的转变。《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中有规训和反抗两个相反的权力维度。从规训方面来看,叶嘎与娜海经历了父权、族权和夫权在肉体和精神方面的规训;从反抗角度来看,第三代女性妮拉以“出逃”的方式反抗以父权为代表的男权的压迫,通过接受教育走出大山重获全新人生,从此掌握自己的命运。从被规训的身体到身体的自我救赎意义深刻,具有启迪阿佤人向新时代迈进的重要价值。

(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作者简介:马雪(1996—),女,新疆昌吉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