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20世纪80年代后期就已经成名的“先锋作家”,余华素来注重使用叙事的结构和暴力美学风格的构建表达对社会不良现象的愤怒,到90年代的文学创作开始逐渐将注意力转向情节等传统小说因素,并通过叙事抨击社会不良现象。2000年后,余华的小说创作在讲故事的同时表现出对现代性甚至哲学层面的探讨。《文城》沿袭20世纪80年代后新历史小说的创作理念与方法,在保持个人风格的基础上倾向哲学甚至宗教的思考,以情节丰满的故事满足大众的阅读兴趣。
一、新历史小说的余韵
《文城》讲述的是北洋政府末年期间的故事。当时北洋军阀之间的混战、北洋军阀与国民革命军的混战使得百姓的生活苦不堪言。北方地主林祥福与南方来的“兄妹”阿强与纪小美(实为夫妻)结识,纪小美留在林祥福家与他发生感情,两人生有一女后纪小美离开了林祥福。林祥福发觉小美离去,决定带着女儿去南方寻找小美,在南方溪镇定居用木匠的身份创业成功,在溪镇购置田产落户,后在与土匪的斡旋过程中不幸被杀害。纪小美在溪镇因为封建迷信的祭拜活动受冻而死,两人自在林祥福家乡分别后终究没有重逢,只是在将林祥福的坟迁回故乡时与小美的坟偶然相遇。林祥福用一生的时间寻找小美,最终两人却在死后以墓碑和棺材的形式“相见”,让读者读后不禁怅惘。完整丰满的情节吸引着读者,溪镇与土匪帮派的较量与故事主人公死亡的偶然性使读者在享受情节带来的快感时不禁反思战争对人民群众的迫害之深。
与《第七天》的新世纪都市时代背景大不相同,《文城》故事的时代背景显示了余华对以往新历史主义范畴创作兴趣的延续。当时代主题为战争与和平时,文学创作的社会功利性价值增强,创作内容往往表现当下社会现实或历史重大事件;当时代主题为和平与发展时,人们的物质生活得到改善,文学创作的社会功利性价值减弱,娱乐消遣功能增强,作者与读者将阅读审美兴趣投向不同的历史时空。故事发生在北洋军阀与国民革命军战争时期,却并没有涉及任何相关史实的陈述,它跳出了革命历史小说的二元对立模式,以民间爱情故事和村镇民团与土匪的较量为主要内容来挖掘人性,反映背后深层次的社会秩序的混乱。反映历史真实是作者创作《文城》的目的之一。
《文城》中的人物往往带有模糊化特点。地主阶级的林祥福这个人物形象在《文城》中并没有得到立体化的塑造,与其将他定义为主要人物,倒不如将他定义为一个符号或是行动元,仅仅是推动情节的工具。身为地主的林祥福并没有被农民、军阀杀死,反而被土匪杀死,侧面反映了封建社会末期闭塞的社会环境中部分农民人性的恶。正如《文城》六十五章所描述的:“张一斧左手揪住林祥福的头发,右手的尖刀往林祥福的左耳根处戳了进去,又使劲拧了一圈,林祥福的鲜血喷涌而出,抓住林祥福的几个土匪叫着跳开去,用手胡乱抹去喷在脸上的鲜血。”无论在封建王朝末期的中国近代社会处于什么位置,人的健康甚至生命都不仅仅被外部帝国主义势力所侵害,而更多地被社会内部的动荡所削弱。
对于人的死,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阐释道:“引起我们怜悯的只有那不应分遭受的灾难,而引起我们的恐惧的却是由于遭难者和我们之间有些相似。”黑格尔在《美学》中运用辩证法否定其观点,并得出结论:“对于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我们必不能死守着恐惧和哀怜这两种单纯的情感,而是站在内容原则的立场上,要注意内容的艺术表现才能净化这些情感……所以悲剧人物的灾祸如果要引起同情,他就必须本身有丰富内容意蕴和美好品质,正如他的遭到破坏的伦理理想的力量使我们感到恐惧一样,只有真实的内容意蕴才能打动高尚心灵的深处。”站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立场上,小说、戏剧中人物的死带来的又比恐惧和哀怜复杂得多。这就好比集体无意识是中性词,但是特定时代的集体无意识所导致的意外死亡使人愤怒。无论小说中的人物是否拥有丰富内容意蕴和美好品质,当代人都可以意识到不良制度对人的迫害。
二、一如既往的暴力美学
揭露不同时代的混乱现实、批判不良社会现象成为当代严肃文学作家笔下必然出现的内容。不同的作家运用不同的方式进行着这项工作:莫言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方法塑造生命力异常的人物,以此来打破不良政策对人的束缚;刘震云使用新写实主义的方法描写小人物的庸常人生,以此来拒绝主流意识形态的过载;余华使用解构主义、新历史主义等方法描写种种极端暴力、血腥的场面,以此来表现集体无意识、批判社会不良现象。对暴力血腥的零度描述成为余华作品独特的文学风格。
《十八岁出门远行》中村民在抢劫坏车零件时对少年的殴打,《在细雨中呼喊》中主人公家与王跃进家的斗殴,《第七天》中种种爆炸、车祸、暴力拆迁,《文城》中也一如既往承载着余华对暴力的叙述:
起先徐铁匠还能看清,当他眼球被打出来以后,就不清楚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挂在眼睛上,就问孙凤三:
“我眼睛上挂着什么?”
孙凤三看了看说:“师父,你眼睛上挂着眼睛。”
溪镇民团与当地土匪战争的暴力叙述在《文城》的比重比以往大大减少,但是余华依旧能够使用暴力美学恰到好处地展现战争的残酷,体现战争中平民所遭受的真实创伤,阐明一个真理:无论战争最后胜利的是何方军队,民众永远是被伤害最深的群体。《文城》中的镇长顾益民和地主林祥福也并未因为财富逃过张一斧土匪帮的凌虐,人物的意外死亡是余华暴力美学风格的又一特征。构成人物意外死亡的不仅是人与人之间的暴力,还有各种偶然事件与自然的力量。《文城》中的小美就是在城隍阁拜苍天仪式时因为气温过低而被冻死:“这时候小美看见了女儿,女儿张开嘴对她嘻嘻而笑,女儿嘴里有两个白点,门牙生长出来了。小美泪流而出,这两行眼泪是她身上最后的热量。”
对于普通人来说,暴力、血腥、死亡等种种概念过于黑暗而无法接受。但对于余华来说,这或许又是一种工具。父母都是医生的余华自童年就在医院度过大部分时间,对于太平间、尸体及其亲人的哭声早已司空见惯,成年后的余华成为作家前有过做牙医的职业经历。余华自然使用很多医学的思维角度看待这个世界。对于平常人过于黑暗而无法接受的事物是余华习以为常的,于是他可以从容地描述暴力与死亡。
三、难以言喻的荒诞
封建制度与战争对人的迫害在《文城》中显露无疑。唤醒读者主体意识体现着该小说的意义所在。文城是不存在的,这个地方来源于小美的谎言。换句话说,林祥福用了后半生所追寻的地方是不存在的。西西弗斯无法逃离与石头做伴的命运,林祥福注定一生追寻小美未果。
西方现代文学中的荒诞性在余华的文字中显现。仔细思考可以发现,余华的长篇小说、短篇小说、文集中都隐藏着荒诞主义、虚无主义哲学的色彩。以余华短篇小说《河边的错误》为例,读者可以意识到现代社会中基层民众生活意义的虚无、人与人关系的疏远和人的异化。余华的杂文集《我只知道人是什么》中有一篇《语文与文学之间》,余华在其中展现了一堂中学语文课堂实录,真实呈现了老师、学生关于《十八岁出门远行》的对话和自己的真实想法,而老师、学生与自己对于作品的认识大相径庭,荒诞意味也自然显现出来。
与其说是林祥福选择了小美,倒不如说是小美和阿强利用计谋选择了林祥福。小美和阿强因为这次选择而以不正当的方式获得了活下去的资本,林祥福也获得了自己的女儿,但这选择不能说明林祥福和小美的人生是有主体意识的。两个人如同设定好的机器一样履行着自己的社会义务,对于法律的践踏则是以宗教式自杀进行忏悔,这些故事内容侧面反映了现代文明的虚无与荒诞意味。尽管《文城》是一部相对趋向迎合读者心理的长篇小说,但是不能完全否定故事中作者形而上学式的哲学思考。这种深刻的哲学思考又通过余华独特的文学风格在《文城》中展现出来。
四、向传统形式的回归
《文城》的思想内容依旧具有后现代性。随着岁月的推移,小说结构的先锋色彩由20世纪80年代末至今逐渐褪色。阅读《兄弟》《第七天》《文城》等作品可以发现,小说叙事结构是封闭的,故事情节是丰满的,20世纪80年代末的《十八岁出门远行》《鲜血梅花》等作品中,作者追逐小说结构的标新立异而不注重故事情节的完整,对比可知,这两类作品截然相反。阅读《十八岁出门远行》《在细雨中呼喊》等作品可以发现,作者正是以小说的结构表达自己的思想,然而《文城》的封闭结构更像是环形结构的古典小说,仔细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体现了21世纪以来余华的文学创作由注重小说形式转向注重故事内容的变化。
《文城》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文城”,第二部分是“文城补”。“文城补”其实是在补述“文城”部分没有交代的重要情节,解答读者心中的疑惑,将故事的原委娓娓道来。尽管余华在创作的三十多年中不停地改变讲故事的方法,但是讲故事的叙事语调一直没有改变。《文城》的叙事语调一如既往的冷静、客观,不带有任何主观感情色彩。
从词句的形式上读者可以发现,余华讲故事的手法可以归结为“极简主义”。不像许多作家用许多细节和心理活动甚至是意识流来描写人物,余华仅仅用名字来代表一个人物,用人物的对话、行为构成故事的主要内容。不像现当代的萧红、沈从文、汪曾祺等许多文体作家使小说散文化,《文城》中的风景描写未几,就更不必谈及意境、意象的开拓。如同人们对窗外景色的不经意一瞥,余华描写景物的语言是洗练的,比如“文城”部分最后一段话:“道路旁曾经富裕的村庄如今萧条凋敝,田地里没有劳作的人,远远看见的是一些老弱的身影;曾经是稻谷、棉花、油菜花茂盛生长的田地,如今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曾经是清澈见底的河水,如今混浊之后散发出阵阵腥臭。”
洗练的语言将战后荒村的凄凉景象一笔带过,整段话仿佛一幅简笔画,读者看不出任何作者的感情色彩。同是写景,余华是站在故事情节之外描述景色,又使人不禁联系起宋代词人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夜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五、结语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同时期的作品反映了岁月带给余华创作思想的洗礼与沉淀。2021年3月出版的《文城》讲述了一个北洋军阀末年战争年代的凄美民间爱情故事,本文从新历史主义小说特征、难以言喻的荒诞主题、暴力美学风格和向传统形式回归的文本结构四方面分析《文城》的思想主题和艺术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城》的文学价值并没有超过余华之前的作品。然而,作为成功的大众文化作品,该作品以丰满的情节和独到的叙事风格再次满足了不同社会阶层人群的阅读兴趣。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孔捷夫(1989—),男,山东济南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语言文学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