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茶经》言:“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齐有晏婴,汉有扬雄、司马相如,吴有韦曜,晋有刘琨、张载、远祖纳、谢安、左思之徒,皆饮焉。”从浪漫的古典神话到寻常人家的日常起居,中国茶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也是我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重要意象。《红楼梦》着笔于封建时期钟鸣鼎食之家,囊括茶品类、茶器具、茶烹制、茶礼仪,这展现出18世纪贵族家庭的人情风习及中国茶文化的深远影响。茶文化与《红楼梦》相辅相成,有利于刻画人物形象,丰富作品意蕴,已经成为作品中的重要元素之一。
茶文化渗透于《红楼梦》的字里行间,其作用可以粗浅地概括为三个方面:贸易之根脉,礼仪之媒介,人情之隐语。利用好《红楼梦》中的茶文化,有利于勾勒具有中国特色的茶文化谱系,体味《红楼梦》大百科全书式的精深内涵。
一、贸易之根脉:横贯古今,联通中西
《红楼梦》第二十五回中,王熙凤谈及自己赠送黛玉的两瓶暹罗茶叶,随口问了一句“你尝了可还好不好”,然后众人就围绕着暹罗国进贡的茶叶各抒己见。
暹罗茶是真实存在的茶品。暹罗,现今东南亚国家泰国的古称。其部分先民是原居于中国云南一带,元时为逃避蒙古入侵而南下迁居中南半岛的古代中国人。明洪武十三年(1380),暹罗国王参烈昭昆牙派使臣来中国朝贡,大明皇帝赐予其“暹罗国王之印”。自此之后,暹罗国正式成为大明的藩属国。清朝前期,两国贸易往来更为频繁,每年从上海、宁波、厦门、潮州等地开往暹罗的商船多达五六十艘,大量产自暹罗的商品随之进入中国沿海及内陆。曹氏家族与皇家有一定的联系,所以曹雪芹能接触到暹罗茶也属合情合理。
放眼整个清朝前中期,茶叶贸易逐渐从“发展时期”进入“黄金时期”,在闭关锁国的大背景下,北方张家口、南方汉口作为中国与周边地区交往的重要窗口,茶叶贸易所占比重大幅度上升,仅张家口地区一年最多出口茶叶约2500万千克(5000万余斤)。贸易的背后是各国的沟通交流。清代,边关生事便终止茶叶贸易;边关无事便赐茶叶以示安抚——这种“以茶治夷”的方式虽然存在着故步自封、盲目自大、落后于历史发展潮流的弊病,但也体现出茶叶在贸易交往领域的“开山”作用。中国通过茶叶打破各国交往的“障壁”。中国与外国的连接始于茶叶,承于茶叶,壮于茶叶。中国与俄国、英国、美国等国家进行的贸易交易,在发展对外贸易、推动经济发展的同时,百姓、皇室的日常生活也得到了极大的丰富。暹罗茶口味清淡,在沿袭中国煮茶方法的同时进行改善升级。文学反映着社会生活,《红楼梦》的细节描写是茶文化走向世界、走向多元的重要佐证。
二、礼仪之媒介:方圆规矩,世态世俗
唐末刘贞亮提出茶有“十德”,分别是散郁气,驱睡气,养生气,除病气,利礼仁,表敬意,尝滋味,养身体,可行道,可养志。“散郁气”“驱睡气”“养生气”“除病气”“尝滋味”“养身体”与其多种多样的物理属性有关,属“养生以养心”之道;而“礼仁”“敬意”“行道”“养志”则离不开中国悠久传统文化和世家门庭之礼。
我国自来讲究“礼”“仁”二字。以礼待客,以礼待人,都是从茶中得到的启示。茶,用以敬客迎客,表示敬重端肃;用以婚嫁聘娶,表示美好祝愿;用以愧悔自省,表示真诚改过;也有礼重长辈,缅怀先祖之意。贾雨村拜访甄士隐,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妙玉探望惜春,首先都是“奉上茶来”以尽主人之道;凤姐戏言双玉媒,甄宝玉李绮订婚、贾宝玉薛宝钗订婚,都是从“以茶为聘”说起;薛蟠奉茶向妹妹认错;黛玉亲自献茶于贾母;王熙凤吩咐小厮“供茶烧纸”,痛惜秦可卿的离世……不同于《浮生六记》沈三白夫妇与友人饮茶笑谈的恣意随性,贾府摆茶时的座次都严守长幼尊卑秩序,谁献茶搭桌,谁虚设座位都有各自的道理。当然,茶也并非如此守成刻板,它也是调笑时的掩饰、柔情蜜意的载体,不过这样的“破例”与“逾矩”也十分少见。
茶德仁,自抽芽、展叶、采摘、揉碾、发酵、烘焙到成茶,需要经历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这是一次苦难的洗礼,也是对道德的升华,唯有仁人志士才能体会出茶的仁德,并生仁爱之心。《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妙玉有句名言:“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贾府是诗礼簪缨之族,摆茶具有风雅性,吃茶具有表演性,“半旧”的吃穿,“克制”的用度彰显着世家的深厚底蕴,也是与毫无节制的欲望宣泄的划分界限。说起食色欲望则不得不提《金瓶梅》。《红楼梦》虽然超越同侪,但也可见明清时期贵族生活的痕迹,而《金瓶梅》折射明中叶的市井生活,渲染物欲占有、金钱至上、放纵享受的时代氛围。《金瓶梅》中,茶出现频率也很高,其清雅端庄的品位品性与夸张的食色生活产生勾连,形成强大的对比冲击,由雅到俗,是一种高度落差的强力打破。西门庆想附庸风雅,又舍不去骨子里的放纵奢靡,便酷爱镶金银的茶具,他以“茶钱”作掩进行“茶色交易”,王婆的茶坊俨然是一座“风流坊”,屡屡突破“礼”的底线。《金瓶梅》里的茶,泡煮喜加杂料,口味偏好浓酽,颇具市井野趣。《红楼梦》《金瓶梅》里的茶雅俗泾渭分明,各具特色。
三、情之隐语:茶叶一撒,嬉笑怒骂
据笔者统计,“茶”字在《红楼梦》中约出现了300次。如书中第八回,贾宝玉到梨香院向宝钗探病时提及的枫露茶;第二十五回,黛玉进贾府,熙凤送的两瓶暹罗贡茶;第四十一回,贾母领刘姥姥逛大观园,贾母因吃了酒肉不欲饮的六安茶,妙玉为贾母奉上的老君眉;第六十三回,袭人、晴雯焖过女儿茶,林之孝家和几个管家女人提灯巡夜听说宝玉吃了面“怕停食”,就提议焖些普洱茶;第八十二回,黛玉让紫鹃给宝玉沏一杯龙井茶等。茶不再只是一个物象,而是人情隐语的符号与象征。文人风雅,白眼青睐,性情脾气,都在茶里。
有人称贾府为“有闲家族”,但是支撑着家族闲情背后的是一众人的奔波疲命。茶就像一处栖息所,逃避俗务。二老爷贾政没有承袭爵位,却当家住荣府正屋荣禧堂。他中年后资质愈平庸,以不惯俗务为由,将家事委给贾琏、王熙凤夫妇。梦坡斋书房是他摆茶、清谈和弈棋的重要场所,“梦坡”可能是梦东坡之意。除了好饮茶,他还能欣赏诗词,黛玉拟的凸碧山庄和凹晶溪馆的名称他很是喜欢,并遗憾当日应让黛玉拟了各处名称。
读者阅读作品时,往往会从主人公的视角来审视人物,评判褒贬。传统观点来看,贾政是封建家长的化身,是批判的对象。但是正如《儒林外史》里描绘的儒者一样,贾政这一人物具有矛盾性、圆滑性。他在严父与慈父、假道学与真名士里跳脱。关于这一问题,历来研究者会从人物原型、情感态度、个人心理角度出发,收获丰硕的研究成果。但笔者更倾向于归因为“真实的自我”。在贾政的观点中,读书,既是“为科举名利”,也是为了“怡情悦性”“使花柳生色”。人追逐功名利禄无可厚非,若汲汲于此则不可,也应“杂学旁收”。就如同茶一般,它现身于官场、名利场,也现于书房雅斋,雅味不变,唯守本我尔。然而“梦坡”毕竟只是梦。“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日长静如年的望族生活唯有饮茶的趣味还保留了一点生命的灵性趣味。
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中有“净煮雨水,泼虎丘庙后之佳者,连啜数瓯”,《茶经》中也有“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的记载,更加详细地区分了水质的等级。在《红楼梦》中,关于泡茶之水一共提到了三种,分别是雨水、雪水和露水。第四十一回写道:“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窖五彩泥金小盖钟,捧与贾母。”所谓“老君”者即“寿星”也。妙玉为贾母一行人备下的“老君眉”,既有茶理上“吃油腻”不宜饮绿茶的原因,同时也有恭维、讨好心理。而刘姥姥用了成窑的茶杯,妙玉生气地将刘姥姥用过的茶杯收起来搁置在外面,可见妙玉嫌弃刘姥姥的粗鄙。妙玉烹茶接待,烹茶使用的茶具、水都是十分讲究的:包括成窑五彩小盖钟、官窑脱胎填白盖碗、瓟斝、点犀、绿玉斗等。在妙玉的细心衡量下,这些茶具被分给了她所认为的不同层次的人。这一系列的心理、动作、语言,表面上是“以茶迎客”的人情之道,实际上表达妙玉内心的情感倾向,进而刻画其丰满立体的人物形象。
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中提及“自我”“本我”“超我”,可借来诠释妙玉的内心世界。在妙玉的“本我”观念中,对宝玉的爱恋、对权势的自觉向往被长久隐藏与误解,以致其走火入魔;妙玉的“自我”,是自知自明其身份与功用,她是省亲别墅中的“高雅点缀”,其清白与地位的保证依附于上层权力,身为女尼,必须严守清规戒律;妙玉的“超我”为摒弃世情,齐物逍遥,身置槛外,拈花浅笑,成为她所梦想的身体残缺、精神完满的“畸人”。她无法在本性的欲望与现实的羁绊之间作出取舍,而是相互纠缠裹挟。她的“喜聚”抑或“喜散”完全以客观环境为依据,而没有遵从“超我”的佛门基本的“众生平等”。她既是被迫入佛门惨遭禁锢,又把佛门当作依恋俗世却厌恶俗世,于是只好逃避俗世。这是无可厚非的,因为妙玉自幼无依无靠,在豆蔻年华受佛门清规的束缚,又自命不凡,自视甚高。她的个人悲剧是洁而不洁、终归尘泥的象征符号。茶本是真醇至臻之物,却被用来掩饰袈裟下的嘲弄讥笑,掩饰那一颗洁而不洁的俗世之心。
茶也常入诗。第二回回前诗云:“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人生就像棋局,输赢难料,命运翻覆。当局人愤懑不甘,嗟叹呼号,却已是香销茶尽,覆水难收。曾经忘不了的功名,忘不了的金银,只剩下此时唇齿间淡淡的回甘。第八回回前诗云:“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茶盏盛不下玉露琼浆,这是天命使然,就像注定无果的木石前盟,就像注定残忍的金玉良缘。世俗的固执在苦味里缥缈,让人无奈地体味着生命的悖论与荒唐。
四、结语
曹雪芹以茶入诗,或是参与者,或是旁观者,其淡淡的苦味与回甘都昭示着曹雪芹对命运的解读、对生活的态度。他把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隐于茶茗之中,谱成一首看不见的史诗。《红楼梦》写尽人生百味,《红楼梦》里的茶文化更有“味外之味”——贸易味,礼仪味,人情味,这是文化研究的窗口,是人生体悟的写照。读好茶文化是深度解析《红楼梦》的一个切入点,也可以为当下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提供历史的镜鉴。
(江苏师范大学敬文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