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儿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及其新型婚恋伦理构想

2022-12-31 00:00:00马媛颖
牡丹 2022年14期

陆星儿的婚恋主题小说体现了作家对构建“美的结构”式的新型伦理道德关系的艺术化探索,由此展示出其创作的超越性与独特审美意蕴。本文站在当下女性独立、两性平等的文化语境,重读并对陆星儿小说中理智、独立的美好新女性形象进行伦理学分析,反思女性自我体认与价值取向的偏颇,探索女性如何在两性和谐伦理关系中确认自我主体意识,实现独立与自由,以及“真”“善”“美”和谐统一之社会道德理想的可能道路。

一、理想之爱与爱之理想

婚姻和爱情是人类社会生活中一项重要的内容,两性间复杂、微妙、不断变化的爱情婚姻关系与历史文化的发展进步紧密联系在一起。通过这个隐秘的窗口,人们不仅可以观察到历史发展的轨迹和社会进步的方向,还因爱情婚姻与伦理道德间的密切关联,可以进一步审视、把握特定时代社会道德伦理的特殊风貌。女性的命运与她的婚姻爱情亦紧紧交织在一起,探究女性处于何种爱情婚姻状况,常常也能发现女性实现个性自由解放、提升社会地位的艰辛历程。婚恋题材小说中的两性情爱关系必然是特定时代婚恋观念、情爱道德的艺术反映。读者从中可以观察到在中国社会转型期女性的角色、地位和社会关系随之发生的诸多变化,观察身处当中的社会个体如何在情感、工作和生活中选择自己的命运人生,此种抉择又反映出人们尤其是女性如何调试个体价值观念以适应社会环境,反过来又再次确证中国社会伦理道德观念的衍变过程与女性的生存状态。

20世纪80年代,爱情与婚姻的尖锐矛盾始终是文学爱情叙事的重要主题。在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和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这两部极具代表性的婚恋小说中,不幸遭遇了“迟来的爱情”的钟雨和梁冰玉,分别采取了消极退避、当面迎击这两种极端的选择,她们尝试着在情感废墟之上开辟女性勇敢追求爱情人生幸福的道路,却均以惨烈的失败告终。同一时期,在讨论道德为旨归的婚恋小说作品中,同样是通过描写对理想爱情的执着追求而表现现代女性爱情观念与旧式婚姻观念之间的冲突,女作家陆星儿创作的一系列小说则体现了作家在解决“无爱婚姻”与“迟来的爱”之间的矛盾时,构建人与人之间“美的结构”的另一种大胆探索。《美的结构》中被当作第三者的女主人公做出了另一种选择,尝试了另一种可能,小说由此展示出打破爱情婚姻的题材限制而更显宽泛的人生主题,显现出与同时期其他相似主题作品不同的独特气质与大胆意味。

二、理智之爱与自我建构

《美的结构》讲述了一个可称为“圣洁”的婚外爱情故事。小说的女主人公林楠聪慧、热情、纯真,偶然结识了郑涛声,深入了解后两人因共同的爱好、事业心和责任感而擦出爱情的火花。可惜郑涛声已经结婚,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他不得不将这一份纯真的爱情扼杀在萌芽状态。同时,当林楠意识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作为第三者而可能伤害到郑涛声的妻子婷兰时,她理智克制地分析自己的感情,自觉地将爱情升华为另一种更为纯粹也更为崇高的感情。她主动地来到郑涛声的家中与其妻子交谈,了解他们婚姻中存在的问题并试图加以调和。林楠为郑涛声的事业追求提供了物质帮助和精神支持,使其实现了成为建筑设计师的理想。故事的最后,林楠报名去三线工地工作,在离别的时候,郑涛声和妻子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与愧疚。年轻的林楠初次恋爱便遭遇如此纠结的情感局面,起初她是痛苦的、矛盾的,但她既没有像钟雨那样,选择被动无望地守护一份虚幻缥缈的精神之恋;也没有像梁冰玉那样,选择大胆冲破道德禁忌付出一生却得到一份破碎的理想之爱。特别的是,林楠理智而不失现实地提出了她的解决方案:直面失败但坚持自我,克制感情并继续投身于自己的事业,为人生理想奋斗,使爱情在与理想、事业的有机整合中闪耀出鲜亮的生命之光。林楠初次纯真炽热的爱情失败了,但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的路还很长、很宽。

与郁郁寡欢苦恋一生的钟雨相比,林楠的形象更丰满更完整,更有生机,也更显真实。如果钟雨是一个因“爱而不得”转而追求超脱欲望的柏拉图之恋,不自觉地被困在情感迷宫中的殉道者,那么林楠则是以帮助协调郑涛声婚姻矛盾的方式打破三个人的情感僵局,勇敢牺牲的选择者。林楠自觉主动地从个人情欲中解脱出来,投身于事业中,由此摆脱了个人的情感恩怨与利害冲突,进入更广阔、更丰富的人生图景中。与不断遭受情感挫折而一次次逃避出走的梁冰玉不同,林楠的出走是理智和现实的主动选择,她的出走及时抑制住了可能发生的爱情悲剧,同时也更深地在郑涛声内心深处留下美丽纯洁的印记。更难能可贵的是,在知道郑涛声的婚姻出现了危机时,林楠并没有如梁冰玉那样,宣扬着的“爱的权利”而放任自己的感情泛滥,甚至以理所应当的高傲姿态乘虚而入。她巧妙地运用自己的智慧,化身沟通的桥梁,协调这一对夫妻平稳度过婚姻的危机,达成了感情上的和解。林楠天使般纯洁的感情深深触动了郑涛声的妻子,她也开始反思自我,对自己的婚姻、家庭进行了省悟与思考。“要是人们之间也能按照一种美的结构建立友谊,建立感情,那么,世界一定会变得更加美好,人们的生活一定会更加幸福。”陆星儿借助林楠的表白,传达出的是对新型爱情、婚姻和家庭关系的期待展望。由于现实条件和道德规范的限制,林楠的爱情理想没有得以实现,但是在精神的崇高境界中,这份爱得到了升华,并将以极具崇高美的形式永存于林楠、郑涛声和婷兰三个人的内心。这是林楠的爱情理想,也是作者陆星儿试图构建的理想主义的爱的结构。

通过婚外恋或者说第三者插足这个背离传统道德的题材,《美的结构》对新的人伦关系进行了真挚又勇敢的探索。文本中,作者想要尝试设计实践的“美的结构”,其实就是要以一种婚姻之外的纯洁崇高的爱来补充婚姻关系中的情感缺失,用不同形态的爱来丰富爱情的内涵。从表层来看,作者意图扫除“落后的道德观”进而树立一种认可小说中所描写的那种三角关系的新式道德,这似乎是在要求社会变相承认婚外恋的合理性。但实质上,作者最终想要确立的绝不是三角关系的合理性。作品是想借林楠这一美好纯洁堪称“爱神”的形象,重申爱情在现代婚姻的重要性,强调女性应走上自主、自强、自由的觉醒之路,表达的是一种对美好理想的真诚憧憬。

三、独立之爱与女性超越

有评论者认为,林楠的形象代表着现代新女性向传统美德的复归。从表面看,林楠及时止损的出走无疑是对传统道德伦理的退让,但其实林楠的深层主导精神是基于自由人格的自觉主动的理智选择。从故事的结构来看,林楠始终是叙事的中心与感情的主导:在与郑涛声相识、相熟、相恋的过程中,是林楠在主导感情的发展进度;在物质和精神上支持郑涛声实现理想,帮助他与婷兰解决婚姻困境,是林楠在作出选择并勇敢行动。就这个层面而言,她所代表的是时代女性一种新的道德倾向:觉醒后的女性其自我价值的实现并不仅仅依靠“完美男子汉”所给予的爱情满足,而应自由、自足、自我实现,成为事业、爱情、人生相互融洽的“完美女人”。

迥异于同时期诸多第三者形象或苦恋一生、或黯然离去的悲剧结局,林楠这一第三者形象是无比特殊的。作家通过此人物在讨论的,是那些活在开放的现实系统中的普通女性的命运人生,细腻地表现出时代的进步和社会的解放,以及正在缓慢更新的女性意识和她们的婚恋观。林楠梦想探索出一条建立人与人之间互相信任、互相体谅和互相帮助的美好和谐感情网络的途径。她的理想蓝图有实现的可能性吗?也许,读者无法完全确认,林楠出走后是否能够建构起她所向往的人伦关系的“美的结构”,然而与无数个勇敢出走而结局未知的娜拉一样,她基于自由意志和理性思考的选择及行动,就已经彰显着她对娜拉反抗精神的承继发展。从此意义而言,林楠这一独特的第三者形象身上闪耀着爱与美的光芒。

虽然,《美的结构》对现实中婚恋危机下潜藏的社会文化原因没有进行深入的分析思考,对婚外恋和第三者所涉及的道德问题也避而不谈,但这部小说开始明确了作家陆星儿将在爱之主题的统摄下,继续朝着探索当代女性婚恋观与人生观,实现女性人格独立的方向切实展开其创作实践。沿着林楠孤勇前进的脚步,陆星儿塑造了一系列各具特色的自尊自爱、追求自强精神的知识女性形象,她们的外表是柔弱的,但内心又都沉潜着某种坚忍不屈的力量。受到事业、爱情与家庭的多重挤压时,即使苦苦挣扎在人生命运的边缘角落,她们仍然坚持咬紧牙关迈步向前,用无悔的姿态勇敢直面真实,并投入体验真实的人生。

陆星儿的第二部中篇小说《啊,青鸟》中的女主人公榕榕苦苦追寻象征着幸福的青鸟,这一追寻过程象征着女性依靠自己主动追寻美好爱情与幸福人生的奋斗过程。榕榕的丈夫上大学后对她产生不满,认为她跟不上时代。面临感情危机,榕榕经过思索明白了爱情发生、发展的前提是两性间的平等地位,于是她努力学习考上了大学,并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事业。榕榕用奋斗改变了自己思想落后的形象,学业、事业双成功,也重新赢得了丈夫的理解、尊重和爱情。显而易见,榕榕的故事是对《美的结构》中提出的女性人生理想的进一步深入探索,借助她“重新上路”的寻找历程,陆星儿在《美的结构》中设计的理想主义的爱的结构找到了实现的可能途径。《啊,青鸟》里所要寻找的“青鸟”其实就是现代家庭幸福最关键的支撑点——女性的独立自强与男性的平等意识。现代婚姻制度强调爱情的决定性地位,而真挚爱情产生并得以在婚姻中健康持续生长的前提则是女性对自我命运的有力把握,即女性的自强自立意识。“命,就是自身:性格、精神和努力的程度”,这是小说中女主人公的思想,这思想体现了陆星儿对于女性解放内核的极为透彻的觉悟,只有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女性才能收获真正的幸福,爱情亦只有在两性平等的前提下才有发生、发展的可能,才有持续不断的生命力。

然而,社会的现实状况让陆星儿发觉,“女性自强”这一理想化的表述并不保证切实地改变外部存在的客观现实,将希望寄托于伦理道德的更新发展,也需要一定时间的缓慢沉淀。经过对这一代女性命运的深刻反思后,陆星儿逐渐意识到,女性的问题不能仅仅是专属女性世界内部的问题,而是社会的问题,更是人的存在的问题。在之后的小说《今天没有太阳》和《女人的规则》中,陆星儿更进一步,大胆地将创作题材从婚外情和第三者的故事拓展到了更加敏感的婚外育的禁区。田恬爱上有妇之夫而怀孕,明知是不可能有结果的爱情,她选择的是生下这个“爱的结晶”,自此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爱也有了新的内容、新的需求。在非婚生育的冒险历程中,女性领悟了生命的伟大真谛,也争取了为自己身体、爱情和人生全权做主的权利,她的内心变得无比强大、宽容。

在林楠和田恬这两个涉及婚外育的故事最后,女性的情感焦点不再放在那个“他”身上,在新生命的诞生面前,在经历了“生命的极度兴奋”之后,所有的艰难仿佛一夜之间全部消融、释然,曾经深爱的那个“他”已变得无足轻重,取而代之的是以母性为表征的女性意识的苏醒。“骄傲地生育一个非法的孩子并在社会舆论下作出这样的选择,这是女人无视父权的一种非常方式……生孩子,也是痛苦的、危险的、无选择的,不过它同样可以转化为一种目的,一种通过女人身体坚持她本质的自我宣布的行动。”为已婚男士生育孩子的意义是为了表明这场爱情的独特性,并且为这场激情之爱生产出一个实体的成果。这个孩子来自激情的爱的力量,而非婚姻义务的产物,因此这个孩子不仅是一种秘密爱情的产物,还是被放置在其身体内部的一种无法抹去的本质性联系。于是,女性的存在价值不仅在于爱情的圆满、事业的成就和家庭的幸福等社会价值的实现,而是具有孕育后代、创造生命的超越性意义。陆星儿笔下的女性故事发展到这里,已经不再仅停留在爱情与婚姻的矛盾、新旧道德冲突的表层,思考的视角已经开始向内转,直至女人的母性天性——女人,生为母亲,自有其超越世俗的伟大价值。这是大胆背离传统伦理的新的道德选择与新的观念,表现出作者更新传统伦理道德的愿望,以及她从各个角度对女性解放之路进行的探索实践。

爱必须是建构于强大自我根基上的,否则它便无法采取果断的行动。爱是我们存在的一种方式,健全的自我正是通过爱——对自己和对他人的爱及责任——才得以构建。同时,爱作为一种拯救的力量,必须在主动行动的层面才能实现意义。虽然在婚姻中不可避免地会遭遇各种各样的问题,产生各种各样的隔阂,但正是通过对这些问题的解决和对这些隔阂的突破,人们爱的能力得以保持生机,人们的人格得以保持理性,人们的自由得以落实于行动。换言之,婚姻比爱情更需要持久的爱。筑基于两个自由独立人格之上的、对彼此的责任与爱,即是家庭和谐伦理关系所不可或缺的构成要素,陆星儿笔下的新女性正是通过如此不断地尝试和切实的行动后,最终确认了自主、自由的女性自我,也对新型婚恋伦理关系作出了独特而又颇具审美意蕴的思考。

20世纪80年代的女性文学及其对女性问题的关注源自人道主义和人的解放、妇女的解放。此时的爱情叙事使读者发现,这一时期的女性常常把对人生理想的追求置换为对理想爱情的追求,把对伴侣的寻找等同于对自我的寻找。同样,作家也在编织着爱情的乌托邦,故事中的女性渴望有一个完美理想的男子汉降临到生活中,懂得她、爱上她、陪伴她、拯救她。她们渴望能找到那个与之和谐对应的灵魂“另一半”,她们渴望找到那个如舒婷诗中所描绘的那样,可以与之“肩并肩”在风雨中成长的“橡树”。然而,在沉重的现实面前,此种带有浓厚理想主义色彩的爱情理想必然会显示出其脆弱性和幼稚性。问题就在于:爱情到底对女性而言意味着什么?理想爱情的实现能否代替女性人生理想和自我价值的实现?爱情乌托邦是否能够在真正意义上拯救女性?对于这些问题,作家没有回答,也可能尚无能力加以深入讨论。但是,在一个个挣脱传统道德伦理的精神束缚、自由奔跑在追爱之路上的女主人公身上,读者将会可以看到女性由纯情懵懂逐渐理智冷静,从理想转向现实,从幼稚走向成熟的自我觉醒的艰难历程与真诚努力。

陆星儿对女性情爱人生的书写在此一时期、此一潮流中具有独特的价值和深远的意义,正如陈惠芬在《特定时代中国女性的特殊经验》中所说的,陆星儿在这一时代的主流中有其独特的地位,“这种独特性体现在她是以一个知青出身的知识女性的亲身经历来探讨‘人的解放’和‘人道主义’的问题”。陆星儿这一代女作家需要面对这样一个深刻的矛盾,即“做人,还是做女人”,这是陆星儿也是新女性内心深处的困惑所在。借着林楠、叶丹、田恬等卷入婚外恋、婚外育情爱纠葛的女性系列形象,陆星儿表达了她对女性命运的深切关怀,亦对20世纪80年代前期,社会伦理道德在新旧规范中冲突、叛逆、更新的发展过程进行了抒情性的思考与艺术化的书写,此种探索对于当下的读者和她们,无疑具有超越时代的启示意义。

(青海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