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之交时是乱世,乱世是呼唤英雄的时代,既然呼唤英雄,鲜明不羁的个性便也成为世人赏时品题的重要对象。文学史上的魏晋风度让人心生向往,正是因为有那些恣肆鲜活的生命,纵使政权变易、时代更迭,这样特色鲜明、似乎带着点人文主义精神的文学依旧散发着永恒的魅力。
提到魏晋文学,“竹林七贤”自然是绕不开的,要说个性鲜明“叛逆”之最,我心目中非阮籍莫属。阮籍,字嗣宗,三国时期魏国诗人、“竹林七贤”之一。初读嗣宗的词句,印象最深的便是《晋书·阮籍传》说他“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便觉得“嚯!这人真有个性!”。酩酊大醉,发言玄远而远离政治的行径与当时掌权的司马家所推崇的儒家文化追求的君子言行相去甚远。驾车出门好好的,突然开始号啕大哭,不像寻常文人,倒令人想起市井流氓。
这样的举动令人诧异,也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心,想要探究原因,还是得读读《咏怀》,从那些涌自心底的隐晦委婉的词句中细细体味寻觅。
咏怀·其一
阮 籍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词句间勾勒的是一个夜半鸣琴排遣愁思的谦谦君子,仿佛和史书上记载的不是一个人。饮酒也好恸哭也罢,都是真假参半的保护色,是保全自己与周遭亲朋的无奈之举。中国古代受儒家文化熏陶的读书人,谁不愿意做一身风骨劲如苍松的君子?
千载之后的读者要追寻当时的作者之志,自然是不可以站在今人的角度,用今日全然不同的生活环境、天差地别的知识结构一厢情愿代入作者的处境去理解的,总归要结合时代的背景、史料及各类或真有其事或虚构杜撰的逸闻,去想象时人可能会有怎样的性情,面临着怎样的境地。
东晋短暂地统一了南方大部分地区,但魏晋的政权更迭给当时的社会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更何况此前百姓已遭战争蹂躏许久,战火带来尸首,尸首又与瘟疫伴行,人们都去打仗了,也就没有人来耕种田地,吃饱饭于当时的大多数人是奢望。不光大多数百姓挣扎在生死线上,许多贵族也丧命于肆虐的瘟疫,析骸而爨的惨剧成了常态。魏晋文人好服五石散的荒唐事,放在这样的背景下,似乎也不难理解了。在礼崩乐坏、道德沦丧,文人最为重视的伦理纲常几乎被践踏得粉碎的年代,活得太清醒、每分每秒遭受良心与道德的谴责实在是过于痛苦,糊涂就糊涂吧,至少能有此刻的欢愉。然而嗣宗饮酒,绝不是出于借此逃避现实、寻求虚妄的快乐,他是睁眼看现实的,他的一举一动或许都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而非遵循享乐的天性的直觉行事。
出仕与入仕、杀身成仁与变节折身是乱世里的文人绕不开的坎。而魏晋的情况又更加麻烦:曹魏后期的几位皇帝都说不上是明主,司马炎有政治才华,然而也是疑心重、手段狠的角儿。乱世中皇帝本是能者居之,然而出于培养忠臣的想法,从汉代开始,便对臣子的道德有了极高甚至是不合理的要求。要是变节,便是失了文人的骨气,道德上有了巨大的污点,因此,就算有人入新朝为官,当权者也会猜忌:你是否真的忠心于我?你心里有没有想着复辟旧朝?你是不是对我不服气,会在暗中培养反对我的势力?嗣宗不是那么愿意另侍新朝,却也没有不顾亲朋直言抨击的决绝,于是只能选择折中,建功立业此生无望。在那个充满忧生之嗟的时代里,固然令人心焦心碎,但也是别无选择的无奈之举。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与汉人的“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曹丕的“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样是熬夜,个中心境大相径庭。夜中鸣琴,是内心愤懑忧思的隐晦排解;秉烛夜游,是对人生苦短的积极反抗,倒有点像现在的年轻人,白天的时间几乎被琐碎的俗事瓜分了个干净,只有夜晚能短暂地从杂务中抽身。这些时间完全属于自己,倒像是从某处偷来的一样。这个时候,人们远离了世俗的目光,不再被形形色色的社会身份束缚,因而可以敞开胸怀、开诚布公地面对自我。夜晚同样是最孤独寂寥的时候,因为你只是你自己,不再需要遵循中庸之道从众,也不再泯没于人群中,但也失去了人群在物理意义上的陪伴,这时候孤身一人的寂寥就浮出水面。
可是,这种寂寥能充斥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内心,恐怕不能填满生于乱世的嗣宗。这种寂寥,深究起来仍是一种生于盛世衣食无忧的余裕,讲给生活更加艰苦的老一辈人听,估计会给你翻个白眼再送你一句“闲得慌”。
或许寂寥也像王国维的“人生三大境界”一样有层次之分,我们的寂寥只是底层的浅薄的寂寥,归根到底源自内心的空虚。那么嗣宗呢?他或许同我们一样有源自内心的空虚与心灵的匮乏的低层次的寂寥,但那只是所有悲意中的很少一部分。
与诗词的“曲高和寡”一样,才情与志趣兼备的人总是很难被人理解少有知音的。我们总认为阮籍身边有六个好朋友,把他与嵇康并列,实际上嵇康最好的朋友是向秀,两人一个打铁一个扇风,阮籍虽与他们亲近,可终究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与知心好友相去甚远。连醉酒发言都滴水不漏的人,或许从不与人推心置腹地交谈,孤独寂寥自然难以排遣。那些名字熠熠生辉、构成了大半部中国古代文学史的才子,也是很少有同时代的知己好友的。偶有幸者,几百几千年后,有了能从篇章词句间窥见点他们心思、隔空与他们相视一笑的知音。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两句,我总觉得是晴朗的夏夜,明月皎洁、繁星满天。有这样的印象,大概是我生活在多雨的南方,其他时节常常阴郁多雨,夜晚总望不见圆月的缘故,“薄帷”更为我的猜想提供了验证,那么我便姑且当作是夏夜吧。月光明朗,倘若是夏天,应当还有虫鸣,在生态环境良好的古代,或许草丛间还有流萤,清风拂面,散去不少燥热。这本该是惬意闲适的夜晚,至少对我来说,这样的夜晚走在回家的路上,定然是脚步轻快,说不定还要哼几句歌。
可惜嗣宗无心体味这样的好时光,他没有这样雀跃的心思,这一句仍旧是孤独。在“唯我独醒”的夜晚,不像东坡在承天寺能寻着好友结伴漫步于庭院,知音难觅,且可遇不可求,因此不必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态硬寻知音,能有久处不相厌的朋友亦是幸事。一如吴质之于曹丕、怀民之于东坡,“舆轮徐动,参从无声”,在一起时不必说什么话,仅相伴便是莫大的安慰。又如渊明盼着与朋友得促席而说平生,这些“大诗人的朋友们”,大多数在历史记载上只是连生卒年都未能得到详细记载的“小人物”,他们的思想境界或者文学修养,恐怕都不能与他们那些负有盛名的诗人朋友相比,文学史也少有记载互相唱和的诗歌——或许有,但如今早已散佚,彼此或许并不能说是知音,但他们的存在也足够冲淡人生中部分的孤独。嗣宗在“竹林七贤”中定然也有同样的朋友,只是后来曹魏覆灭、司马当权,朋友或死于政变或入新朝为官,道不同不相为谋,因而也渐渐疏远了。此番下来,更觉得世事无常,比起诸多如柳三变般一辈子不得志又无伴的文人,倒说不清是三生有幸还是徒增烦恼。
王籍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那么嗣宗“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中夜半孤鸿与翔鸟的啼鸣想来也是同样的道理。他写这些主要倒不是为了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只是我们仍能从中体会到这样一种万籁俱寂,因而“孤身一人”的感受更加强烈,就算还有虫鸣鸟叫,但嗣宗并不是能苦中作乐、以此作为慰藉的旷达性子,鸟兽虫豸不似人有灵智,共存算不得陪伴,孤独如同茫茫伸手不见五指般的黑暗般令人难以忍受,忧思如荒芜旷野上的野草般疯长。
除去自我的苦闷,或许嗣宗内心还有对当时整个文人群体的同情与悲痛。“孤鸿”在诗歌里时常作为表达失群、孤独和悲凄的意象出现,这首《咏怀》里的却是翱翔于林木间的飞鸟,这使得其中的苦闷不似磐石压在心口,而更加宽广深远,似江水奔腾、海洋无边。以同样平易浅淡的语调,透露出了巨大的悲意。若是出发于为自我鸣不平,是断不会有这样更加“上层建筑”的悲哀的。此种苦闷,不拘泥于个人“小我”,而更多了一种普世情怀,嗟叹天下生民之苦。
司马氏大肆屠杀异己,以致当时整个文学界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再没有了建安时期慷慨激昂的英风壮怀,文学的表达不再“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转而走向幽深隐晦。这样的压抑像是幽蓝昏暗的海底或者沉寂的死水,让人喘不过气来。身为文人群体的一员兼领军人物,嗣宗所感受到的沉闷压抑恐怕更甚于普通文人。心中兼有身为名士的历史自觉,不甘碌碌无为,而又有不愿变节折身的不可为不愿为,种种矛盾的心态交织在一起,最终成了夜中不能寐。有一个很现代的词叫焦虑,嗣宗失眠,心境中或许也有一点焦虑。
杜甫“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心怀天下,嗣宗同样如此,只是不这么直抒胸臆。传统文化总是要求读书人放眼“大我”,我想嗣宗也定然心系天下。在瘟疫与战争横行的年代里,人们尤其是百姓的生活总是格外艰难,加之曹魏的覆灭,更使嗣宗内心出现与《黍离》同样的沧桑忧郁和对百姓的悲悯,他对曹魏政权本身可能并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或许更多是在缅怀那一段好时光。
乱世之中,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太无力了,“名士”一词,大多数时候只是加之心灵与精神的荣誉,刀戟与病菌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名士的生命与尚且处于蒙昧中的农民一样易逝。劳动人民无力改变命运,只有逆来顺受,名士或许能奋力一搏,可嗣宗终究没有这样的勇气。所谓魏晋风骨,细细看来只是一种伴着刀光剑影的残忍易折。
“徘徊将何见”,“徘徊”一词读起来就绵长而有余韵,能想象出一个人往复踱步的模样,恐怕是嗣宗全诗最“直抒胸臆”的一句了。“徘徊”与“彷徨”近义,鲁迅先生的文集《彷徨》抒写对国家、对民族前途命运的焦虑,我想嗣宗自然也看得到东晋统一外表下潜藏的种种危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嗣宗忧虑的未必是皇权在政治斗争中处于下风,中国古代对文人的教育从来包含治国与平天下,希望知识分子关心社稷和民生。少有人终其一生都以昂扬的姿态为理想奋斗,嗣宗显然不是孟德一样的枭雄,生于乱世,对个人的前途命运深感迷茫在所难免,尤其生于世家望族,个人的命运往往与家族千百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在曹家与司马家的夹缝中,不违逆自我又保全族人是件难办的事情。我时常想,嗣宗这样放浪形骸算不算委曲求全,辜负了自己的才华?望见好友嵇康痛快地因坚守自我的主张而身死,是否会有一点微妙的羡慕,或者为他惋惜痛心但终究理解了他的选择?
如此种种愁思,剪不断,理还乱,无法倾诉,无法排遣,提笔又放下,最终只成了一句“忧思独伤心”。嗣宗虽得器重,却无法在政治上有所作为,魏晋是注重门阀士族的年代,高门出身的嗣宗无法愤慨生不逢时,那么鸿鹄困于樊笼的不得志该归责于谁?皇帝对他颇为赏识,并非如贾谊不遇明主;他也不像渊明在世时籍籍无名,已然是千古名士;更不似屈原,受小人谗言陷害而被流放。倘若嗣宗真遇到这样种种困境,说不定心里还要好受些,可他没有,寻常读书人一生想要追寻的,他好像已经全部实现,因而更加不甘,个中滋味更是旁人难以体会。
思及此处,一时间心绪纷乱无以排遣,唯有再诵一遍这首绵长的《咏怀》。
(三峡大学)
作者简介:汪涵(2002—),女,湖北武汉人,本科,研究方向为中国语言文学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