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对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市出土的高昌国砖志书迹进行分类并分述各类型书风,通过对各类型的整理与中原书风的对比研究得出结论:其各类型书风既受到北朝的影响,也受到南朝士人书风的影响。又因高昌发展的滞后性及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气候,高昌砖志书迹得以完整再现当时书写的本来面目,既有利于重新认识北方书法之面貌,也是对书法创作的启示。
一、高昌国概述
高昌国位于今新疆吐鲁番高昌区东南,塔里木盆地边缘,古时是西域的重要交通枢纽,为天山南路北道沿线,东西交通往来之要冲,亦为古西域经济、政治、文化中心之一。高昌国于460年建国,后逐步成为以汉人为主、多民族共存的地区,历经中原由南北朝至隋唐,先后经历阚氏高昌(460—488年)、张氏高昌(488—496年)、马氏高昌(496—501年)及麴氏高昌(501—640年)四个汉族独立王国。《新唐书·高昌传》中记载,贞观十四年(640),高昌国为唐所灭,朝廷在此设安西都护府以作统御。高昌国作为唐之附属国,又因其特殊的历史地理位置,人员、文书往来密切,故而在文化上既受到中原正统大宗的影响,又受到北方文化的影响,在书法艺术上体现得更为明显。在高昌国出土的碑版书迹之中,砖志墓表因性质多样且风格灿烂为其中代表,下文以高昌国的砖志书迹为对象进行分析。
二、高昌国砖志书法分类及分析
高昌墓砖分为刻字填朱与直接墨书或朱书两种,后一种是在涂好的泥衣上直接书写。砖面上涂泥衣能够使砖面更为平滑易于书写,进而使书写过程中纵横顿挫、提按使转的用笔得以完整保留。高昌出土的墓表多以书而未刻的形式存在,再加上当地气候较为干燥,地理环境较为特殊,今所见的高昌砖志书迹大多保存较为完整,字迹也较为清晰。1949年以来,吐鲁番地区出土大量高昌国砖志,关于这些文物的数量及整理,侯灿在《吐鲁番出土砖志集注》中有做统计,20世纪出土的高昌墓砖高达328方,后《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中又增加了新出土的高昌墓砖18方,现可考证的属于高昌国时期的墓砖数量为217方,且这些墓砖书迹均为楷书。下文根据书写风格将高昌国砖志书法分为新隶体型、魏楷型(参照李笋①分类)、唐楷型与行楷型四种。
(一)新隶体型
“新隶体”是文字学研究专家裘锡圭先生提出的概念,关于这个概念,其在《文字学概要》一书中解释道:“大约在东汉中期,从日常使用的隶书里演变出了一种跟古隶和八分都有明显区别的比较简便的俗体。”关于“新隶体”的书法风格,他指出:“这种俗体隶书一般不用八分书那种收笔时上挑的笔法,同时还接受了草书的影响,如较多地使用尖撇等,呈现出八分向楷书过渡的面貌。”关于此类字体的风格,罗振玉亦说其“楷七而隶三”。在吐鲁番出土的高昌国墓砖中,有一类砖志书迹与裘锡圭所言“新隶体”较为接近,其字形结构多为平画宽结,基本笔画在竖、撇、点、横折、钩的处理上已接近后世成熟的楷书,大体上属于楷书范畴,然仍有部分的笔画在处理上保留有隶书的特征,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汜绍和七月墓表》(571年),见图1。
该表为墨笔,有列无行,长横收笔处及捺画尾部多可见隶书浓厚的燕尾、波磔特征,如右起第一列(碑中文字皆为从右向左读,下同)“二”“年”“壬”等字横的收笔处均为燕尾,整体字形结构偏扁,沿用了隶书鲜明的用笔特征。这一类型的墓表在结构、笔画上都带有较明显的隶书意味,可以看作隶书向楷书发展的过渡性书体。在新隶体型墓表中,除了此类书迹以外还有一类书迹,此类书迹在笔画上不像前文所列墓表般隶意浓厚,在字形结构上多为平画宽结,字形扁平,类于隶书体式,亦将其列为新隶体型墓表,其中保存较为完整、墨迹较为清晰的有《赵荣宗妻韩氏墓表》(555年)、《张伯玉墓表》(632年)等。新隶体型墓表今可见的多作于麴氏高昌国前期,与当时中原已确立规范样式的楷书从面貌上拉开了距离。
(二)魏楷型
“魏楷”是指广泛存于南北朝时期,尤以北魂为主的各种刻石记铭(如墓志、造象记、碑刻等)的一种楷书书体,后人称为“魏碑”或“北碑”。其发展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是十六国到北魏平城时期(316—439年),此时碑刻多因循魏晋旧习,楷书、隶书杂糅,书风朴拙;第二时期是北魏迁都洛阳至北魏分裂(439—534年),世称“洛阳时期”,此时是魏碑发展的鼎盛时期,用笔和结体都形成了特有的时代特征,出现了“斜画紧结”的时调,书风相比前朝较为遒丽峻拔,书史上称为“洛阳体”;第三时期是东魏、西魏、北齐、北周约50年(534—581年),此时期又逐渐转变为宽绰平正的书风。
高昌出土砖志墓表中,有一部分近于北朝洛阳时期书风,其用笔多方锐之形,点画向背,各有姿态,在结体上亦追仿“洛阳体”中“斜画紧结”的特色,横画多向右上斜,转折处强调顿挫,多方折笔,比较典型的如《曹妻苏氏墓表》(631年),见图2。
此墓表中可见明显受洛阳时期的魏碑影响,第三列“曲”与第四列“曹”“妻”等字,在转折处多强调“方折”,且笔画不似之前水平,而是更为奇侧,转折多向内折使中宫更为紧凑。有别于前文所列新隶体型墓砖,第三列“镇”字与末列“之”字,与北碑中写法几乎一模一样。除此之外,同为魏楷型的还有《令狐天恩墓表》(571年)、《张保守墓表》(621年)和《唐耀谦墓表》(631年)等。魏楷型墓表在今可见的高昌墓砖中是运用最多的一种书风,在数量和时间跨度上都是出土砖志墓表之最,这种风格的笔画形态和字形结构的处理都与北魏洛阳时期的洛阳龙门石窟群和洛阳邙山出土的元氏宗族墓志等碑志相近,在书风上可见传承关系。
(三)唐楷型
唐楷型楷书指的是隋唐之际已发展成熟的楷书,其笔画基本符合传为僧人释智永所提的“永字八法”。关于“永字八法”,宋陈思所著《书苑菁华》中载:“隋僧智永,发其指趣,援于虞秘监世南,自兹传授遂广彰焉。”“八法”乃是由释智永发其旨趣,阐明奥义,并传授虞世南才得以广为流传,自此以后就成为楷书书写的基本法则。
诸宗元在《中国书学浅说》一书中对“永字八法”有详细的解释:“弩,竖在书写时笔锋犹如拉弓射箭;趯,钩的笔画形状‘如长空之新月’;策,挑的形状像钝角三角形;掠,如用篦之掠发;啄,短撇如鸟之啄物。磔,捺画在书写时好像曲折的水波。”在吐鲁番出土的高昌国砖志书法中时有见之,这一类作品在笔画形态上已基本吻合“永字八法”之规范,如《王伯瑜墓表》(628年),见图3。
《王伯瑜墓表》在结体上还大致保有平画的特征,在用笔上与隋唐时成熟的楷书相差无几,第一列“寿”“年”二字,在笔画的起笔处多有逆锋动作,藏锋起笔,使起笔处圆润,在笔画收笔处尤其是横画,惯于回锋收笔。再如第三列“原”“初”二字的竖钩,形态基本吻合“永字八法”中“趯”要“如长空之新月”的要求,第三列“太”与第五列“春”字,撇捺形态也符合“掠”和“磔”,通篇与唐人写楷相差无几。此外还有《张善哲墓表》(635年)、《侯庆伯墓表》(634年)、《唐阿朋墓表》(634年)等。
(四)行楷型
在高昌砖志书迹中,存在着中原墓表中十分罕见的行楷墓砖,即在楷书的基调上加入行书的笔意,甚至在个别字上用了草法,如《张氏墓表》(647年),见图4。
该表用笔自在,连带明显,前两列两个“五”字写得相当率意,“年”字已明显是行书写法,第三列“录”左边金字旁与“欢”字左半部有草意,通篇自然灵动,多用行意,流畅洒落,褪去古质,粗细对比强烈而果断,给人奇伟潇洒之感,是中原砖志中较为罕见的书风,与此同类的还有《唐憧海妻王氏墓表》等。
三、高昌国砖志书法风格来源探析
高昌国所出砖志书迹风格主要受两方面影响,一是北朝碑体书风,一是南朝士人书风,下文分而述之:
(一)受北朝影响
高昌建国伊始,其民多自河西来,而其前期又由北凉政权所统,故而“北凉体”是其前期书风来源。“北凉体”在施安昌的《北凉体析——探讨书法的地方体》中首次提到,总结这一字体的特征是字形方扁,在隶楷之间,横画起笔出锋又下顿,收笔处有燕尾,成两头上翘形式。这种特征对高昌砖志墓表的影响主要表现为前文所分四类第一类新隶体中,在结构上趋于平宽体势,行笔中不自觉带有隶书的波磔,此类代表有《画承墓表》《汜灵岳墓表》《赵荣宗妻韩氏墓表》《汜绍和七月墓表》《张伯玉墓表》等。魏楷型书迹是高昌砖志中运用最多的一种形态,此一类型主要受北朝“洛阳体”书风影响,特点是“斜画紧结”,用笔方俊。
(二)受南朝影响
高昌国作为西域与南朝使者往来要道,与南朝往来密切,而此时中原楷法已立,“晋末二王称妙”“比世皆高尚子敬书”的现象也说明,经过“二王”父子对妍美书风的改进发展,新体行书已成熟并广为流传,为南朝书风西传打下了现实基础。在官方文书、经济贸易往来、佛教传播交流的时候,中原江左清流书风便随之传入高昌国,影响了高昌国唐楷型和行楷型两类书风,典型作品有《王伯瑜墓表》《张善哲墓表》《侯庆伯墓表》《张氏墓表》等。
四、结语
纵观高昌国砖志书迹全貌,发现其具有两个特点:第一,风格面貌多样,体现了南北书风相互影响与交融的历史现象;第二,相比于同时期的中原地区,高昌国的书法面貌更靠近魏晋人。因此,便有望借由高昌书法而一窥魏晋人风貌。正如《启功全集》第二卷启功所说:“六朝碑志笔法,可于高昌砖志墨迹中探索之。……高昌墓志出土以后,屡见奇品。其结体、点画,无不与北朝相通,且多属墨迹,无刊凿之失。”高昌砖志多是书而未刻,没有受到刀劈斧凿的再加工,又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干燥的气候,这些墨迹得以较为完整地保留下来。与中原“如对至尊”恭谨严肃的书写状态相比,高昌书迹更显鲜活的性灵和自由的精神,是以研习高昌国砖志书迹有助于填补书法史的空白,亦为书法艺术创新提供一种新的可能。
(泉州师范学院)
注释:
①李笋,中央民族大学硕士,其硕士论文《吐鲁番出土高昌国时期楷书书迹研究》以考古学的视野研究了高昌国楷书书迹,并结合罗振玉、郭沫若、裘锡圭等领域专家对高昌国楷书书迹进行分类,提出“魏楷型”,为学界所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