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视野下《第十一回》的叙事策略

2022-12-31 00:00:00赵姝悦
牡丹 2022年16期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和拉康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深深影响了早期的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女性电影理论家分析以往父权制社会背景下拍摄和制作的电影作品发现,其中女性角色的存在,无非是“男性凝视”的承载,成为其审美标准下值得褒扬或是批判的女性形象,而缺少以“她”自身为主体视角的描述,女性的主体意识在男性中心文化一直处于被压抑、被隐藏的状态。在电影艺术创作的过程中,越来越无法忽视女性意识,其中最重要的两层含义包括: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确定自身本质、生命意义及其在社会中的地位;从女性的角度出发审视外部,并对其加以富有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

女性主义正式进入电影理论界,是电影理论家劳拉·穆尔维1975年发表的《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中,她认为要创建一种代表和宣扬女权政治的电影美学。该美学追求聚焦女性真实的社会角色经验和生命体验,建构其话语权和主体性,表达女性真实的自我,这也是女性主义首次在电影学的提出。

陈建斌导演的电影《第十一回》于2021年4月2日公映,影片塑造了几位极富生命力的女性形象,这在导演对赵凤霞、贾梅怡和金多多等女性人物的塑造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在女性主义视野的关照下,导演塑造人物的叙事策略表达出对女性寻找自我认同、生命价值的尊重和倡导,这正是《第十一回》不可被忽视的美学价值之一。《第十一回》中的几个女性角色看似存在感不强,但正是这几个并没有下重墨的女性角色让影片变得更有层次感。她们身上的矛盾、无力与抗争,在女性主义叙事学的描摹下,更能呈现出十足的质感。

一、女性叙事视点:情感世界的力量与表达

三十年前,一辆拖拉机轧死了一个男人李建设和一个女人赵凤霞,他们死的时候光着下半身,轧死他们的拖拉机上,赵凤霞的丈夫马福礼踩着刹车。两人死于意外还是马福礼故意杀人,人们不得而知。这个案件的“真相”正是《第十一回》中的主要故事线,随着话剧剧本频频修改,两个女性角色随之丰满起来:一个是片中从未出现的赵凤霞,另一个是在话剧中扮演赵凤霞的贾梅怡。

赵凤霞这一无比重要却又只活在众人口中的线索人物,可谓影片中关于女性情感探讨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如同剧本里所说,赵凤霞似乎只是一个“工具人”,新婚丈夫马福礼说她伤害了自己的面子,情人李建设的哥哥说她勾引男人,话剧院领导则说她伤风败俗。作为一个被凝视的对象,真相的凝视者并不关心赵凤霞究竟在想什么,也不关心她在一系列世俗眼光的审判下所经历的痛苦与挣扎。可以说,赵凤霞只是千千万万在性别凝视下,无力的、被禁锢着的女性之一。与之相反,觉醒后的贾梅怡不再顾忌一切世俗对她的审视和议论,正视并尊重自己的情感,并且将三十年前凶杀案的真相展示在世人眼前,这也正是导演想表达的女性情感世界的力量。

在影片最后真相揭开的那一刻,赵凤霞的扮演者贾梅怡将整个“拖拉机杀人案”的始末娓娓道来,终于为赵凤霞洗清冤屈,也让因此案争吵不休的众人达成和解。影片中的所有人都在凝视一个没有出场的人物——赵凤霞,她的感情只能借助别人的力量才能被承认。因而电影中女性叙事视角相对于男性视角而言并不是一种叙事技巧,而是用一种平等的观念去看待经常被忽视的群体,站在不同的立场和角度给予每个人表达自我的机会。站在觉醒后的贾梅怡的立场,她一定认为赵凤霞选择追求爱情的行为应该得到尊重,而不是只能做他人眼里那个伤风败俗的失败者。

二、女性叙事话语:女性的成长与自我认同

影片彰显女性的自我意识,让女性成为直白的自我叙述者。正如20世纪70年代劳拉·穆尔维在她的经典论著《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中指出:“在一个由性失衡安排的世界里,观看的快感分为主动的、男性的和被动的、女性的。发挥决定性作用的男性目光把他的幻想投射到按此风格化了的女性形体上。”电影中讨论的是人物认同和追寻自我这一复杂哲学命题,除了主人公马福礼外,另一个重要体现就是贾梅怡。贾梅怡是一个没有经验、没有后台、没有权力的小演员,却自己单枪匹马找到了决定性的证人和证物,推翻了三十年前的“铁案”。

导演使用无数特写镜头表现贾梅怡内心情感世界的变化与成长,通过翻滚的红布映射她涌动的情欲。这种拍摄手法展现了贾梅怡面对爱情时外露、夸张的情绪情感,从一开始的懵懂天真,到经历胡昆汀妻子甄曼玉责骂时的焦躁、愤怒,再到最后解开案情谜团时的平静、坦然。导演用特写镜头展现了她的成长,正是通过这样外放的情绪表达,更好地启发女性观众对自我存在和价值的探索与认知。

导演胡昆汀与演员贾梅怡在话剧舞台上一次次讨论与排练,李建设与赵凤霞的角色形象逐渐清晰,三十年前谋杀事件的真相浮出水面。答案不仅仅是因为当时草草结案,更是因为除了贾梅怡之外根本没人在乎真相。所有人在乎的,都是在当前这个时代下如何生存、如何牟利,只有贾梅怡在乎真相,所以她去查,也成功了。

在话剧舞台下,胡昆汀与贾梅怡的感情同样不被世人所理解和接受,即使将情欲掩藏在排练的红布之后,也要遭受来自世俗的审视与批判。他们试图忠诚于本我自由爱情状态,却也无法摆脱超我的社会道德困境的桎梏。因而贾梅怡开始站在赵凤霞的立场思考真相,同时寻求自我认同。正如胡昆汀对贾梅怡所说:“人的第一自我是本我,是自然人的生命形态。第二自我是理性的‘我’,是意识形态在成长过程中形成的自我理性认识。”

对于贾梅怡而言,A面现实生活中的自己与胡昆汀的爱情不被人所理解,B面在舞台上扮演的形象赵凤霞也是因为恋情遭人唾弃。贾梅怡在逐渐理解、塑造B面角色赵凤霞的过程中进入人物,试图让自己真实地成为赵凤霞,故而开始质疑三十年前案件的真相。在随后的叙事过程中,她不仅是剧中扮演赵凤霞的演员,还是整个故事中“凝视”和寻找真相的关键角色。当她渐渐无法再认同之前污名化赵凤霞的剧本,成为影片中唯一执着于真相的人时,她就不再仅仅是“拖拉机杀人案”话剧中的演员,不再是一开始是受剧情推动而带动的演员,而是反过来带动剧情走向高潮。贾梅怡一步步成长,既产生了对其他女性角色的共情,也在翻案的过程中逐渐发现自我,进而实现自我认同。

三、女性叙事时空:对身体和生命价值的思考

导演通过对故事情节的安排和对故事发生时间、空间的再创造,彰显了女性人物的生命价值。胡昆汀想要在戏剧舞台上重现三十年前的凶杀案,在排练过程中,不断有相关人员打断排练,讲述自己知道的“真相”,给案件笼罩上一层层迷雾。为更详细地了解马福礼案情的始末,同时梳理女性角色贾梅怡和金多多的感情发展历程,导演在纷繁的故事线中对时间的叙述极为细致,力求做到真实,利用光线、道具的变化还原金多多两次堕胎和贾梅怡一步步追寻案件真相的全过程。《第十一回》通过对时间和空间富有建设性的刻画,使得抽象而不好把握的时间通过叙事变得形象和具体可感,凸显了女性在身体和生命价值上的自我认同。因而尽管在电影画面中可以拿掉一切真实,但唯独不能失掉空间的真实。

影片一开始,金多多在未成年毫无经济能力甚至需要偷钱堕胎的情况下怀孕,并且试图用捆绑自己身体的方式去“报复”已婚的孩子父亲,这本身就是将自己物化与贬低自己的一种体现。导演在此时常常将叛逆的金多多与黑暗逼仄的房间、楼道等空间范围联系在一起,这种封闭的环境更能表达其心理状态及自我突破。电影中另一位重要的女性角色,金多多的母亲——金财铃,导演通过她在日常生活中控制女儿、体罚丈夫的泼辣行为,刻意强调了她在家庭空间中强势的地位。金财铃看似在家中说一不二、高人一等,掌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还对丈夫和女儿颐指气使。但她却始终无法逃脱家庭妇女的身份,在社会空间语境中的权力被弱化,成为影片中被边缘化的女性,难以得到自身生命价值的实现。

同时,导演还用省略与留白在时空关系上向观众暗示影片中关于女性生命价值主题的思考。电影叙事过程中,省略不仅能够被用来营造戏剧效果,还承载着某些不言自明的象征意味。在章回体影片《第十一回》中,导演在叙事时预留大量隐性情节,尤其是最后一个回目中,导演没有设置任何主要内容,这或许会让观众感到迷惑,但又不得不说是导演的匠心独运。观众在观看时不由自主地通过联想获得完整的故事情节,进而在潜意识中从接受美学的角度出发,结合个人的观影体验,对结尾进行阐释和补全,从而产生更多自己独特的审美感受。这样的留白和时间设置,暗示着把握了方向盘的金多多由此抛弃了过去的偏执和叛逆,责任与家庭意识觉醒,开启了对自主人生的追求。

四、《第十一回》的女性主义叙事美学与内涵

《第十一回》中的女性主义叙事使得观众一方面通过审视他者(影片中的女性)的生命体验满足窥视的欲望,一方面在凝视中镜像自身,从而获得审美的快感。电影的内涵与本质通过导演对观众产生的影响来调节时,作品的意义就产生了。

导演充分利用早年的戏剧和电视剧表演经验,在视听语言的叙事层面,影片《第十一回》中的镜头也如同在话剧舞台上一般,跟随人物一起运动。同时,不同机位推拉摇移跟的镜头运动手法展示了人物的情绪和内心波动。大量类似手持镜头拍摄的手法放大了人物情绪,也引起观众的感情波动和对电影中女性人物角色生命价值的思考。

除了镜头语言对女性主义叙事美学的展现外,利用道具等意象符号也能够帮助影片叙事在观感上更具内涵,使观众对影片叙事美学与内涵保持独立的思考。餐厅中多次出现的镜子、公演后台的化妆镜、拖拉机的后视镜,这些物象不仅成为主角观察、审视内心的工具,更引导着观众通过剧中人物进行自我思考。观众在旁观他们略显荒诞的生活场景时,对女性内心情感世界、自我认同与成长、生命价值等话题进行深入分析与探讨,使这些讨论在女性主义电影批评和理论中逐渐被广泛接受,成为具有普适意义的话题。

电影《第十一回》借由对几名主要女性角色的叙事变化,在镜头视点、情节逻辑、时空叙事方面的表达清晰简练,并且通过人性层面的刻画,使电影中的女性角色从叛逆懵懂的状态逐渐成长进步,最终达到认同自我、与自我和解的高度。这正是导演想要传达的女性主义叙事美学的内涵与意义。

五、结语

《第十一回》中这些鲜活的女性形象,向观众展示了她们从传统的意识形态中解脱并形成独立意识、掌握自己的人生进而逐渐达到自我认同和解放的过程。导演一方面描写众多女性角色在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一系列背叛与欺骗,一方面展现了她们在失望与痛苦中一步步走向成熟的过程,塑造了一个个不断抗争和寻求自我独立的女性形象,也为国产电影中的女性主义叙事美学写下重要一笔。

(长安大学人文学院)

作者简介:赵姝悦(1998—),女,陕西宝鸡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