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现代性”概念肇端以来,学界对其研究甚多。如今,其作为一种话语方式与“语境”这一概念相附和,被置于文化研究与历史研究的视野之中,凸显中国现代文学的文化间性。《倾城之恋》是张爱玲1943年创作的小说,细读文本会发现其渗透出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良多内涵。本文从“现代性”一词出发,分析中国本土化现代性的表征要素的三方面,即伦理的崩坏、价值的转移、现世生存策略的选择困境,来解读《倾城之恋》中表现出的现代性,并从中窥见张爱玲的叙述声音,以进一步分析张爱玲的现代性表达。
一、关于现代性
19世纪末以来,西方文学思想初步传入中国,代表西方文学鲜明特点的现代性也开始影响中国文学的发展。“现代性”一词在词源上可追溯到中世纪的基督教,强调了从基督教统治中解放出来的世俗化进程。其后,这一概念不断衍化和嬗变,在西方诸如理性主义与非理性、线性时间、反传统的传统等观念中得以丰富,在中国则呈现出具有本土化色彩的新变。在汪晖那里,“现代性”被解释为:“对中国现代的研究涉及的是一种‘文化间性’。这个概念并不意味着否认中国现代性发生的被动性,但却同时承认中国现代性发生过程中的文化主体性因素。”李欧梵认为:“值得考虑的是《新青年》思潮背后的一个新的意识形态和历史观,我把它称为‘现代性’。”在王德威那里,“现代性”又指涉学界关于中国现代文学起点的探讨,但它“不是重新定源”,而是“试图描写现代性的播散而非其形成”。他把晚清小说重新评价为“被压抑的现代性”,对其理解的向度之一是“指的是由即将失去活力的中国文学传统之内所产生的一种旺盛的创造力”。
纵观这些概念的论述不难发现,中国现代文学所强调的是一种“文化间性”,与此同时,它们所指向的内涵也是颓废、悲凉、被压抑等审美特征,这与《倾城之恋》的表达不谋而合。
二、现代性表征之一:伦理的崩坏
《倾城之恋》讲述了一个自私的男人与一个自私的女人的故事。离异的白流苏在白氏家族的倾轧之下“逃遁”“出走”,赌命般将生活寄托于“花花贵公子”范柳原身上,他们之间被描述最多也本该描述最多的爱情,却是描述最破碎且虚无的,除开爱情之外的描写倒更加清晰。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里,以儒家为代表的伦理思想体系一直居于统治地位,它还通常与哲学、政治思想结合在一起。宋明以后,理学家更是力图把哲学变成伦理学,主要关注人性的善恶、道德的根源和本质、道德评价的标准、义利之争、理欲之辨等。伦理在中国传统文化内涵中所具有的观念也在《倾城之恋》中有所体现。白氏家庭中,三哥花光她的钱,四嫂持续冷言讥讽,连“母亲”这一极具伦理感的身份也避重就轻,让白流苏仿佛在梦中还回忆曾经的“母亲”今日之不同,但具有现代性内涵的是她从梦中醒了。“离婚”“攀高枝”“再婚”这些与传统伦理相悖的行为都出于她,这也就很好地理解了为什么张爱玲在文本中这样表达白流苏的内心世界:家庭是她最痛苦的成分。
与描写相平行,在文本中,张爱玲还善于用现代性话语和技法表现传统伦理的破碎与崩坏。“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关了。”胡琴声是文本一以贯之的意象,胡琴是一种丝类乐器,发音悠扬婉转,“听着就有一种奇异的惨伤,风急天高的调子,夹着嘶嘶的嘎声”。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意象不胜枚举,到了《倾城之恋》这一文本却掺杂了象征与隐喻的意味,这当然也有作者本身的因素,不过就文本看,张爱玲的叙述声音仿佛是在刻意制造一种情节与人物、文本与读者的距离感。浅层上,使“忠孝节义”的传统伦理与之“不相关”,以达到对伦理破碎的塑造;深层上,叙述所造就的距离感更远可指涉整体文化和历史的苍凉。
“四奶奶决定和四爷进行离婚,众人背后都派流苏的不是。流苏离了婚再嫁,竟有这样惊人的成就,难怪旁人要学她的榜样。流苏蹲在灯影里点蚊烟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曾经那个讥讽白流苏的四嫂如今也有“学”她的一天,张爱玲讥讽的是她一贯的“反讽”体现,以讽反讽,颠覆传统伦理的“义理”。“它只是她的悲剧人生观的补充。人生的愚妄是她的题材,可是她对于一般人正当的要求——适当限度内的追求名利与幸福,她是宽容的,或者甚至可以说是赞同的。”当然,这种带有讽刺意味的赞同正是对伦理、人生破碎与虚无的自明。
三、现代性表征之二:价值的转移
《倾城之恋》这部小说中有很多具有现代意味的价值判断。“后来总还是要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白流苏的一种从清醒到自我欣赏的心理旋律跃动于文本之中,她企图打破旧世界的价值判断,重塑抑或只是拒斥那种旧语境下的价值判断。白流苏如此,范柳原这样常居香港、留学英国的花花公子亦是如此,并且他身上的现代意味表现得更加直白与浅露。留学海外多年,年近三十回国,他既是受摧残的上海市民的镜像,又是与之相悖的“他者”。原因是他似乎在这样一个无须讲文雅的时代有一些优雅的趣味,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种怀旧感。他说白流苏“善于低头”,这里的低头不只是男性话语的直述,而且加入了他对东方女性的价值判断。文本中有很多范柳原的价值判断流露,如“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对“新派人”的评价)。仔细体味,文本中对范柳原的声音叙述其实是和白流苏一致的地位(这也算是笔者的新见)。回归到张爱玲身上(其经历在此不必多言),无论是范柳原本身所影射的对存在于可见世界之外的精神领土或城市有一种怀念,有一种内化的颓败感,还是白流苏身份或精神世界的嬗变,张爱玲的价值破碎与虚无叙述笔调总是围绕人物与其情节的。
西方话语在阐述现代性时强调了工具理性。在工具理性的统治下,任何判断和感性被消解置于被统治地位,人类只是作为工具支配于自己所创造的系统,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幸福行为个人物质欲望的满足品,而自由只是这种满足的不受干扰。与此同时,是价值和意义的丧失。虚无主义成了现代文化的标志性特征。”“现代”一词成为独有的话语方式,使得西方文化由漫长的宗教过渡到现代,其本质发生了根本变化。
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亦有与其相通之处。“危机”这一概念在范柳原的话语中得以体现,他固然是个贵公子,但又受到西式教育,所以即使他的话语体系中浸润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等传统、古典的取向,但他又仿佛预知了现代性所带来的危机,并以此揭示价值与意义的丧失最终抵达虚无这一本质。“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结局表明,这种带有传奇色彩的“危机”预感确实是正确的:“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这里的叙述声音与前文所论述的一样仅是范柳原的还是张爱玲的?实则二者兼有,范柳原不只是张爱玲对于战争、历史与文化危机的代言,在叙述的功能上亦承担起文本所要表达的现代性指涉。
四、现代性表征之三:现世生存策略的选择困境
将视野更多转向张爱玲,人们会自觉将视点落在她生活在上海和香港两地的人生空间经历,以此来考察她对现代性的体验。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的上海与香港可以说是中国现代文明进程居于前列的地域,生活于两地的张爱玲受此影响,进而由这种影响形成现代生活体验,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回到文本中,文题“倾城之恋”有在一个倾覆的城市里的爱恋故事、一个令整座城市倾覆的爱恋这两种解读方法,显然后者是本义。但在《倾城之恋》却是在前者的前提下或是成就下,只在最后的叙述里留有一缕后者的气息。“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传奇里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一个倾覆的城市之下的爱恋故事是文本的线索,张爱玲直言否定了白流苏(觉得她)不是那后者(也确实不是),但最终文本又回旋过来,透露出“倾国倾城者”之于二者的纠缠,现世生存策略的选择困境在张爱玲这里也就有了复杂的流动。
李欧梵曾把张爱玲的小说视为“颓废艺术”,认为“她并没有完全把现代和传统对立(这是五四意识形态),而仍然把传统‘现代化’——这是一个极复杂的艺术过程”。观照文本,白流苏、范柳原的情爱故事正是这一颓废的载体。作为文本中的男性角色,范柳原出场便是花花公子,他的身上极尽颓废气质,年近三十不结婚,对白流苏、印度公主调情,花言巧语频出,将男性在情爱中的机巧与(甚至)狡黠体现得淋漓尽致。但他又不是表面的纯“花”,他的话语叙述中总是包裹着向传统、古典的倾向,他本人那种“不想结婚”的现代人意识才是他本质的内趋。文中有大量他的情话表述,如“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你就是医我的药”。这些虚妄的话语迷惑了白流苏,也会迷惑住接受者,他真的爱她吗,实则不然。(白范二人是否真的存在爱情确实有争议,但笔者持否定观点)或许确实在欲望的冲击下他有那么一瞬间交付爱意,但这种爱的不可能性本身就证明了范柳原是这样“一个自私的男人”。
再看白流苏,她对范柳原的爱实则是有嬗变过程的。“范柳原真心喜欢她么?那倒也不见得。”“流苏愿意试试看。”“他没有机会厌倦,未始不是于她有利的。”“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表面上,白流苏一以贯之的是自卑感,是传统的浸润下摆不脱的自卑感,在自卑感之下她犹疑过甚至误以为要爱上范柳原了,但她最终的行为却也只是在一种自卑感中逃遁出来,这在文本中被张爱玲加以象征感地叙述:“为什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真索性在那蒲公英的粉墙上打了一个鲜明的绿手印。”一间又一间的空屋子呼喊着空虚,也呼喊着现代人内心世界对现世生存策略选择困境的破碎与虚无。
五、结语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文本序列中唯一一个逃遁并且成功的故事。张爱玲以本身深处时代夹缝中的语境观照文化与历史,将《倾城之恋》这一文本镶嵌于现代性这一话语方式,对伦理的崩坏、价值的转移、现世生存策略的选择困境展开叙述。但这种叙述又往往添之以苍凉的笔调,她时而是叙述者本人,时而只是站在文本之外旁观。“张爱玲的现代性之创造依赖于体验与想象的并用,且想象的运用超过体验的运用,使得她的现代性创造中更多地体现了中国本土的特色,最终形成了张爱玲的现代性,这种现代性成为中国现代性的一种极为出色的范式。”她的呈现十分广泛,但她的内趋始终指向现代的破碎与虚无,最终化作苍凉的莞尔一笑。
(延边大学朝汉文学院)
指导教师:温兆海
作者简介:邹晓娅(1998—),女,贵州遵义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