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汉卿笔下的女英豪

《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和《望江亭中秋切鲙旦》是元代著名戏剧家关汉卿创作的两部喜剧，这两部作品塑造了两位女英豪——赵盼儿与谭记儿。赵盼儿为救姐妹，以风月的手段整治了周舍，成就了姐妹宋引章与安秀实的婚姻。谭记儿为了保护自己的婚姻家庭，乔装打扮，用计从杨衙内手里赚得势剑、金牌与捕人文书，救回了自己的丈夫。这两位女英豪形象体现了关汉卿对普通民众命运的一种思考：要做自己的英豪，就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女英豪形象的出现，既有时代的原因，也是关汉卿进步思想的体现，她们既凸显了女性的主体意识，也鼓舞了有着同样处境的群体。

冰心曾说：“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作为我国戏剧史上作品最多、成就最大的剧作家，关汉卿非常关注女性的生存状况，他现存的作品中，旦本戏（以女性为主角）占到了一半以上。他的笔下出现了众多女性形象，有蒙冤千古的窦娥（《感天动地窦娥冤》），有为争取个人权利而勇敢斗争的诈妮子燕燕（《诈妮子调风月》），有无法主宰自己婚姻却幸遇良人的刘倩娘（《温太真玉镜台》。在这些女性当中，赵盼儿和谭记儿是除了窦娥之外非常有影响力的两位，她们的出现是关汉卿对女性出路的一种探讨，那就是在困境当中女性如何拯救他人和自救。关汉卿认为，女性就是自己的英豪，女性要学会自救。这种思想在今天仍然有着积极意义。

一、救姐妹于水火的赵盼儿

赵盼儿和姐妹宋引章俱是汴梁城里的妓女，宋引章与秀才安秀实有婚约，但是在郑州同知的儿子周舍花言巧言的引诱下，宋引章决意嫁给周舍。阅人无数的赵盼儿认为，周舍对宋引章并没有真情实意：“那做子弟的他影儿里会虚脾。”于是苦劝宋引章，让她选择老实的安秀实。宋引章却认为周舍知重自己，一年四季，夏天会替自己打扇，冬天替自己暖被，因此一心要嫁于他。赵盼儿无奈，只好丢下狠话：“妹子，久以后你受苦呵，休来告我。”宋引章毫不示弱：“我便有那该死的罪，我也不来央告你。”事实证明，赵盼儿对现实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周舍虚情假意、花言巧语，只能骗天真幼稚的宋引章，却骗不了清醒老练的赵盼儿。果然，宋引章被周舍娶回郑州之后，才进门就挨了五十杀威棒，从此，朝打暮骂成了家常便饭。除了肉体上的折磨，精神上也饱受摧残。周舍讽刺宋引章不会女工，嘲笑她在轿子里赤身裸体翻筋斗。还威胁宋引章，有被打死的，没有买休卖休的。宋引章走投无路，写信给母亲求救，让母亲去请赵盼儿搭救自己。

赵盼儿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带着丫鬟小闲赶赴郑州，想法搭救宋引章。到了郑州，请来了周舍，赵盼儿假意跟周舍说，当初不同意宋引章嫁给他是因为自己想嫁于他。只要周舍写一封休书把宋引章休掉，自己一定嫁给他。周舍害怕尖担两头脱，要赵盼儿赌咒发誓，赵盼儿发了重誓。然后赵盼儿把自己准备好的酒、羊、红罗绸缎拿了出来，对周舍说情愿倒贴妆奁，家业家私待他六亲，肥马轻裘待他一身，只要他休掉宋引章。

周舍果然中计，回家写了休书给宋引章。宋引章拿了休书来找赵盼儿，姐妹俩正要回汴梁，周舍追了上来，对宋引章说，休书上只有四个指印，不作数。宋引章信以为真，拿出了休书，结果被周舍抢过撕碎了。周舍指着宋引章说休书没了，你还是我老婆。又指着赵盼儿说，你喝了我的酒，受了我的羊和红定，你也是我老婆。赵盼儿说酒、羊和红罗绸缎都是自己的。周舍说你曾经赌咒发誓，赵盼儿说，我们作为娼家女，是靠赌咒发誓过日子的。周舍拉着二人见官，赵盼儿让安秀实前来告官，又拿出早就藏好的真休书，有证物、证人、证词，郑州太守李公弼判罚周舍杖六十，与民一体当差。

赵盼儿以其人之道，用风月的手段，还治周舍之身，结局大快人心。

二、凭智慧胜邪恶的谭记儿

谭记儿丈夫亡故三年，寡居无事，每日只到清安观与观主白姑姑闲话家常。白姑姑有个侄儿白士中，前往潭州任职，路过清安观，特来拜访姑母。白姑姑得知侄儿丧偶，便有意撮合他与谭记儿。经白姑姑的牵线搭桥，二人成就婚事，谭记儿随白士中赴任。

花花太岁杨衙内早就觊觎谭记儿的美色，得知被白士中抢了先，恼羞成怒，向圣上告状，说白士中贪花恋酒，不理公事。皇上赐他势剑、金牌和捕人文书，让他带人去潭州取白士中首级。

白士中娶了“佳人领袖，美女班头”的谭记儿之后，也担心权豪势要杨衙内挟私报复，每日“悬悬在心”。白士中母亲得知杨衙内要取白士中首级的消息，差家人给白士中送信，接到信后，白士中无计可施，一筹莫展。正巧谭记儿来找白士中，起初白士中推三阻四，还以为是他的什么三妻四妾来信，得知事情原委便安慰白士中无须忧虑，只要睁着眼睛看，看自己怎么对付这泼皮无赖。

中秋节的晚上，谭记儿孤身一人，化作渔妇张二嫂，来到杨衙内歇息的望江亭上，假意要献条金色鲤鱼给杨衙内，为他切脍佐酒。谭记儿与杨衙内相谈甚欢，请君入瓮，杨衙内的随从还拿出势剑和金牌向谭记儿炫耀，谭记儿便说势剑借她切三天鱼，金牌送她打个戒指，将杨衙内灌醉之后，又拿到文书。随后趁杨衙内酒醉、随从睡着之时，深夜行船而去。杨衙内来到白士中府上，想让他束手就擒，可是没了凭据，白士中反说有渔妇状告杨衙内非礼。湖南都御史李秉忠将此事奏于朝廷，杨衙内受到严惩，问成杂犯，杖八十削职归田。白士中照旧供职，夫妻偕老团圆。

谭记儿一个弱女子，以一己之力，面对强大“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的权豪势要，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努力，谱写了一曲胜利的凯歌。

三、英豪就是百姓自己，出路就是自救

关汉卿的末本戏（以男性为主角）《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和《关张双赴西蜀梦》是写英豪的，《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写关羽单刀赴会，奚落了本打算要通过软禁他而要回荆州的鲁肃一番，临走前郑重告知：“百忙里趁不了你老兄心，急切里倒不了俺汉家节。”关汉卿通过这个作品来呼唤能拯救天下苍生的英豪。但是另一部作品《关张双赴西蜀梦》中，又写到关羽和张飞均已遇害，托梦给刘备，希望刘备出兵伐吴，为他们复仇。在英豪已经死了的年代，或者说没有办法产生英豪的时代，普通百姓尤其是普通女性该如何生存，关汉卿思考着这个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那就是女子要依靠自身自救，做自己的英豪。

不同于谢天香与韩辅臣，有好友石好问的鼎力相助;不同于杜蕊娘与柳永，有钱大尹仗义保护;不同于刘倩娘，虽是被温峤设计，但结局终究圆满。关汉卿笔下的这些女性有身居高位的官员的庇护，虽然过程有一些曲折和误会，终究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赵盼儿和谭记儿的成功全是靠自己的实力和勇气，她们是关汉卿精心塑造的女英豪。

赵盼儿搭救宋引章，一是两人同病相怜，姐妹情深，二是普通百姓的守望相助，也是关汉卿进步思想的体现。他认为，只有团结起来，自己做自己的英豪，才是抵制厄运行之有效的方式。

赵盼儿解救宋引章，全凭个人智慧。胆识过人的赵盼儿对婚姻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她认为婚姻不能急于成事，而且以她们的身份，“待嫁一个老实的，又怕尽世儿难成对;待嫁一个聪俊的，又怕半路里轻抛弃”。所以她才一直劝被她当成妹妹的宋引章，像周舍这种富家子弟，只会把她们当成玩物，不会真情实意地对待她们。奈何单纯的宋引章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觉得周舍才是对她最好的人，飞蛾扑火，结果果真印证了赵盼儿的话。赵盼儿虽然怒其不争，但在宋引章求救时，她自忖：“你做的个见死不救，可不羞杀这桃园中杀白马、宰乌牛？”以刘关张的结义来隐喻与宋引章的姐妹情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风月的手段去对付沉迷于风月之中的周舍，不露声色地引诱周舍一步步上当，最终得到休书一封。之后又安排安秀实告状，坐实了周舍强夺人妻的事实。在作品中，赵盼儿更像是一个侠女，行事作风大有侠士风范。

关汉卿塑造的另一个女英豪是谭记儿。与赵盼儿仗义搭救姐妹不同的是，谭记儿要维护的是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作品中这位寡妇有着非常超前的思想，她并没有随波逐流，封闭自己，她有自己的看法，第一折中她出场的唱词与杜丽娘游春时所感如出一辙。感慨自己青春年少，早早守寡，也感叹自己玉容寂寞，无人相随。她下定决心再嫁的男子一定要可以知重她，否则她宁可出家。所以任凭白士中姑侄施压，她都没有轻易答应和白士中成亲。直到白士中承诺自己不是随便胡来，定会和她白首不相分，她才应允了婚事。第三折是全剧中最精彩的部分，谭记儿要对付来势汹汹的杨衙内。她并没有像一般女子那样去求助比自己更强大的人，亦没有寄希望于自己的丈夫，此刻她的丈夫白士中正在惶惶不可终日，坐以待毙。她主动出击，乔装打扮，深入虎穴，谈笑间，势剑、金牌、文书在手。杨衙内这只纸老虎就这样灰溜溜地败给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这两部剧作中有两个男子，安秀实和白士中，但是关键时刻，他们并没有成为他们所爱女子的依靠。安秀实唯唯诺诺，对赵盼儿言听计从;白士中性命危在旦夕，仍然劝夫人不要去惹杨衙内，说断然去不得。大难临头，这两个男人无计可施，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男人靠不住，只有女性站出来，做自己的英豪，决定自己的命运，拯救自己。这是关汉卿作为进步作家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思考，也是关汉卿对他所生活年代的女性的善意劝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英豪就是自己。

四、女英豪形象塑造的背景及意义

关汉卿作为一名男性作家，在男尊女卑的社会背景下，能够打破世俗的看法，给予女性关注，塑造不同类型的女性形象，受多种因素影响。首先，元朝长期废止了科举制度，关汉卿作为读书人，无法通过科举步入仕途，只有长期混迹于瓦肆和勾栏中，长期与歌妓和舞女为伍，熟悉她们的生活，了解她们的需求，发自内心地同情她们。其次，作为一名思想进步的作家，通过这些作品，人们也能看到关汉卿进步的女性意识。他认为两性是平等的，面临厄运之时，女性并不像以往一样是被保护的对象，而是站在了男性前面，男性反而是被保护的对象，女性可以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如《诈妮子调风月》中的燕燕。再次，元朝的思想统治相对宽松，官方并没有非常严酷的意识形态政策，这也为文学创作中出现各种尖锐的矛盾冲突和特立独行的人物形象提供了环境和土壤。

此外，关汉卿本人的性格特征也是他创作这些作品的重要原因。关汉卿在散曲【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中是这样描述自己的：“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这种对自由的向往、对人性解放的呼唤及玩世不恭背后愤世嫉俗的人生态度，也是创作女英豪形象的动机。

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借哈姆雷特之口说：“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女性被要求遵守三从四德、七出之条，这些压得女性喘不过气来，她们不能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尊严。而赵盼儿和谭记儿美貌与智慧兼具，她们刷新了长期以来人们对女性的片面认识，凸显了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一方面，表现为她们都对婚姻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赵盼儿认为，婚姻不能急于求成，要可意和相知，而谭记儿再嫁的前提便是男子能够知重自己。另一方面，她们是非常有主见的女性，勇于追求自己的幸福。面对困难，她们没有寄希望于旁人，而是自己运用女性的智慧独立解决了问题，化险为夷。

赵盼儿和谭记儿为代表的女英豪的出现，鼓舞了同样生活困苦的人，让他们奋起抗争。她们的出现，在封建社会如同一颗闪亮的星星，照亮了普通百姓前行的路，鼓舞他们为自己的权利、公平、自由而勇敢抗争。

（大理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张锡梅（1975—），女，云南大理人，本科，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民族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