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人称“文字鬼才”,曾经凭借《寂静之城》获得国内科幻文学最高奖项“银河奖”,《风雨〈洛神赋〉》获得2010年“茅台杯”人民文学奖散文奖。马伯庸的文学作品覆盖面十分广泛,在历史、科幻、影视评论等诸多领域皆有成绩,其历史小说更是独具特色,将古典之美与现代科幻元素相结合,营造出一种现代感与古典美交融共生的奇特景观。我国当代历史科幻小说的写作依然处于一个萌发的开端时期,马伯庸的历史小说在真实历史背景下,拓展出一个同时具备现代感与古典美双重结构性张力的空间,呼应了时代主题,挖掘了深埋在历史土壤中的精神本源。
一、“交”:现代词汇与古典背景的交错之美
与以往历史小说的语言不同,马伯庸作品中的语言风格是现代元素与古典背景的杂糅。
在文学创作中,文学语言的运用是展现个人特色的重要方式。马伯庸的历史科幻小说中,历史氛围感的构建与现代词汇的交融错杂,既直接展现了二者的强烈反差,也为古典背景下的历史小说注入了活力。
对历史小说来说,氛围感构建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正如马伯庸所说:“要写好历史故事,就必须要把读者带入到独一无二的时代氛围中去。”在马伯庸的作品中,这种“历史感”便如今日之读者与古代之人物交流的桥梁。氛围感的存在,不仅使小说最大限度还原了历史真实,而且使得读者有代入感,更能增强作品的艺术魅力。
马伯庸的文学创作以真实历史为背景,作品里随处可见历史性的专有名词,如“四望车”“掮客”“火浣布”等。当现代人所通晓习惯的名词被套上古代的说法,整部作品的基调便走向了历史的那一面。这即是历史小说中用文学的想象和审美形式营造出的距离感、审美感,或者说历史感。
历史氛围感的构建离不开对背景时代所具有的独特社情的书写,作家从宏观书写和细节刻画两方面对此均有生动描述。
(一)宏观书写
在作家笔下,从荒芜的陇西到繁华的京杭大运河,每一处时间地点的氛围都是不同的。符合时代的场景构建和细节描写为作品背景的差异化提供了基本的区分标准。在《两京十五日》的写作前,作家便对明朝的地方方言和京杭大运河沿岸路线做了细致的调研考察。而在《长安十二时辰》中,作家能够将细节精确到了每一坊的名称,如修行坊等具体可考的地点。作家的场景构建有了骨架和依据,行文也就愈发流畅自然。
(二)细节刻画
同时,细节的刻画使得历史小说的氛围感更真实。这类特有描写使得所安排的情节具有时空限定性。《长安十二时辰》抓住了“合香”在唐代还未发展成为“线香”的细节,《两京十五日》中又突显了幼年皇帝将身边亲近的宦官称呼为“大伴”,这些细节使得作家行文落笔皆精美,放眼皆考究。此类考据型的语言细节追求充实了文化背景的内容,无形中将历史内涵表达得更加完整。
在古典化的历史背景下,如何撇去枯燥与刻板,使得小说富有独一无二的新鲜之感呢?马伯庸将科技元素注入传统图腾内涵,使之贴近现代人认知的同时,巧妙融合了二者的差异,使之和谐共存。
首先,现代风格色彩的人物对话。《两京十五日》里,于谦与吴定缘的对话,直白问道“怎么回事”,使用的便是非常口语的、与传统文学中考究弯绕的文言文截然不同的现代对话。此类情境下具有现代风格色彩的人物对话的运用,就起到了拉近读者和故事主人公的关系的作用,缩小了二者之间的距离感,也能够使得读者更好地将自身的思考代入情境。又如在运送洪熙棺椁出城的关键时刻,四周弓箭已然准备就绪时,吴定缘嘴里却忽然念叨“真是麻烦死了”,这样的口头语在紧张与凝重的氛围中形成反差,烘托了主人公的个人性格,也更加真实地反映了吴定缘当时的心理状态,使得人物形象愈发鲜活。
其次,科技元素和传统文化符号结合。二者的结合意味着作家写作中所表述的文化内涵并非单一的,而是融贯古今的深层讨论。“祥云造型、双层机翼,机头和机翼上分别有三个硕大的螺旋桨高速转动着”,机身上绘画着“雄鹰”,“雄鹰”嘴里衔着“粉色牡丹”,《龙与地下铁》中这一片段里一系列现代事物的出现,将既有的固定时代认知打破,加入了与传统认知相冲突的现代元素。在代表现代的飞机上,画着的又是自古具有图腾意义的雄鹰、祥云与饱含唐朝特色的牡丹花,一古一今相对照,既充满了历史文化风采,又贴近了现代人所熟悉的生活。
再次,语言风格诙谐幽默。如在《两京十五日》中,于谦赞叹张泉,用了一系列如“允文允武”“了解颇深”“了如指掌”的书面化词语,却又在后半句突然转折语气开起玩笑,说其“不太吉利”。这句话的前半部分是古典化的、富有书面色彩的正式语言,最后一句玩笑则在刻板平和的阅读状态中转折,这正是现代人幽默乐观精神的体现。马伯庸的作品将历史化的具体背景刻画辅以风趣生动的口语化人物对话,打破了当代早期历史小说的沉闷严肃。
二、“融”:历史书写与电影表现手法兼融互通
马伯庸在创作时时常融入现代化的电影技法,使得所构建的场景极具画面感与镜头感,宛若一部电影正在紧张上映。他曾说:“开头我一定以一个动作发生了一半的瞬间入手,以一个动作发生的结果结尾。它就是一种镜头感,把画面带起来。现在的读者是没有耐心看大段的文字的。”对于写作场景“镜头感”的把握,主要由“慢镜头”与“快节奏”两个方法呈现。
“慢镜头”在小说写作中的运用,能够将读者的感官作用拉长,加深读者对画面的印象。在中国古典小说和现当代历史小说中,情节的发展变化普遍比较缓慢。它们的时间跨度都极为漫长,少则如《红楼梦》《西游记》一般十几年,多则如《三国演义》《水浒传》兴衰几十年。在《两京十五日》中,作家将宝船爆炸的一瞬间吴定缘眼中所看到的画面切割为五个部分,从“位于宝船吃水线中段的船壳板条开始向外弯曲”,到最后“船中彻底崩裂开……燃烧的人纷纷落水”这一状态,凸显了宝船爆炸的细节及事件本身的重大冲击力。于审美体验上将画面的立体感进一步融入文字,呈现出特效镜头一般的聚焦场景,精致而更具被感知力。
相较于“慢镜头”,马伯庸似乎更钟情于“快节奏”。这种“快节奏”的表现手法来源于美剧,表现为信息量密集、事件紧凑等特点。作家的作品大都将密集时间浓缩,小说中主人公出场与主线发展速度都很快,情节紧凑。《长安十二时辰》便以一个时辰为章节单位,细化每一个细节,用稳定的节奏带领读者和主人公一同在长安城中穿梭,揭露最终的阴谋。这种书写方式主要是源于现代人的时间观念对作家叙事和情节构建的影响。
马伯庸在历史文学创作中常常借用电影拍摄中的“蒙太奇”手法与情节的“跌宕化处理”。如作家描写起火时的长安城,从“远近的望楼”和“靖安司的书吏从正门和偏门涌出来”两个画面入手,将时空人为拼贴剪辑重组,用同一时空两处不同的反应渲染局势的凝重与紧张,这便是典型的“蒙太奇”手法运用。
在历史文学创作中,马伯庸也很重视戏剧冲突,即情节的“跌宕化处理”。在“风起”系列历史科幻小说中,悬念伏笔时时出现,深埋于故事的每一条脉络中,草蛇灰线,结局走向往往难以预料,让读者在惊心动魄的同时随时因蕴藏其中的感情而叹之扼腕。《古董局中局》中黄烟烟这一角色便是典型。从开篇对主角的“反对”与“不理解”到性格逐渐转变,两人随之生情,而在故事的最后,又伴随着再一次的反转,带出更大的秘密……这样的情节颇具古典话本小说一波三折、巧合与偶然并发的跌宕之意,又同时富有现代之感,在传统历史小说的创作上推陈出新,增添多反转且善恶难辨的情节设置,使得作品颇具戏剧化特征。
三、“生”:现代观念在历史故事中的再生长
马伯庸写作始终坚持“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原则。这是一种公认的历史剧创作原则,即大的历史事件必须真实,小的细节可以艺术创作。历史是基石,而作家在史实基础上大胆想象,融入了现代思想内核。“这种艺术上的虚构与提炼,让古代史事与当代读者之间连起了一条共鸣之线,反而更能令历史本身反射出更为璀璨的光芒。”在笔者看来,历史小说中的古典美与现代感亦不是对立的概念。
马伯庸的历史小说在背景与情节构建上都尽可能贴近历史事实的大框架,而人物角色的选取,却可能仅仅来源于史书中短短的一句话。作家侧重对小人物的描写勾勒,这本身便突破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我国历史小说创作的主流。如《长安十二时辰》中的张小敬,在《开元天宝遗事安禄山事迹》中仅有“骑士张小敬先射国忠落马”等寥寥数语,作家却据此分析张小敬的性格、外形甚至是说话时的语言风格,以历史为基础,作出了合理的想象。
马伯庸的历史小说书写的不仅是历史本身,更是现代人眼光下的历史。一个个小人物,反映的是现代化的思维:人人平等和对生命的珍惜。这也反映了作家创作的核心:每个人的生命价值都是相同的,普通人也可以保护整个城市,生命也是一样的宝贵。传统的历史小说大多写封建社会的王侯将相,他在通俗小说的创作中打破了固定的形式,这便是“反类型化创新思维”和“人文关怀”的
体现。
关于现代精神的书写,马伯庸在多部作品中皆有体现。他所讲述的历史故事,折射出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有贴近现代暗中反恐的故事,也有古代悬疑背景暗藏的当代谍战故事,甚至不乏包含可持续发展理念思想的故事……除了反映现代精神,马伯庸的历史小说也让读者从古代的人和事之间找到共鸣。读者可在阅读中不断地看见“自我”的一面,如《长安的荔枝》中的主人公李善德便是一个唐代“公务员”的形象,千辛万苦在长安买了房却又要还贷款又要加班出差。李善德的经历折射的便是当代众多普通人的生活状态。
值得一提的是,在《龙与地下铁》这部作品中,最典型的冲突便是代表现代的地铁与代表历史的神话的龙之间的对立。这是一种“寓言型”的创作手法,作家用这两样事物象征新与旧,而在解决它们之间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的同时,向读者启发了对于发展应该树立的正确观念,最终证明现代与历史并非对立的。这种思想内核体现了马伯庸历史科幻小说中所存在的创新性倾向,这种倾向也是反类型化的。
四、结语
科幻与历史的结合本身便是现代与古典的巧妙碰撞。观其早期作品,皆能够见青涩之处,如过于通俗化的语言、不够完整严谨的情节构建等。新时代的发展提出了众多值得思考的问题,科幻小说正随之萌芽发展。近几年的科幻小说《流浪地球》是中国科幻对标世界的新高度。
在历史小说的创作上,纯文学领域有“新历史小说”的代表作家莫言,传统历史小说则大多已陈旧无新。和马伯庸一样,当年明月也是网络发展下历史小说的代表作家,他以闲谈趣论的方式和读者谈历史。与他们不同的是,马伯庸开辟了历史科幻小说的新道路,他的写作并不专注历史本身,而是背后的现代思维。
总体看我国历史科幻小说正处于起步阶段。作为新时代的历史小说,历史小说主题思想中透露的大国思想与中国气派无意间与笔下的历史时代相呼应。马伯庸正是用现代的手法,在今时今日讲述历史,用天马行空的幻想和扎实的历史基础织造、构造历史时空里的故事,融合古典文学含蓄柔和之美,在紧跟时代步伐的同时,赞扬与发展了历史之美、古典之韵味。
(江西科技师范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江西大学生创新创业大赛省级立项课题“现代感与古典美的交融共生——解读马伯庸历史小说的艺术特色”(s202111318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