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类似于一种“容器”,可以容纳任何东西。张爱玲凭借对上海这座城市鲜活的生命体验,并加以提炼加工,建构出一个极具文化意味的上海空间。爱德华·索亚曾提出“第三空间”理论,即第三空间既是生活空间又是想象空间,它是作为经验或感知的第一空间和表征意识形态的第二空间的本体论前提。张爱玲笔下的上海,作为小说人物活动的生活空间,即索亚所指的“第一空间”。这种生活空间又可分为都市空间和家庭空间两种形式。张爱玲的文学作品受到了上海这一座都市大空间的影响,深入挖掘可得,其内容亦受到自身的家庭这一小空间的影响。文章将以张爱玲的小说作品为例,从文学的内部研究这一角度进行分析阐释。
一、都市空间对文学作品的影响
(一)都市空间对文本意象的影响
上海的都市空间左右着张爱玲对于文本意象的选择。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是国内为数不多的摩登繁华大都市,有着其他城市没有的西洋事物:咖啡、舞厅、爵士乐……在这种小资情调的浸润下,张爱玲的文本意象自然少不了西洋的事物,语句之中亦弥漫着轻奢精致的气息。《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当葛薇龙在梦中试衣服时,张爱玲描述了不同质料在触觉上引发的感觉:“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
在心理学上,“意象”一词表示有关过去的感受或知觉上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或记忆,未必是视觉上的。张爱玲运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采用爵士乐、《蓝色的多瑙河》这些现代西洋的意象,不落窠臼的同时给人以新奇之感。张爱玲欣赏毛质品和软缎时打通触觉和听觉,这一现象在文学上也被称作“联觉意象”。联觉意象的运用,增强了文章的故事性与画面感,也使整体语言流露出不同于旧式文学的直白晓畅的现代都市文明风格。
(二)都市空间对人物形象的影响
上海这种繁荣摩登的都市自然生存压力不小,张爱玲以敏锐的目光体察到了上海小市民身处都市空间的思想与情感危机。在张爱玲的作品中,人们面对新旧文化的冲突时,总流露出一种无所适从的怅惘之感。
例如《封锁》中,张爱玲刻画了一对各自心怀鬼胎的都市男女。女主人公吴翠远是一名普通的大学英文助教,作为受过现代教育的女性,她有独立的人格,所以极厌恶家庭为她安排的成为官太太的命运,对吕宗桢表达爱意不过是为了表达对家庭的反抗;而男主人公吕宗桢是庸俗乏味的银行会计师,他对旧式三妻四妾的生活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对于吴翠远的好感纯粹是觉得“心口上一颗朱砂痣”更有味道。然而现实清楚地告诉他们:往后余生二人都不可能出现在彼此的婚姻故事里。最终小说以“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可怜啊可——”的歌声苍凉作结。正应了“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句话,张爱玲以俏皮犀利的笔调刻画了上海小市民身处都市空间的情感危机,同时暗示了生存在繁荣都市的小市民自私狭隘、可怜可笑的生命状态。
从某种程度上看,上海摩登繁荣的都市空间、上海城中困囿于男女情感的小市民,都为其文本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灵感与素材,这些也使张爱玲得以站在精神的象牙塔上刻画众生相。她的作品文本也因此能够跳脱出旧文学的写作风格,透露出一股浓厚的现代工业文明气息。
二、家庭空间对文学作品的影响
(一)家庭空间对纤巧精致的语言风格的影响
家庭空间亦能够影响张爱玲的文学创作内容。张爱玲幼年时期温暖静谧的家庭氛围培养了她纤巧精致的文学品位,进而影响了她的语言特点。
张爱玲生于显赫世家,幼年生活在上海租界开阔敞亮的公馆洋房里。在她的印象中,幼年生活是一种“橙红色的岁月”,心里总弥漫着一种“紧紧的朱红的快乐”。身为公馆小姐,她自然不用为生活琐碎操心。华丽宽敞的公馆里摆满了许多纤巧精致的物件,有时还会有伶人、戏子来到家里唱戏。她在这个家里唯一要做的便是享受慵懒、舒适的
生活。
在笔者看来,正是幼年这种华丽温暖的家庭空间使得她有着极高的文化品位,从而间接影响其语言风格——文本里常具有大量对房屋、室内陈设、服饰的细节描绘。“松子糖装在金耳的小花磁罐里。旁边有黄红的蟠桃式磁缸,里面是痱子粉。下午的阳光照到那磨白了的旧梳妆台上。”“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形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的边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地下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这种对微妙感受纤细的追述,颇有一种工笔画的风致。
(二)家庭空间对颓丧的文本气氛的影响
少年时期阴森窒息的家庭氛围,也进一步影响了张爱玲的创作风格,她尤其善于在小说中营造颓丧阴冷的气氛。
少年时期的张爱玲经历了父母离异,她和弟弟随着父亲生活。父亲是典型的遗老遗少式人物,有一切遗少的恶习,挥霍祖产、吸食鸦片、对子女缺少责任心。张爱玲和弟弟从他那里领略到的封建家长式的专断、粗暴、虐待多于父爱。“昏睡”“沉下去”“懒洋洋灰扑扑”的气氛是张爱玲对这个家的真切感受。有一次,张爱玲因小事被后母扇了一巴掌,她起身反抗,却被父亲毒打一顿还关了禁闭。她在里面大病一场,父亲却不闻不问。正因为处在心灵被极端扭曲的家庭里,张爱玲从年少时便具有不同于常人的极端敏感内省的气质。也正是因为有这种气质,她对外界的感受琢磨才愈加灵敏纤细。
就如同鲁迅所说:“非同阶级时是不能深知的,加以袭击,撕其面具,当比不熟悉此中情形者更加有力。”正因为对旧式家庭的阴森窒息及旧式生活的没落颓靡有真切的体验与清醒的意识,张爱玲在创作时能充分营造环境中灰暗的色调以及同样颓丧、窒息的气氛。《金锁记》就曾描写阴郁的气氛:“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这种恐怖阴森的氛围,暗示了浸没在压抑腐朽空间里的曹七巧性格上的扭曲,也进一步暗示了曹七巧难逃异化的悲凉命运。
三、文学对地域空间的重构
文学是作家通过自身的生命体验,并加以提炼加工,将自己所处的地域文化、历史、社会传统等再现出来的一种形式。因此,文学能够赋予地域空间以新的精神价值,从而形成文化隐喻的空间。这种文化隐喻的空间就等于爱德华·索亚提出的“第三空间”,指在与物理空间与精神空间的基础上衍生出来的空间,兼具现实与精神的属性。小说里的上海是张爱玲站在精神的象牙之塔上重构的空间,充斥着对人性苍凉的内省。在地域空间的基础上,张爱玲将对上海的记忆感知、文化感受、历史背景融于其中,创造了她心中独特的上海,重构出一个承载丰厚文化意味的“第三空间”。
(一)重构旧式中国的上流社会画卷
张爱玲往往从公馆的布局入手,运用细腻的环境描写,描绘出一个外表精致堂皇内里却颓靡腐败的魔都,而这实质是一幅旧式中国上流社会的画卷,例如《金锁记》:
世舫拿上饭来胡乱吃了两口,不便放下碗来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着,酒酣耳热,忽然觉得异常的委顿,便躺了下来。卷着云头的花梨炕,冰凉的黄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这就是他所怀念着的古中国……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他坐了起来,双手托着头,感到了难堪的落寞。
这是世舫透过姜公馆看清长安的场景,从此处可以窥见旧式中国上流社会的生活日常——姨太太、鸦片烟、华丽的公馆。诚然,张爱玲的许多小说作品描绘的皆是上海上流社会所处的空间,而这亦是整个中国上流社会所处的空间——富人在华丽的公馆中过着奢靡的生活,用着比常人慢一个小时的“老钟”,拉着“跟不上生命的胡琴”……然而上海不只是富人的上海,也是穷人的上海。于穷人而言,他们眼中的上海不过是一个个破败肮脏的贫民窟。因此张爱玲并未描绘出一个客观层面的、贫富分化严重的上海,而是虚化穷人眼中破败肮脏、积贫积弱的上海,浓墨重彩地描绘富人眼里安逸、富庶的上海,以此来烘托上流社会安逸享乐的精神状态。张爱玲对上海这一地域空间加以重塑、润色,实则是重构出一个旧式上流社会颓靡的上海空间,以此来暗讽旧式社会中过着骄奢淫逸生活的上流阶层。
(二)重构逼仄压抑的上海公馆
在张爱玲的多数文学作品中,上海的洋房公馆成为故事发生的主要地点。20世纪初,作为“十里洋场”的上海,洋房作为开埠的产物从西方引入,随之风靡全国。作为西方现代文明的载体,洋房公馆极尽奢华,布局精致繁富,本应是上海空间中的“福地”。《倾城之恋》中白流苏逃离的白公馆,《金锁记》中曹七巧嫁进的姜公馆,《茉莉香片》中的聂家公馆,却都有着一种阴郁压抑的氛围。《金锁记》中写姜公馆:“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渲染出颓靡压抑的氛围,暗示出曹七巧长期浸没在公馆中被扭曲了的人性。《茉莉香片》中描写的聂家公馆亦是如此:“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不仅体现了公馆的衰败,更展示了一个家族的衰败及温情的缺失。
对于各种上海洋房的书写中,张爱玲都有意无意地营造出一种逼仄压抑的氛围,使其蒙上阴森压抑的色彩。笔者认为,作者对于上海公馆的重构书写旨在映射旧式封建家庭腐朽没落的生活状态及家族中淡薄苍凉的众生相。张爱玲以文学形式对上海空间进行虚化、想象处理,将其塑造成一个时而华丽精巧、时而阴森压抑的独特的上海空间,实则是对空间的一种重构,以此来表达她心目中极具“人间烟火气”的上海空间,而这与客观存在的上海空间是大不相同的。
四、结语
空间具有建构力量,影响甚至限制作家的主体意识,进而影响其文学作品的内容,如张爱玲作品中的文本意象、人物形象、纤巧精致的语言风格和颓丧的环境氛围。同时,文学能够赋予地域空间新的精神价值,重构具有文化隐喻的空间。这种“文学”与“空间”相互建构的关系,最终能使文本更真实可感,也更具文化价值与历史意蕴。这种跨领域、跨学科的文学研究,亦能使读者更深刻地理解作家的文学作品。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