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技学文修善以成书

“书如其人”论贯穿中国的书法发展史，与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相辅相成。书写内容表现作者追求，线条运动表现书家情绪。西汉扬雄最早提出“书，心画也”的观点。清代刘熙载谓：“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明晰地阐释了书法与人的学问、才能、志向、道德相关。然人有千面，字各百态。万物都在变化发展之中，人一生中所求皆有不同，仅从书的笔法、结构、章法观察推测出书家的性格、志向、道德。故先有人，后有字，笔由心控，书如其人为正，人如其书为非。

古往今来，凡是为大众所认可的书法家，皆是人品与书品兼得，颜鲁公忠诚正直，其书雄浑大气。“书如其人”因其复杂性和多变性，实为一种较为含混模糊的说法，夸赞可用，贬低亦可用，可用于品德，也可用于性格。“书如其人”论经过历史和时间的检验，是适用于中国书法美学体系的，关键在于书家和欣赏者如何理解运用。颜真卿早期作品与晚期作品风格不同，若要简单以书论人，仅以书之形式推测书家品性之法，仍有待商榷。康有为于《广艺舟双楫》记：“人心不同如其面，然山川之形亦有然。”人是不断成长的，选择任何一个碑帖来探究一代大家的人品都不够妥帖，但可以从颜鲁公的经历和品行出发来鉴赏他的书法。在不同时期，书法家技法的熟练程度不同，心境志向见识不同，故书法作品各有千秋。朱长文在《续书断》中推崇颜真卿书品与人品的一致性：“鲁公可谓忠烈之臣也，而不居庙堂宰天下，唐之中叶卒多故而不克兴，惜哉！其发于笔翰，则刚毅雄特，体严法备，如忠臣义士，正色立朝，临大节而不可夺也。”

书品与人品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书如其人”论有一定的合理性和现实依据，从理论上推翻并非毫无可能，但却有悖于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书如其人”论是知人论书，了解书家的品性和著文时的心境，来推测书法作品表达的情感。“人如其书”是从受众角度来看，主要是借助感官来鉴赏书法作品，主要是视觉，从线条变化和布局疏密来推测书家的心绪，略为玄妙。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却不会存在两个王羲之。“书如其人”和“人如其书”都是在谈论书品与人品之间的关系，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两种方式都需建立在创作者、作品、受众之间的关系上。书写者通过线条表达自己的志向和心境，技法随文而出，受众通过感受作品中文字的线条和章法推测书家的心境，以期达到共鸣。书家与受众都需要在技、文、善方面有所造诣，才能书一方写得明白，一方看得清楚。

一、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擅于书法之技才能被称为书法家。在古代学习书法，善本难寻，良师难觅，自身意志坚定，勤于练习，方可有机会成为一代大家。颜真卿少年时期父亲早逝，家境贫困，用笔蘸黄土水在墙上练字，苦练技法。书圣王羲之学书池水尽墨，可见其练技辛苦。学习书法之技，在于练习、体悟，在笔法、结构、章法中显示其功夫。书法家在选择书体、碑帖、老师时有自己的偏好，不同书体的笔法、结构、章法不同，临习不同书家作品之时也能略窥其喜好志趣，颜真卿早期碑帖便可见初唐褚遂良之笔法。书法理论来源于实践，实践中技法至关重要，书家在重视理论的同时绝不能忽视对技法的研习。

学习技法是书法入门的第一步，也是书家终身的学习目标。学习如何执笔和控笔，探究毛笔如何为自己所用，其乐无穷。仅仅追求线条美，不论如何努力精进，也只是停留在形式美的层面。勤习技法止步于量的积累亦不可取，部分书家技法精湛，笔力厚重，忙碌半生却只入帖未出帖。量变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就需要突破以形成质变，需要一个临界点，突破文字与纸笔之间的界限，笔、纸、文皆为己所用。

有些抄录者擅长各家之书，临摹极相像，笔法结构与原帖中每字无二，但缺少神韵，高下立判。若从技法方面看字如其人，那此人性格如此变化多端吗？宋代晁补之在《鸡肋集》记：“书工笔吏，竭精神于日夜，尽得古人点画之法而模之，浓纤横斜，毫发必似，而古人之妙处已亡。妙处不在法也。”王羲之《兰亭集序》21个“之”字，字字各有其妙趣，“之”之不同，不仅在于笔法形式不同，更重要的是探究它为何不同，观其然且要知其所以然。清刘熙载在《艺概》中谓：“学书通于学仙，炼神为上，炼气次之，炼形又次之。”当今社会，商场上练习硬笔、毛笔书法速成班，为应试教育所累，是为炼形，结构相似，毫无新意，落入俗套。试问如何从其字中推测书写者的品性呢？初看其字，觉整齐美观，久而觉其无神无味无变化。若从商品模式化下“字”探讨人的性格或道德，恐会贻笑大方。

二、文

王羲之《兰亭集序》、颜真卿《祭侄文稿》、苏轼《黄州寒食帖》皆是书中圣品，其文是书家情之所至，有感而发。今所谓“见字如见面”“书如其人”也有主观情感所在，看文中之意，便能切身体会书家下笔时情感。张怀瓘在《书议》中说：“论人才能，先文而后墨。”创作者情性不同，文字体现的风格、才气自然有异。基于作品风格与作者情性“表里必符”的前提，能从文字风格逆推人的情性，进而肯定“书如其人”说。从《祭侄文稿》可以看出鲁公心情极度悲愤，痛恨奸臣，章法线条随情而变。而今人矫揉造作，疯狂书写，力图以夸张的形式和线条表现心情之起伏，鉴赏者并不能从中体会“书如其人”中“人”之所想所感。若书家不会作文或选他人文书写而不知其意，书写时不熟文章，纵使技法娴熟，难免刻板断续，不能成为佳作。观赏者亦不能从其“字”来了解“人”，不知文是否为他所表达的思想，更无处可求其线条、笔法所包含的情感。

一个书家只会技法但不懂文学，或沦为工匠。李瑞清《玉梅花盒·书断》云：“学书尤贵多读书，读书多则下笔自雅。故自古来学问家虽不善书，而其书有书卷气。故书以气味为第一。不然但成‘手技’，不足贵矣。”如果只会写作但技法平平，只能称为文学家。只有具备精湛的技法，又具有一定文学修养，才能称得上真正的书法家。中国文字与其他国家文字不同，从古代的象形文字逐步演变成为今天的汉字，在文字上可以显现出我国五千年的文化底蕴和智慧。写书法作品选文也极为讲究，不可随意为之。书法的变迁和发展，不仅与书家的文化素养和胸襟有关，而且受时代审美的影响。每个时代的社会背景不同，书法呈现风格自然不同。梁《评书帖》载：“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碑帖除自身书法价值外，还有历史价值，可追本溯源，了解书家情怀，了解他们那个时代的审美趋向和审美风格。

三、善

书法艺术在于心之所向，情感流于笔尖，线条、文字、感情三位一体，无间契合，非常注重心灵呈现。书法作品的善指的是书法家的道德，表现在书法作品的神韵之上。书家精于技法，受儒家思想影响，追求品性正直，著文书写以抒发情感、表达志趣。好的书法作品并不在于以形取胜，功夫在于字之外，将风神贯穿于字里行间，因而书法家必须以端庄的举止和淡定的心态取之于怀抱，把性情放在第一位，将自己的情感意绪、理想憧憬等倾注于笔墨之中，做到心正笔正。朱和羹在《临池心解》中提出：“书学不过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关头。品高者，一点一画，自有清刚雅正之气;品下者，虽激昂顿挫，俨然可观，而纵横刚暴，未免流露楮外。”

“书如其人”论对书法家的道德和艺术都提出了要求，书法家的人品决定了书品的高度和传播的广度。“宋四家”苏黄米蔡中的“蔡”指蔡襄还是蔡京仍存有争议，少数人认为蔡原本指蔡京。但因蔡京品性欠佳，蔡襄又为大众所认可，故从道德角度分高下，蔡襄被列为“宋四家”之一，作品广为流传。除此之外，臭名昭著的奸臣秦桧和严嵩，书法水平、文学素养俱佳，但因其为人不被大众的道德观念所接受，故书法作品也遭受非议，湮没在历史潮流之中。此类书法家若单以其技与文论未必不佳，但却鲜有大众用“书如其人”论鉴赏评价其书法作品，证明仅以“书”论人的优劣太过狭隘。“艺成而下，德成而上。然书之为用，施于竹帛，千载不朽，亦犹愈没没而无闻哉。万事无情，胜寄在我，苟视迹而合趣，或染翰而得人。虽身沉而名飞，冀托之以神契，每见片善，何庆如之。”张怀瓘《书断》中提到的书与善的关系，便对书法家提出了更高层次的要求，也是书法家终生奋斗的目标。

四、书

项穆在《书法雅言》云：“论书如论相，观书如观人。”一幅出色的书法作品一定要内外兼备，整体和谐，既要有外在形式的美感，又要有内在内容的完满。书法家的书品与人品相辅相成，才得以流传千古。书法家的技法笔力、文学修养、道德追求都在书法作品的线条之中显现，想要书写好作品，应从自身由内而外改变。“书如其人”论一直被历代书家所推崇，一方面有利于书家提高自身文化修养和道德修养，另一方面影响了大众的审美选择，使之更倾向于观赏忠臣雅士的书法作品，品德不佳的人，他的书法并不会为大众所接受，更何谈欣赏临摹。

“书如其人”论同“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类俗语一样，以客观事实理性分析得出简明结论，以此来促进人的发展，坚定人的心性。“书如其人”论一直被大众所认可，不在于此言论本身的合理性程度如何，而在于练习书法的人对它的态度，以人品书品俱全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真正做到“书如其人”也是书家奋斗的目标。王僧虔曰：“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颜真卿早期作品《王琳墓志》《多宝塔碑》不若晚期《麻姑仙坛记》《祭侄文稿》雄秀端庄，便是他坚持勤技、学文、修善后在书中体现出来的高尚人格。而非今人“东施效颦”，从字入，不重文学，不修身心，只求其形，本末倒置。

当代书法逐渐失去其实用性，今人学习书法原因有三：艺术创作、审美欣赏为上;修身养性、从师授业为中;逐名求利、善技谋生为下。世间芸芸众生，学习书法者众多，但成为书法家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学习书法的人或许终其一生难以到达顶峰。但只要学书者目标和方式是对的，从技入，每日勤于练习，提高自身文化素养和品德修养，也能写出好的作品，无愧于心。

受众亦需提高自己的文化和道德修养，不以偏概全，妄下结论。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甲喜欢颜真卿的古拙雄浑，乙醉心于《兰亭集序》的潇洒飘逸，莫要把自己的审美观念与道德评判标准强加于他人。正因如此，我国文化才绚烂多彩，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也是对书法的要求和期望。历代著名书家能被大众认可，作品至今仍被传阅学习，自有其特质，以自己浅薄的见识和文化紧咬书家短处批评，不甚妥帖。更甚者以批评其他书家来博取大众眼球，凸显自己审美见识的高明。所以“书如其人”论也是对大众的要求，人品乃人生的必修课，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才能有正确的价值观和审美。

（长安大学人文学院）

作者简介：葛毓婷（1997—），女，陕西宝鸡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