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媒介:空间理论视域下的智能媒体与公众参与

2022-12-31 23:09吕尚彬黄鸿业
关键词:权力公众空间

吕尚彬, 黄鸿业

(武汉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当前,以人工智能、大数据、虚拟现实、机器学习等技术为代表的第四次工业革命浪潮正席卷各个产业。在传媒产业领域,在移动优先的战略下,传媒技术正经历从数字域到智能域的升级,基于大数据的用户信息需求和人机交互关系重组,推动技术创新进入智能媒体的时代(1)吕尚彬、黄荣:《智能技术体“域定”传媒的三重境界:未来世界传播图景展望》,《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8年第11期。。在政治传播领域,众多媒体借助智能技术,强化社会动员,致力于打造政府、媒体、公众协同参与社会治理的全媒体平台,最典型的莫过于各路媒体在每年全国“两会”期间的集中式“练兵”,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写了网络的政治生态。公众在借助智能媒体进行政治参与时,交互行为呈现怎样的变化,技术、新闻媒体、公众在其中产生怎样的角色变迁,智能媒体在我国政治传播中的走向如何,理应从理论上给予思辨性的解释。本文通过梳理米歇尔·福柯、亨利·列斐伏尔、曼纽尔·卡斯特、皮埃尔·布尔迪厄等学者对技术与权力关系的思考,从空间权力关系再造的视角,集中分析“公众如何通过智能媒体实现空间角色的身份转向并实现对权力的接近”、“公众如何通过智能媒体参与空间议题的设置并推动权力的让渡”这两大核心问题,从政治传播的层面探究智能媒体的发展走向。

一、智能媒体与空间变迁

(一)空间如何与权力关联

福柯为空间理论构架了“空间—权力—知识”关系的支点,通过分析三者的互动关系来诠释空间的变化,他尤其热衷于研究空间与权力的关系,注重将空间的变化与政治生态的演变结合起来。在“权力空间”的统领下,福柯突破传统的对权力物的观察,从空间的角度来理解社会权力如何运作,并从中阐释了权力与知识、空间的微妙关联,据此他认为通过漫长时间积累的生命经验远远及不上在空间网络中形成的经验,这推动了哲学从时间维度向空间维度的转向。福柯早在《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中就有对空间权力的探讨,他发现医院、拘留所、监狱把违反习惯法者、家庭浪子、无业游民和精神病人都囚禁在同一大墙之中,禁闭已经成为各种滥用权力因素的大杂烩,而禁闭则是有某种一以贯之的原则(2)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修订译本),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45页。。而权力的不对等是由知识差异导致的,权力通过各类话语表现出来,规训的手段又将权力渗透到社会的各个空间。因此,福柯认为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两者贯穿“权力—知识”的发展变化和矛盾斗争,决定了知识的形式及其可能的领域(3)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29-30页。。

列斐伏尔认为,生产力关系到整个空间,包括信息的销售网络;社会关系则是通过整个的空间并在整个空间中,通过工具性的空间并在工具性的空间中得到维持(4)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第二版)》,李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05-106页。。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下,以城市为中心,生产基地、商业场所、银行就是社会空间的存在,时刻生产着人们的思想行为方式等无形物,构建具有特定功能的社会关系。他将空间视为一种“工具性空间”,空间既是意识形态的,又是知识性的,因为空间天然带有政治属性,同时其建构过程又往往包含了种种精心的人为设计,人类的生产关系在其中贡献巨大,可以说,社会生产关系表征和界定了空间的形成,之后就是空间中权力的生产过程。他认为,统治阶级把空间当成了一种工具来使用,用作实现多个目标的工具,把工人阶级分配到指定的地点,组织各种各样的流动,让这些流动服从制度规章,让空间服从权力,控制空间,通过技术来管理整个社会,使其容纳资本主义生产关系(5)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第二版)》,第7-8页。。

卡斯特从城市社会学家转型为传播学者后,将研究聚焦于网络社会,他从空间变化的视角切入,为媒体政治理论增添了大量效果层面的研究。在《传播力》中,卡斯特认为,在网络时代更容易出现政府对媒体的直接监督,政府往往有一套“策略组合”,对公共媒体进行政治控制,对媒体所有者施加压力,通过立法赋予政府控制各种传播活动的权力。对于将政府作为社会治理的实体的国家而言,这些策略对控制以互联网为基础的传播活动至关重要(6)曼纽尔·卡斯特:《传播力(新版)》,汤景泰、星辰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216页。。

布尔迪厄通过场域理论,指出新闻场是社会空间的“存在体”之一,在空间变化的视角中更多地考虑了媒体受众的要素,反思了在新闻场中权力、文化、经济等要素如何影响受众。他认为,在特定的场域下,条件制约与特定的一类生存条件相结合,生成习性(habitus,亦译为“惯习”),习性是持久、可转换的潜在行为倾向系统,习性有无穷的生成能力,受限于所处的历史和社会条件,习性所确保的受条件支配的和有条件的自由不同于无法预期的创新,也有异于和原初条件的机械再生产(7)皮埃尔·布迪厄:《实践感》,蒋梓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74、78页。。布尔迪厄举的非常显著的一个例子,就是经济资本与文化资本的相互转化。在《关于电视》中,布尔迪厄指出,各种权力机构,尤其是政府机构,不仅以其能采取的经济束缚手段来施加影响,还借助其合法的新闻,尤其是对官方信息来源的垄断,来制造各种压力,对新闻场施加影响(8)皮埃尔·布尔迪厄:《关于电视》,许钧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08页。。从“空间—权力”关系来看,电视场就是一个受到政治和经济权力高度介入的空间。

在当前的媒介技术环境下,人工智能技术驱动了媒体融合的智能化发展,内容生产、信息匹配、平台互动、用户反馈等环节的创新重新建构了传媒市场的逻辑和网络信息空间。资本逐利的市场规律、媒体对信息的控制和制衡、公众主体信息需求和参与行为的演进等,均彰显了传播权力必将迎来再分配。智能传媒是一种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协同的在线社会信息传播系统,智能传播技术为公众营造了不同于过往媒介技术环境下的网络空间。随着智能媒体塑造的信息空间的变迁,内中权力必定发生位移,公众、媒体、技术的空间角色定位也会发生变化,公众深度卷入其中,成为权力变迁的经历者和见证人。实际上,智能传播已经推动了网络权力的变迁:公众获得媒介技术的赋权,从而满足多样化的选择权,对内容进行再生产;在“万物皆媒”的智能化场景下,公众的信息需求将得到超乎想象的革命性满足和多级开发(9)吕尚彬、刘奕夫:《传媒智能化与智能传媒》,《当代传播》2016年第4期。。

(二)媒介技术与“空间—权力”关系变迁

在传统媒体时代,信息传播由各个割裂的空间组成,新闻的内容生产由媒体组织全权把持,媒体是社会信息流动的“把关人”,选题、采访、撰写、编辑、审核、刊(播)发的整个流程是封闭的,新闻工作者在此封闭的空间中从事信息的生产和传播。作为“社会的瞭望者”,他们被赋予了代替公众行使知情权的权力,有很多机会去接触政治的前沿信息。而在传播的另一端,公众只能处于相对闭塞的空间中,这个空间的话语权是由传统媒体掌控的,公众本身没有话语的支配权,他们只能完全接收媒体传递的信息,却鲜有反馈的路径。因此,传统媒体塑造的信息空间是单向性的。这就导致了整个信息传播空间的权力极度不对等,“空间—权力”呈现一种失衡的状态,这也就不难理解在传统媒体被冠以“无冕之王”的时代,涉及媒体权力的“权力寻租”、“权利交换”等违法行为何以寄生。例如,在传统媒体时代,部分媒体对负面新闻、敏感新闻持“能压则压”的原则,无形中就是一种对公众知情权的剥夺。直到网络时代和社会化媒体的普及,“流动空间”才逐渐打破传统媒体对信息空间生产的统治。

“流动空间”为社会化媒体添加了特色鲜明的注脚。卡斯特认为,社会化媒体的受众是活跃的、创造性的,传播主体不是孤立的实体,他们通过形成一个能产生共同意义的传播网络而彼此相互作用,这些活跃受众通过将自身经验与接收到的单向信息流相比较,来挖掘信息的意义(10)曼纽尔·卡斯特:《传播力(新版)》,第107页。。从福柯的空间理论来看,空间的变换与权力、知识的更迭是紧密相随的。在社会化媒体的时代,新的“社会语境”被创设出来,碎片化、可视化的话语空间权力被各种资本所青睐,呈现出一种流动的空间图景:通过关注、分享、评论、转发、私信等交互活动,社会化媒体帮助用户实现人脉关系的再造,同时通过信息互动达到社会动员的目的,个体借此完成社交圈子的再生产。在碎片化的空间社会化生产实践中,社会化媒体改写了传统的空间生产(11)刘涛:《社会化媒体与空间的社会化生产——列斐伏尔和福柯“空间思想”的批判与对话机制研究》,《新闻与传播研究》2015年第5期。。在这样的流动空间中,知识作为信息的重要组成部分快速流转,作为社会生产力的知识不再被某一阶层把持,而是为公众所共享,由此带来了话语权力的分散。而在列斐伏尔看来,权力的改变带来了社会生产关系的变化。受此变化的影响,公众利用网络话语权再造与政府的“监督—被监督”关系,网络反腐、网络议政、舆情事件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延绵不绝;当然其中也衍生了话语权力滥用导致的恶性影响,如社交网络上的媒介审判现象。

进入媒体泛化的智能时代,“空间—权力”的关系呈现了新的形态和内涵。技术赋能让传播主体和客体也存在泛化的趋势,信息生产与消费参与者之间身份泛化,用户的自主性和选择性被激活,行为数据直接转化为内容生产,用户生产的主体化趋势明显(12)吕尚彬、黄荣:《智能时代的媒体泛化:概念、特点及态势》,《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在智能媒体的融合进化路径上,公众中的主流是具有社会行动能力的中高端社会人群,其中包括正跨入历史舞台中心的“70后”、“80后”们,他们具有消费和决策的话语权,资本能力处于快速积累阶段,对其他社会阶层的影响力和示范效应是极强的(13)吕尚彬:《媒体融合的进化:从在线化到智能化》,《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8年第24期。,他们将对重构智能传播环境下的权力分流产生重要作用。

福柯、列斐伏尔、卡斯特、布尔迪厄从空间建构的角度审视了社会权力关系的变迁。在人工智能、大数据、机器算法等技术引领之下,网络信息空间的建构毫无疑问将经历一场革新,由此衍生的权力流动和变迁也会对现实中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产生系列影响,“空间—权力”的关系和内涵理应从学理上获得新的思考。对此,从“空间”建构的视角观察智能传播环境下的公众参与,以期为研究智能技术如何形塑网络社会,以及网络权力如何变迁,提供可借鉴和可拓展的探索空间。以下通过观察各类媒体对智能技术的应用,从权力的接近和权力的让渡两个方面阐述空间视域下公众如何参与政治,并从技术与空间转换的关系推演智能媒体作为一种权力标识物的发展前景。

二、权力的接近:公众空间角色的身份转向

(一)作为权力“标识”的智能技术

福柯认为,特定空间中的权力让其中的个体受到规训,如学校是一种不断考试的机构,考试和检查就是教师权力的标识,考试伴随着教学活动,教师通过一种不断重复的权力仪式,考试被编织在学习过程中。考试使教师在传授自己的知识的同时,把学生变成了一个完整的认识领域(14)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第210页。。无论在怎样的信息传播环境下,身份证明是新闻工作者区别于普通公众的标识,也标志着他们在整个信息生产和传播的空间中拥有特殊的权利,即采访权,而这一身份证明就是记者证或各大新闻采访活动期间官方授予的采访牌。在传统媒体时代,全国“两会”是一个政治信息传播的高密度空间,新闻工作者凭借记者证、工作牌等标识物能够自由出入会场,获得与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见面、交谈的机会,媒体工作者在标识物的引导下得以走入权力中心。而缺乏标识则阻止了普通公众进入“两会”的物理空间,他们只能被警戒线拒之门外,无法第一时间直接了解“两会”的情形。

网络议政让公民得以接近权力,社交平台账号成为公民接近权力的标识。智能技术的发展则让公民接近权力的标识更趋多元化。2021年央视新闻客户端推出融媒体特别节目《两会你我他》,运用智能跨屏融媒手段创新报道,同时互联四个演播室,嘉宾对同一个公共话题进行讨论,话题则来源于互动专区“我给两会捎句话”板块中的公众留言,同时在大小屏实时展现互动话语,公众得以通过意见交互的方式进入“两会”的情境。当前,VR、AR、H5等智能技术在“两会”中已经被广泛用于新闻生产。2021年全国“两会”期间,北京日报客户端在《2021全国两会直通车》专题中设置了“AR看两会”板块,记者在现场采用“5G+AR”的全新方式进行报道,通过AR眼镜便可独立完成采编工作,公众通过手机屏幕就能体验视、听传播的沉浸感,丰富了身体感官对多元化信息的接收。在上述智能技术塑造的政治传播空间中,智能跨屏、AR直播眼镜、手机屏幕等智能终端犹如“两会”现场的另一种“入场券”,发挥了“记者证”和“工作牌”的功能,成为公众进入权力空间的标识物:公众通过屏幕回传的现场影像感受政治场域下的话语讨论,实时获取新鲜的第一手信息;同时,通过在客户端发送感兴趣的议题,在一定程度上行使议政的公民权利。智能技术将公众的视觉乃至整体感官延伸至权力空间现场,营造了临场感,这是传统的二维报道方式、社交媒体的意见交互都不具备的。

正如卡斯特描述的那样,大众自传播是复合的,允许几乎任何形式、任何内容的重新格式化,在多对多的传播中,内容是自主生产的,发布是自主导向的,接收是自主选择的,这是一个新的传播领域,有潜力让多数传播流无限制的多样性和自主生产成为可能,而公众正是由此在心目中构建出意义(15)曼纽尔·卡斯特:《传播力(新版)》,第57页。。智能技术就是这样一种能够改变空间活力的技术,智能技术广泛应用于全国“两会”这一政治信息传播空间,已经为公众对国家权力产生影响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二)嵌入智能技术的UGC和MGC让公众的权力“在场”

卡斯特认为,传统社会权力模式之所以能向网络社会权力模式转变,原因之一就在于民众的空间权力“在场”。受众掌握传播主动权的能力正随着个人主义文化的发展以及大众自传播的兴起而大大增加。互联网和无线通信的发展支持并强化了受众的自主实践,包括在网上上传用户创造的内容(16)曼纽尔·卡斯特:《传播力(新版)》,第104页。。以“流动”和“关系”为特征的网络社会权力关系让公众得以大规模地进入新兴的权力空间,在智能传播构建的信息环境中,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即用户创作的内容)和MGC(Machine Generated Content,即运用人工智能技术、由机器智能生产的内容)更是助推了信息的流动以及成几何级数般增长的关系传播。在人工智能和算法的世界,信息所倚重的逻辑天然就是“用户本位”的,一切数据的收集、处理、生成、传播,起始点都是公众的网络行为,“传者本位”的逻辑正在消解,信息分发得以沿着用户需求的逻辑不断提升和迭代(17)喻国明、杜楠楠:《智能型算法分发的价值迭代:“边界调适”与合法性的提升——以“今日头条”的四次升级迭代为例》,《新闻记者》2019年第11期。。

嵌入智能技术的UGC和MGC的融合让公众在网络空间中的“在场感”更强,他们的话语和情绪表达权力得以释放。例如,为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2019年国庆期间人民日报客户端推出京东云提供技术、基于AI“换脸”功能的首部全民定制国庆献礼片《70年,我是主角》,赋予用户“参与”影片制作的权力,用户在客户端上传自己的照片,后台机器程序进行智能图像识别和算法精准迭代,将用户的人脸数据转化为人工智能可识别的程序,与影片中的主人公进行脸型替换。如此,由用户提供原始素材,智能程序对其进行二次开发,借助人机交互的UGC和MGC融合,公众就能够“亲身参与”影片的制作,成为电影的主角,去“亲身经历”70年来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变迁,公众将自身体验融入历史事件中,形成爱国情怀的“想象共同体”和对中华文化的认同。经由社交网络点对点裂变式的传播,公众快速“入场”和“在场”,这一想象的共同体愈发庞大,公众找到自身权力与国家进步的融通之处,产生自我在国家全面进步中付出贡献的“权力在场感”,个体自我实现的权力需要获得满足。

传统媒体绝对掌控信息传播权力的时代早已过去,公众已经在网络空间以“在场”的方式获得对权力的制衡,在智能传播时代,技术、人和社会的信息结构展现出更复杂的图景。“人工智能女王”贾斯汀·卡塞尔在2018年“第二届AI+移动媒体大会”上就提出,人工智能在未来媒体的应用技术之一将是用户观点识别,随着人机交互行为数据集的几何级数扩充和机器学习算法的迭代,对话式新闻将成为常态。这意味着公众能够直接参与官方新闻的生产和传播,他们拥有更多权力“在场”的机会。CNN、《华尔街日报》、《经济学人》和《卫报》就一直在积极探索对话式新闻;新华社“媒体大脑”的新闻会话机器人就有智能采访和反馈的交互功能,能够实现与公众的实时新闻对话,让公众广泛参与新闻生产和传播环节。

(三)公众的“前台—后台”身份转向

卡斯特之所以认为网络社会下的空间是流动的,很大程度上在于话语权力的接近性。在网络社会之前,资本控制下的媒体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而开放的网络让公众能够接近话语表达的权力,自由表达不再是某一阶层的特权。我们可以借助约书亚·梅罗维茨的媒介情境理论对此进行理解。梅罗维茨认为,当所采用的传播媒介发生变化后,从社会信息的相对关联、后台/台上的区别、与物质地点的关联等场景变量来看,一个社会的社会角色构成就非常容易发生变化(18)约书亚·梅罗维茨:《消失的地域:电子媒介对社会行为的影响》,肖志军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49页。。就像政客们频频在电视露脸,就是由不为人所熟知的“后台”转向了“前台”,公众得以看到政客的另一面;电视还让儿童窥见了成人世界的精彩,家长不再能够隐藏在“后台”并对“前台”的儿童指手画脚,儿童的行为变得成人化。可见,媒介技术能够塑造人际交往的空间,人们在此空间中的行为方式有了新的推动力。

在2019年的全国“两会”中,新华社依托“媒体大脑”和人脸识别技术,推出了H5互动产品“谁是最懂你的人大代表”,用户只需上传一张自己的照片,“媒体大脑”就能够根据用户的授权,识别用户的性别、地域、关注领域、浏览兴趣等个性化信息,为用户匹配可能感兴趣的人大代表和相关观点,还能查询新华社关于该代表的历史报道记录。《光明日报》的“小明”允许用户上传一张“两会”代表或委员的照片,“小明”能够识别照片中人的身份信息,并显示该名代表或委员的议案提案、主要观点等;根据语料分析,还能形成话题关系图谱,为用户推荐相关领域的话题,延伸公众对国家政事的体验和知识分享。微信小程序“两会问吧”更是为代表、委员与公众搭建了一个高效的沟通平台,就公众关注的领域形成线上讨论的“会场”,公众还可以直接向代表、委员们表达自己的诉求,构建了别致的议政场景。

可见,智能技术能够赋能于塑造“前台”与“后台”模糊化的空间。在传统的“两会”议政空间下,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处于私密的“后台”,公众处于开放的“前台”,代表和委员借助政治权力获得空间行为的主动权。而在智能媒体构建的交互空间中,公众与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权力分隔在一定程度上被淡化,借助智能媒体创建的空间,公众身居“前台”,同样可以观察“后台”并与“后台”的代表、委员们进行有针对性的对话。代表、委员们的话语权力属性减弱,在技术的驱动下踏入空间的“前台”,公众则借助智能媒体平台塑造的空间,获得接近代表和委员们的权力,双方在议政空间中的互动效能有了很大的飞跃。

三、权力的让渡:空间议题的设置

(一)政治议题设定的部分权力让渡

布尔迪厄在《关于电视》中认为,新闻界是一个场,但却是一个被经济场通过收视率加以控制的场。所有的文化生产场都受制于新闻场的结构;通过收视率这一压力,经济在向电视施加影响,借助整个新闻场的作用,经济影响控制着所有的文化生产场(19)皮埃尔·布尔迪厄:《关于电视》,第79、83页。。布尔迪厄在述说“空间”和“场”的概念时,认为每一个主体在社会空间中的位置其实是由各种无形资本分配的,社会空间中的各个阶层或主体通过相互作用而持续地建构空间,资本则与权力相关联,说得通俗一点,社会空间体现的表象与权力阶层的话语能力、审美偏好、教育水准等要素相关。在布尔迪厄看来,电视场更受外部力量的钳制,直接受需求的支配,比政治场还更加受市场、受公众的控制。“纯粹”与“商业化”的选择在所有场中都可以看到,商业化一极的力量特别强大(20)皮埃尔·布尔迪厄:《关于电视》,第78页。。

在传统媒体时代,作为国家政治信息传播的重要空间,全国“两会”的议题一向由媒体设定,媒体掌握了绝对的议程设置的权力。在社会化媒体的时代,公众的话语权得到一定程度的释放,公众通过与媒体或官方的信息交互,如在线留言、网络议政、市长信箱、网络直播等途径,表达自身的政治诉求;在全国“两会”期间,新闻媒体大多会通过各种平台收集公众对政治议题的关注点,从而有针对性地开展专题策划,从而使全国“两会”的报道能够契合公众的诉求,回应公众的疑问和期盼,这可以视为媒体将设置议题的权力部分让渡于公众的显著转变。然而,受限于网民群体议政能力和政治兴趣的巨大差异,只有极少部分公众主动向媒体反馈,利益诉求也仅代表了少部分群体,并不能覆盖绝大部分网民。可见,在社会化媒体的技术环境下,作为信息出口的“把关人”,媒体仍把持着主动设置议程的权力,政治信息空间的权力依然集中在媒体手上。

在智能媒体时代,全国“两会”议题的反馈和交互进入一个“私密的空间”,议题生产的机理包含了人工智能和大数据技术在后台的运作。可以说,在以智能技术为主导的政治信息空间中,新闻媒体已然默认将一部分议题设置的权力让渡给公众,而公众只需要授权各类信息平台提取自己发布的信息或后台数据并用于大数据分析,实质上就是在无意识中向媒体告知了自己的政治兴趣或诉求。媒体经由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技术,在创作和传播新闻时依据公众的兴趣和诉求设置议题,将本身设定政治议题的权力部分让渡于公众;而在信息的出口方面,人工智能技术已经能够支持用户端的新闻自动生成,技术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官方对新闻的绝对把持。例如,2019年全国“两会”期间,《中国青年报》的中青舆情监测室依托中青华云大数据,分析采集到的“两会”微博言论,按“70后”、“80后”、“90后”年龄阶层划分各公众群体关注的议题,包括扫黑除恶、就业创业、房价调控、人才立法、收入分配等,将其作为智能生成新闻的重要题材。又如,新华社的“媒体大脑”依托大数据分析,深度采集和挖掘“两会”期间的互联网数据,以智能新闻的多元形式真实地展示了公众最关切的热点内容,数据广泛客观,内容高度契合公众诉求;记者还能借助大数据分析的结论,对相关题材进行深化和加工,实现数据的增值和创新。

(二)公众意识渗入空间议题的生产机制

列斐伏尔在看到家乡的乡村土地和生活因受到国家的空间规划影响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后,意识到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对物质空间变化的巨大作用,这种空间化与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是紧密相联的。他认为,空间是政治性的、意识形态性的,是一种完全充斥着意识形态的表现,在这种空间的纯粹的形式中,似乎是由某个政治集团造成的空间,是一种社会的产物。物品的生产和空间的生产之间,存在着某些关系,空间的生产属于某些特定的团体,它们占有空间是为了管理它、利用它(21)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第二版)》,第37页。。在论述“差异化空间”的生产机制时,列斐伏尔认为资本主义对于城市空间主题的创造是为了空间的消费,这是资本主义财富聚集的地方。对于建筑师和城市规划者来说,正是在那些消费城市中,现代的建筑和城市规划生产出了新的东西。这引发了一种特别重要的影响,空间规划因为物资和物资统计表,和过去的规划方法完全不同(22)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第二版)》,第107页。。

议程设置、把关人、拟态环境等传播学经典理论均从“媒介的权力”视角审视了权力方对信息议题生产的强大作用。而在社会化媒体和智能媒体时代,公众的意识已然对政治信息空间的议题产生了显著的影响。英国文化研究专家斯科特·拉什认为,“在一个媒体和代码无处不在的社会,权力越来越存在于算法之中”。在智能技术与媒体形态结合的过程中,算法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在算法背后则隐藏着权力,媒体技术可以通过调整算法的各项参数来传递传播者或技术人员的意识。算法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权力范式,这种新的权力范式逐渐渗透到人们的信息系统运行当中,传播的主动权部分分流至用户手上,用户成为信息的“编码者”,最显著的就是算法根据用户的兴趣推送新闻,用户一定程度上成为议程设置者(23)喻国明、杨莹莹、闫巧妹:《算法即权力:算法范式在新闻传播中的权力革命》,《编辑之友》2018年第5期。。智能媒体正在重塑公众的认知和行为,从这个层面看,说智能媒体“行使着一种社会权力”并不为过。

麦克卢汉认为媒介技术对人体的延伸有三个阶段,其中第三个阶段是重新部落化的过程,在这一阶段电子媒介延伸了人的中枢神经系统,这是一个更高层次的全面发展阶段(24)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增订评注本),何道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中译者第二版序:麦克卢汉的遗产”,第11页。。而通过人工智能和情感识别技术,智能媒体能够识别用户在浏览不同内容时的情感变化,通过大数据分析用户的情感趋向,并在内容推荐算法中建立起“内容——情感——用户”的关联,让内容传播更符合用户的情感意识。例如,新华社在2018年的“两会”报道中就利用“媒体大脑”和“Star”生物传感智能机器人,通过传感器捕捉用户的行为信息,而传感器的应用则直接延伸至用户的心理精神层面,通过捕捉、计算用户在听取政府工作报告时的情绪生理变化,再通过数据处理,精确分析用户的心境变化,并用于生产生理传感新闻,这也是我国业界首次把情感交互技术应用于时政新闻领域。

可以说,基于人工智能的媒介技术已经初步探索了“延伸人类意识”的应用,随着未来智能算法的成熟和优化,颠覆传统信息传播取向、高度嵌入用户意识、体现用户情感交互的UGC有望成为新闻生产的标准,精确定位用户意识将是建立内容与用户连接的关键所在。

四、权力的媒介:智能技术与空间转换的未来展望

(一)权力的流转进一步兑现公众的参与潜力

从近两年各媒体在全国“两会”推出的智能应用来看,智能技术构建了网络信息空间、权力、知识的新维度。智能技术驱动的传媒业正发生深刻变革,信息传播方式、舆论生态都在为公众赋权和赋能,人工智能、大数据、机器学习、视觉识别、知识挖掘等技术支撑下的智能媒体应用场景还将越来越丰富,公众借助智能技术行使自身的话语权,沉浸于场景与内容的连接,传受双方高效互动。

如果说从批判的视角来看,媒介是作为“权力物”而存在,其批判指向是技术塑造了空间,实质是对人体的权力控制(25)李三虎:《技术、空间和权力——米歇尔·福柯的技术政治哲学》,《公共管理学报》2006年第3期。。福柯将空间与技术结合起来考察,如监狱就是一种“全面规训”的机构,对犯人有一种绝对的权力,具有压迫和惩罚的内在机制,实行一种专制纪律,在监狱中,人们可以知道这种教育权力是如何运作的(26)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第264-265页。。同样,在智能技术建构的信息空间内,权力的流转必定遵循特定的规律,而这一规律随着智能技术的发展而发生动态衍变。作为依托用户大数据的智能技术,在类似全国“两会”的政治议题专题报道的背景下,势必需要公众广泛参与进来。传统媒体的空间界限和壁垒此时在一定程度上被突破,信息和符号在更广泛、更深层的领域内流动,空间的主动权被部分转移至公众一方,并内化到公众的媒介使用行为中,影响他们对媒介、自我和国家政治的认知。

智能技术的应用进一步变革了传统媒体时代“两会”新闻报道的单向传播格局,更为重视多平台联动和公众参与,新闻生产方式、内容、传播形态更强调交互场景的构建,公众深度参与是智能传播的趋向,也可以视为政治信息传播空间转向的积极信号。媒体借力人工智能,将公众的权力诉求转化为新闻报道产品和沉浸式的智能应用,提升公众参与的效能感和参与感。可以想象,未来智能媒体塑造的信息空间会赋予公众更多的权力,一系列智能应用将具备帮助公众行使权力的属性,可谓“权力的媒介”。

(二)权力的分享推动意识形态引领的技术范式更新

在智能媒体作为一种“权力的媒介”的语境内,媒体与公众分享权力、共建空间,信息空间传播秩序的变化在客观上促进了传播领域内权力的分流,公众拥有的新权力本质上在于对话语和主题的生产、解构与重构,这为国家抓牢和创新意识形态工作开辟了新的可能。这些被智能技术赋能的权力是基于参与、分享、共有的新闻生产理念,而媒体通过公众对信息空间的合作建构,重新确认了新闻生产的标准和规范,探索了未来发展的更多可能性,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强势媒体将全国“两会”视为最大的“练兵场”的原因。

畅想智能媒体发展的未来,人工智能不仅是一种技术工具,更是一种意识形态引领的技术范式,涉及对传播权力的分配。从舆论导向的层面来看,公众的情感追求、价值取向、社会正能量体现等,都应是智能媒体应用设计中需要衡量的要素。智能媒体的内容生产将会遵循新的人机交互机制,在数据采集、信息分析、内容聚合、内容分发等方面,更多地融入公众的观点表达、意见倾向、经验和观察,提升公共性内容与用户的黏合度,体现技术与人的共情性交流。在未来一段时期,人机交互还应由人的价值判断来引导,以人文价值体系为依据,实现人文精神与技术文化的平衡。在2019年全国“两会”期间,新华社与网易新闻联合制作、推广的智能程序“代表委员喊你来答题”;2020年全国“两会”期间,新华智云媒体大脑首次推出“两会机器人”,从海量的公众话语中精准抓取数据,生产出一系列覆盖经济、环境和民生议题的新闻产品,回应了公众的利益诉求,在意识形态引领中体现了“同心同向”。

值得注意的是,并不是说智能技术下的公众参与已经拥有了信息生产和传播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人工智能确实可以解决“发现公众的各种观点和诉求”,但在信息的深度加工、跟进新闻线索、写出深度报道方面,还需要记者和编辑以智慧和经验来完成对大数据的二次利用和创新。智能技术和算法还需要经过各种导向性的调试和改良,通过素材选择、审核关键内容、修正算法差错等幕后工作,使智能技术在引领意识形态方面更有效率。

(三)权力的行使塑造崭新的公共行为景观

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认为,国家和社会之间存在一个公共空间,公众可以聚集在这个空间之中,探讨共同关注的公共事务,或发表对国家政策的见解,或批判政治的权力性,他们能够自由表达并形成接近舆论的一致性意见,最终的目标是谋得公共利益和福祉。媒介技术对公共领域的塑造有着决定性影响。当哈贝马斯口中的公共领域由咖啡馆、沙龙、俱乐部,转化为报纸评论栏、广播中的读者来电、电视中的群众问政、社交媒体上的政治意见表达时,公共领域的内涵在不断延展。有理由相信,智能技术能够并且已经在塑造新的公共领域景观。

党的十九大报告在论及新时代中国社会主要矛盾变化时,提出人们对于物质生活和精神文化生活的需求层次已经上升到对于政治参与、公平法治和生态保护等更多领域及更高水平,基于自我价值实现的政治参与和影响公共决策的需求开始强烈显现。当社交媒体普及的时候,为网民带来了在公共领域实现自我价值的优越感,如言论的进一步开放、合理诉求的表达、公共意见的交互、公共议题的生成等等。智能技术则为个体满足社交、尊重和自我实现需求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如部分新闻聊天机器人不仅是用户的对话者,还能帮助用户参与到新闻内容的生产和分发环节,这种在交往中生成新闻的模式显然更符合个体在自我实现层次的需求。在智能传播的信息生态下,技术的高度嵌入为公众的政治参与提供了更多的空间,并且形式更新颖、参与感更浓、传播力更强。在涉及公共议题的智能传播中,如果媒体有意识地加以引导,能够激发公众的自我表达动力;通过自发式的公共行为,个体会主动调适与主流价值观的契合,并经由社交网络放大传播的效应,这对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引领是非常大的助益。如建军节《人民日报》策划的智能图像转换应用程序“快看呐!这是我的军装照”就给予了我们很好的启示,用户上传自己的照片后,算法自动捕捉人像,合成历史上不同时期的“军装照”。网民在朋友圈、微博、QQ头像等平台展示自己的“军装照”,彰显了爱国热忱和对国家的深刻认同,同时在社交平台通过转发、评论、点赞等互动,营造了全民参与的媒介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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