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技术赋能人文研究:一项对数字人文的理性考察

2022-12-31 23:09韩玉胜
关键词:人文数字研究

韩玉胜

(南京大学 哲学系, 江苏 南京 210023)

数字人文(digital humanities)(1)这里的“人文”指的是相对于“社科”而言的狭义人文学科。本文理性考察数字人文,主要是分析数字技术在人文领域研究可能会面临的问题和挑战。笔者也认识到,数字人文在社科领域已经成为主流研究方法之一,在人文领域研究也是一个不可逆转的新方向,本研究不是彻底否认数字技术在人文领域的学术贡献,而是在充分认识学科特殊性和差异性的情况下,以期探求一种更加合理的数字人文路径。是20世纪初源于欧美学界并纳入其教育体系的文理交叉的跨学科研究尝试,“指的是充分运用计算机技术开展的合作性、跨学科的研究、教学与出版的新型学术模式和组织形式”(2)安妮·伯迪克、约翰娜·德鲁克等:《数字人文:改变知识创新与分享的游戏规则》,马林青、韩若画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21页。。数字人文的基本原理是人文计算(humanities computing),即以数字定义或者数字模拟的形式对人文知识进行智能化聚合与数据化呈现,它在提升人文学科科学性、推动人文数据开发、促进人文知识共享等方面注入了新的学术活力。近年来,数字人文成为中国人文研究领域的学术热点,尤其在当今跨学科研究和新文科建设大背景下,一些学者尝试在这一领域大展宏图,以此推动人文研究的范式转变与升级。

但也不乏质疑声音,一些学者对数字人文这一时髦学术研究尝试的未来前景表示隐忧,认为数字人文单凭计算技术升级难以真正发现和解决人文学科的学术问题、它的学术价值并非如一些大力提倡者所宣扬的那般显要。笔者认为,“数字”与“人文”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人文精神创造很难依靠数字技术达到或者取代,我们对数字技术赋能人文研究应该进行理性考察。

一、数字人文:人文研究转换升级的新探索

数字信息技术的发展和应用给人文研究领域带来了新的体验,数字人文兴起就是这种新体验的典型产物。数字人文使得人文学科在研究方法、研究工具、研究视域乃至研究理念均展现出新的特征,这种新变化也被视为人文研究转换升级的新机遇。具体而言,作为新机遇的数字人文具有以下三重特征:

第一,借助大数据、人工智能手段实现大规模人文资源的数据开发与聚合分析。从宽泛意义上讲,从人类开始使用计算机处理文字文档算起就产生了某种意义上的人文计算,但数字人文不限于普通意义上的文字处理、文献检索等基础计算功能,它兼具大规模数据分析、信息处理、媒体呈现等智能化手段,这与传统人文计算相比既有量的提升,也有质的突破。数字人文已经超越了传统媒介印刷时代“近读”(close reading)模式,升级为大数据时代“远读”(distant reading)模式,“近读”聚焦于文本结构以及文本所产生的本原意义,“远读”指的是“通过运用计算机方法,提出关于思想历史、语言使用、文化价值和宣传以及文化生成过程等创新问题……通过自然语言处理能力,从大量文本中抽取要旨并对其进行总结,从而使研究者发现大范围趋势、模式和关系,而这些是无法从单个文本或细节分析中发现的”(3)安妮·伯迪克、约翰娜·德鲁克等:《数字人文:改变知识创新与分享的游戏规则》,第40-41页。。即,“远读”就是借助大规模数据定量分析来挖掘新认识,寻求那些依靠传统文本经典阅读无法或难以呈现的人文景观。

此外,充分利用大数据资源可以大幅提升人文学者的研究效率和研究质量。人文学者得以从古典文献收集、资料储存等繁琐工作中获得一定程度解放,将更多精力聚焦于冲刺高水平研究成果,根据数据分析提示的学术信息更加快捷和精准地定位关键学术信息,达到对本学科传统文本阅读难以达到的学术体验和学术景观。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介入为人文学者的研究赋能,它不仅使得传统意义上文本获取、储存、检索等功能实现转换升级,建立起海量的云储存数据库,而且通过诸多数据文本、文词字句间的人文计算建立起新的文本关联模式和研读模式,甚至依据这些文本数据尝试创建崭新的人文思维方式,为打开一个崭新的人文世界提供了强有力的技术支撑和资料储备。

第二,将现有人文资源转化为可计算、即时性、可视化、空间化的信息资源呈现模式。相较于传统纸质文本的直观阅读,数字人文的知识呈现模式展现出诸多新特征。数字人文首先是一种计算思维,它基于算法对文献资源进行抽象化数据分解与信息聚合,将丰富的传统文化资源以信息资源的形式进行系统呈现,或者说,以可计算的数据模式创造性再现人文资源,并通过数据库界面可以实现方便快捷的即时性检索功能。近年来,数字人文呈现“视觉转向”和“空间转向”两个鲜明特点,人文资源呈现模式由平面直观向可视化、空间化转变,即借助计算机技术对文本数据进行图形学和图像术处理,将多种人文素材进行可视化仿真,从而达到身临其境的虚拟现实效果,飞速发展的虚拟现实技术尤其是三维表现技术为人文科学发展增添了新的活力。唐宋文学研究领域的诗人行迹图就是一个典型案例,它将李白等诗人一生经过的每个地方按照时间顺序串联起来,并附以每个地点的诗文与事迹,形成一个动态行迹图式。

数字人文在历史地理领域的应用典型体现了可视仿真与地理信息技术的结合,这些技术解决了以往历史学研究根本无法克服的技术难题,“历史模拟环境可以将人们带入沉浸式环境中(或至少是虚拟环境),制造一种在其中行走的体验,如漫步在中国汉朝的乡村,或是在古典时代晚期的古罗马城市广场闲逛”(4)安妮·伯迪克、约翰娜·德鲁克等:《数字人文:改变知识创新与分享的游戏规则》,第46页。。例如,中国历史地理信息系统(CHGIS)包含关于中国历史从公元前221年到1911年地点和行政区划的空间数据集,与传统纸面历史地图相比,该系统将空间信息分布与文字描述结合,实现了历史地理信息在时间上的连续变化。再如,中国历代人物传记资料库(CBDB)收录从先秦到晚清约41万人的传记、著作资料(约4亿字),将历史人物的亲属及非亲属关系、社会区分、入仕途径、官历、地址、著述、研究成果等纳入多维时空框架,支持数据可视化分析,可将数据录入数据模版并上传以制作历史人物相关的地理信息分析图与人物关系图谱。

第三,搭建跨学科人文信息资源的共享模式和传播模式。数字人文的一个典型特征就是跨学科属性,多学科参与协作、多学科知识共享、多面向受众群体、开放式知识获取是数字人文的内在要求。数字人文尝试实现现代科技与传统人文的跨学科融合,在宏观层面建立起数字计算与人文资源的共建共享模式。从现有学科划分来看,数字人文以数据方法作为媒介有效地促进了人文领域诸学科的合作,文学、历史、地理、艺术、哲学等学科之间的互动有所增强,某种程度上可以改变人文学者“各自为战”的狭隘状态。数字人文的另一个典型特征是知识共享。一旦人文数据库建立起来,只要拥有一台计算机以及访问权限就可以获取相应数字人文资源,知识存在方式发生改变,人们获取知识途径也在相应改变,人文学者的研究模式也在改变,“传统人文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囿于时空所限,研究者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一种小规模协作,而当前的数字人文研究突破时空限制,使得基于众包的内容生产、组织加工、服务提供、团队管理与大规模协同工作成为可能”(5)王丽华、刘炜:《助力与借力:数字人文与新文科建设》,《南京社会科学》2021年第7期。。知识共享、开放获取、协同研究的文化模式也深刻影响着知识传播模式,“现在通过互联网就可以免费获取数字工具,因此数字工具与科研项目的融合也变得容易,如此便可以打破学科边界,快速传播新的方法、工具和思想”(6)大卫·M.贝里、安德斯·费格约德:《数字人文:数字时代的知识与批判》,王晓光等译,大连:东北财经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页。。数字人文的这些典型特征是传统人文模式难以达到的,这也是数字人文得以迅速引起关注的重要原因。

上述表明,数字人文不是传统人文模式的简单延续,它尝试对传统人文模式在多重意义上实现突破甚至颠覆,致力于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转换升级的新探索。近年来,数字人文俨然成为学术界显学,在人文社科领域被赋予很高的期望,也自然成为学术界研究热点,有关数字人文的研究中心、学术期刊、学术会议相继出现。数字人文近十几年来在国内发展迅速,目前在历史地理、信息管理、人文经典信息化、数字处理方面取得显著成效。数字人文在国家文化政策层面也引起重视,2016年12月国务院发布的《“十三五”国家战略性新兴产业发展规划》中明确提出:以数字技术和先进理念推动文化创意与创新设计等产业加快发展,促进文化科技深度融合、相关产业相互渗透;2017年4月,文化部出台《关于推动数字文化产业创新发展的指导意见》,提出优化数字文化产业供给结构,促进优秀文化资源数字化,推进数字文化产业与相关产业融合发展,扩大和引导数字文化消费需求等发展方向,全面推动“互联网+文化”的新业态、新模式的发展。虽然数字人文真正获得长足发展的时间只有短短十几年,但它的发展成效、发展速度、影响指数以及未来前途让人们充满无限期待。与此同时,数字人文自身也存在诸多问题亟待我们认真反思、寻求解决方案,惟有科学理性对待数字人文才能让其获得更好的发展。

二、当前数字人文面临的主要挑战

关于数字人文所面临的挑战,学界已经有相关探讨,但比较零星和分散,并未就此展开系统总结。本文认为数字人文面临的最大挑战是,过分依赖数字技术并不能真正有助于推动人文学术实质性研究,随着数字技术在人文学术领域拓展和深化可能会带来一些负面效应和潜在风险。

首先,虽然数字技术能够提供更加便捷的人文资源获取方式,但一旦触及到解析人文问题、人文精神和价值观念等深层次问题则难以发挥太大作用,快捷的资源获取方式并不直接等同于理解人文经典深意。一般而言,经典文献是中国传统人文的载体,阅读经典文献则是研究传统人文的必要途径,也就是所谓依靠媒介印刷的“近读”模式。虽然数字人文对传统经典从获取方式到呈现模式进行了更加便捷、生动的智能处理,但大数据“远读”模式无法取代传统“近读”模式。“近读”模式能够带来较之“远读”模式更佳的阅读体验,理解人文经典的意义依然难以通过数据量化的方式实现,这需要阅读者的感悟、分析和诠释,数据量化无法直接将人文经典的意义和价值呈现出来。换言之,资料获取快速便捷、呈现方式立体生动,并不等于文化知识、人文智慧、思想哲理同样能够被简单获取,能够让研习者通过阅读有所启迪才是人文学科的真谛。

中国自古以来尤为注重读书有所获的教育传统,强调读书明理、读出深意、获得体会、知行合一,从读书当中汲取精神力量,这些都是通过阅读体验到的。所以,读者与文本之间形成意义关联显得尤为重要,比如理学家陆九渊所引发的“六经注我”与“我注六经”的讨论,后来衍生出中国古典文献诠释的两大原则:“我注六经”是指阅读者尽量还原文本本义;“六经注我”是指以文献原话解释个人观点。再如,中国古代读书讲究“涵泳”之法,要求阅读者沉浸文本当中反复玩味和推敲,犹如理解“水”的最佳方式不是站在岸边观水,而是沉潜其中来悉心感受,正如朱熹所言:“学者读书,须要敛身正坐,缓视微吟,虚心涵泳,切己省察。”(《朱子语类》卷十一)这些都是当前数字人文难以达到的效果,人文研究所追求的人文价值和人文精神很难被量化或数据化。

此外,借助数字技术能够实现非人力所能为的文本集成与分析,但文本集成并不等于能够整体把握文本意涵,它实现了技术层面的数量集合,但却很难达到价值层面的意义集合。比如,通过计算机可以检索《论语》中“仁”、“义”、“礼”、“智”、“信”等概念具体出现的次数,可以对文献资料进一步整理与重组,甚至智能化的分析与解读。但通过这样的集合方式很难准确定义这些概念的整体意涵与价值关联,绝大多数人文精神发现恰恰是阅读与资料整理“过程”当中发现的,文献资料爬梳过程对于理解文本整体意义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

其次,人文研究过度依赖数字技术会导致人文主体萎缩。在当前学界,一些人文学者痴迷于大数据研究模式,希冀通过数字技术来彻底取代见效缓慢的传统人文研究方法,并冠之以拯救没落传统人文研究之名,“某些数字人文倡导者重数据轻思想、重图像轻文学、重印证轻发现,推崇数据中心论,从而使人文研究失去人文意义,削弱甚至消解了研究者的主体性”(7)张耀铭:《数字人文的价值与悖论》,《澳门理工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有些学者把数据作为学术评价标准,认为只有数据支撑的人文研究才是科学的,把数据上升为学术研究水平的评判标准、唯数据是从;亦有学者为了达到理想研究成果而不惜违背事实地去优化数据、选取最优数据以支撑研究论点。更有甚者,将数字技术推崇为最高标准、乃至唯一标准,这种简单化处理方式丧失了人文研究本该具有的生命力,“传统的人文研究是对现实问题的敏锐洞察、对历史发展的热切关注,而当数字技术被绝对化崇拜时,技术似乎就成为了唯一连接世界、解释世界的方式”(8)金姿妏、吴静:《数字人文不仅要拓展,更要坚守》,《社会科学报》2021年3月18日,第5版。。过分推崇数字技术以求人文研究的客观合理性,这种看似尝试脱离和超越人文“主观性”、追求技术“客观性”的做法实则丧失了人文主义灵魂,沦落为数字技术、大数据模型的附庸。数据技术让知识获取的用户体验更佳,但无法替代传统人文的内在精神。

这样的话,人文研究领域就会出现一个吊诡现象:一些人文研究借助雄厚资助、复杂数据、冗繁模型、大量篇幅却得出了一些不证自明、众人皆知的结论,或者在现有定论之外寻求数据来重复证明。如此,数据就沦落为“装饰”工具,使得人文研究变得索然无味、价值不大,学术研究本是寻找证据来探索未知的“预言家”,结果成了变相装点事实的“事后诸葛”,一些研究看似数据繁华、实则了无新意。过于迷恋数据现成性、便捷性很大程度上是在逃避艰难苦涩且见效缓慢的人文思考,人文学科很多重大突破性研究都需要时间积淀和经验积累,很难通过技术手段迅速见效,“利用数字技术,可以比较好地解决人文学术研究中的一些具体问题,但基本上不可能解决人文学术研究的重大问题和根本问题”(9)廖可斌:《审视“数字人文”的效能与限度》,《社会科学报》2021年2月4日,第5版。。因此,我们不能对数字信息技术过度抱有幻想或者完全依赖其解决人文研究根本问题。数字技术很难成为推动人文创新的根本力量,人文问题及其解决离不开人之主体精神。如果人文研究者对数据分析、文献检索技术过度技术依赖会降低人文思考、价值评判能力,数字技术越发达反而可能导致人文学者不仅没有变得聪明、反而变得盲从,数字技术的刚性思维可能会侵害人文研究的批判性精神;海量人文数据混杂也会增加辨识难度,看似节约时间、实则会消耗更大精力,真正的人文学者也不可能像计算机专家一样整天面对电脑进行创作,反而沉静的阅读和思考更能够获得更多的学术体验、发现重大学术问题。

也就是说,数字人文的关键在于如何以数字技术来提振“人文”,而不是以计算机技术来替代人文主体的创造。数字人文只有与人文主体深度融合才能真正超越其技术属性,决定数字人文未来命运的关键不在于计算技术如何纯熟、亦不在于其占有人文数据资源多么庞大,而在于它在何种程度上关乎人文主体。随着数字人文进一步深入发展,必然要面临如何协调计算技术与人文主体的关系问题,否则的话,即使运用再先进的计算技术,人文主体的创造性不能够有效匹配,这将会极大降低数字人文的实际影响力。

最后,数字技术在人文领域的运用及推广会带来一系列现实问题。一是数字人文成果评价以及自身定义问题。如果数字人文塑造了一个以技术为圭臬和学术评价标准的相对独立的领域,那么,是否数字技术越发达就代表着人文研究水平更高?一些人文素养深厚但计算技术不够熟练的学者的人文研究水平就该受到质疑?即是说,数字人文研究成果的评价机制有待建立,究竟以数字技术开发程度作为学术评价标准,还是以人文创造程度作为评价标准,抑或二者相结合。在当前,数字人文的学科定位并不清晰,研究范式以及研究的问题域也不够明确,甚至数字人文本身也存在争议,这些对数字人文而言既是发展机遇,也面临巨大挑战。另外,数字人文仍然是一个比较专业的领域,较高的计算机技术要求使得这一领域从业并非易事,因此也就注定数字人文相对封闭的领域限制和专业特性,数字人文如何定义自身仍然存在很大空间。

二是数字人文面临的法律风险问题。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数字人文本身并不直接产生知识资源,它是对已有人文知识资源进行再整合、再归纳、再呈现,这种知识集成模式可能会带来一定的法律风险,尤其在当今知识产权不断强化的时代背景下,如何规避潜在法律风险是数字人文将要面对的新问题。即使是最初级的检索系统、下载功能,目前而言其知识产权也有待商榷,更高级的可视化功能将会面临更多问题。比如,地理信息系统(GIS)是数字人文当前一个热点领域,它将地理学、地图学以及遥感技术相结合,以独特的视觉化效果和地理分析功能给人文研究带来了新体验。数字人文在历史地理领域的应用体现了可视仿真与地理信息技术的结合,解决了以往文化历史学研究难以克服的技术难题。但与此同时,其在地理信息、调查数据、信息版权、信息安全等方面也存在着许多不可忽视的隐患,甚至可能涉及国家信息等层面。随着数字人文日益综合化,这类数字化、可视化新问题越来越凸显。

三是数字人文共享模式的实践困境。目前来看,数字人文的明显诉求就是需要搭建一个新型智能化人文共享平台,这样一个平台的建设需要的技术和经费支持远大于传统人文研究,尤其当前数字人文基础设施相对落后的情况下,这就需要高科技技术参与研发、市场资本提供经费支撑。也就是说,数字人文要想获得更大发展,其市场化趋势在所难免,甚至是必由之路,由此可能会因带有强烈的盈利性质而导致数字人文逐渐偏离大众共享的初衷,最终成为一种高昂费用为代价的高端文化消费产品。这就容易造成一个困境:数字人文初衷是为了提供更加便捷的人文资源,让大众以更加轻松欣赏的心态对待传统人文资源,但高端技术要求以及高额建设费用,使得数字人文很可能被塑造为一个贵族化的人文产品。如果脱离大众化的群体支撑,数字人文很难从实质上推动人文发展。如何避免成为“华而不实”的高科技人文产品,从而成为真正满足人们对人文诉求的大众共享模式,这是数字人文亟待面对的现实问题。

因此,我们对数字人文满怀期待的同时也应该充满忧患意识:一是真实考量数字技术在人文学术研究中有效性;二是充分认识数字技术在人文研究领域进一步扩展深化带来的负面效应和潜在风险;三是仔细判断在解决数字人文升级与转换、基础设施建设等问题的投入与产出。

三、数字人文面临困境的根源

数字人文之所以面临上述诸多挑战,一个关键原因在于“数字”与“人文”的异质属性,二者联姻必然会来带诸多问题。从科学与人文思维方式的差异性入手,我们可以对上述问题有更为深刻的认知。

数字技术本质上是一种自然科学思维,与人文研究在思维方式上差异悬殊。从探求事物发展客观规律的意义上讲,二者均从事科学研究,但在本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把握世界的思维方式。自然科学的认知对象是整个自然界,即研究自然界物质的各种类型、状态、属性及运动形式,以揭示自然界发生的种种现象及其实质,进而探寻和解释其规律,为人们在社会实践中利用自然和改造自然提供遵循。人文学科以人类社会为研究对象,是揭示人类社会发展规律以及探寻人之存在价值的科学体系,关涉到人的社会活动规律、伦理道德活动、哲学思维活动、审美价值情趣、人生终极关怀等,为人们合乎情理地开展社会活动、建构人之存在的价值世界和意义世界提供科学指导。从研究方法和研究进路来看,前者主要依靠实验、观察、分类、测量等科学方法从广阔自然现象中探寻自然规律,以抽象的数据公式、量化模式、数理逻辑抽象地表达出来;人文研究则以观念、精神、情感和价值的形式探寻人类社会的文化现象和精神世界,以语言文字、思想文化、实践行为等方式不断传承。

人文研究的学术创见很大程度上依赖研究者的诠释、解读和发挥,人文领域那些产生深远影响的经典作品大多浸染了人文学者的精神气质,唯美押韵的文学诗句、启迪深刻的历史事件、醍醐灌顶的哲学话语、生动传神的艺术作品所达到的人文效果难以通过数字技术的计算、模拟来实现。再如,人文研究的超越思维、批判思维、关联思维、价值思维也是数字人文难以达到的,数字人文可以被视为一种更为科学的归纳法和呈现方式,但难以直接实现理论提升和人文创造。人文研究者的情感、意志、品质是学术研究不可或缺的精神因素,甚至恰恰是研究者所具备的那些无法量化的情感活动、思想意志、价值理念造就了人文学科独特的精神气质,在很多情况下,不确定性、非标准化、发散性思维等主观因素反而激发了人文创作的思想灵感。数字技术则追求算法和进制的精准度,包括运算设计、指令系统、计算处理、设计应用、存储体系、信息输出等紧密关联的逻辑环节,这种纯粹数理逻辑思维与人文情理逻辑思维有着本质区别。

上述可知,科学技术、人工智能与人文学科的研究范式和实践诉求不同,必然导致数字技术与人文科学存在诸多不容忽视的天然悖论。无论数字技术、人工智能如何快速发展,数字人文都无法完全真实模拟和再现人的思维活动,无法做到像人类一样去感受和思考,更无法在伦理道德、价值评判等领域和人类等同,这就注定了它无法从根本上取代人文价值和人文精神,“人文学科的特殊性使之与理工科的实用、直接和确定无法完全一样,它有不少是体悟、感知所得,更多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无用之用,带给人精神的启迪,唤起人们去智慧思考。数据的加入让很多定性的分析具有了定量的底气,但数字无法取代人本身的创造性与无限可能性,怀着对数字的审慎与批判态度去面对数字人文浪潮的到来,我们理应对人文科学乃至人类世界的未来保持乐观态度”(10)张立:《〈献帝春秋〉钩沉——从数字人文角度看古籍辑佚》,秦皇岛:燕山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178页。。因此,人文研究的精神创造很难依靠数字技术达到或者取代。由于技术科学与人文研究的差异性,数字技术在科学研究领域的那种巨大影响可能难以在人文领域进行有效复制,反而数字时代存在的技术崇拜问题恰恰需要人文精神进行化解。

此外,数字人文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虚拟技术路径,人文资源数据化、空间信息处理模式、可视化成像呈现都是遵循虚拟认识原理,从这个意义上讲,数字人文可称之为一种虚拟认识论。不同于传统认识论,虚拟认识论是人类在赛博空间创造的超文本现象,认知主体、知识载体以及学习场景都发生了革命性变化,人类认识展现为超强的仿真效应,通过想象、模仿、符号等方式来超越现实,这是人类认识能力不断提高以及认识技术化的必然结果。可以说,数字人文就是数字孪生效应在人文领域的延伸,将人文资源虚拟化的一种认知模式。在这一点,数字人文根本区别于传统人文的实在认识论。传统人文主要有两种认识路径:一是源于现实生活的直接性精神创造;二是阅读文本有感而发的间接性精神创造。这两种精神创造都有明确意向模式。人文作品从根本上也是源于现实生活的,是现实生活的印象写照;而通过数字技术展现的人文形象则一定程度上是虚拟作品,甚至是纯粹的抽象意识活动的精神产物,是技术化处理所带来的虚拟印象。因此,数字人文虚拟认识论必然与传统人文实在认识论存在截然不同,这种虚拟认识论在人文研究以及人文传播中究竟扮演何种角色,能否真正参与人文研究,都存在很大疑问。

从更深层根源上讲,数字技术是一种现代性技术理性,人文研究则更多表现为价值理性。技术理性是一种发挥有用性的理性,它的特点是追求实用性和技术性,在改造自然过程中以最低成本获得最大效益。与之相对应的是价值理性,“价值理性是作为主体的人在实践活动中形成的对价值及其追求的自觉意识,是在理性认知基础上对价值及价值追求的自觉理解和把握”(11)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98页。,价值理性追求自我价值和生存意义,它要求行为主体有自主判断意识,是一种对现实物欲进行批判性反思的精神力量。理性过度工具化和技术化会导致人的自主性衰落,自我意识缺乏以及信仰危机。数字技术本质上追求人文计算的高效快捷,但人文计算本身不能实现价值理性,过度崇拜数据实质上是一种技术崇拜,必然导致对人文研究主体的弱化甚至消解。数字人文是“数字”与“人文”之融合,“人文”为体,“数字”为用,如果将数字人文本质上定义为一种先进的人文计算技术的话,就会偏离人文研究的使命,从而使得数字人文简单化为一种人文加工工具,或者说仅仅成为一种更高级的人文表现形式。即,数字人文不是单纯追求人文计算的先进性,而是借助计算技术以更好地发掘人文资源和展示内在人文精神,以现代化形式将传统人文内涵以更富有时代气息的方式呈现出来。

借助现代性祛魅理论,我们可以对数字人文当前困境有更为深刻的理解。现代性是一个不断祛魅的历史进程,那些一贯被信奉的宏大叙事的话语体系遭遇挑战,那些人们素来尊崇的价值和信念被现代理性认识不断消解,而现代工具理性自身又无法为“祛魅世界”提供亟需的意义和价值,以此给现代人带来生存论意义上的孤独感、漂泊感与焦虑感。面对这种现代性遭遇,挺立人文精神被视为一种值得期待的解决方案,这也是人文学科的时代使命,人们希冀以人文精神所赋予的价值理性来应对工具理性。对于数字人文,它的确提供了一种较为轻松接触深奥人文资源的现代技术途径,尝试突破人文资源获取和学习的传统模式,尤其在现代人工智能高度发展背景下,数字人文作为一种人类增强的信息技术也是大势所趋。但是,数字技术本身并未提供一种能够带来意义和价值的人文精神,依靠数字技术无法建构起人文精神世界,它始终无法解决主体生存境遇问题,本质上仍然是一种先进的现代技术。

质言之,量化数据无法替代人文学科积淀下来的研究方法,借助数据有助于知识呈现但无法创造思想,人文学科有其独特的精神气质,它所带来的精神启迪、智慧思考更多展现为非量化的抽象义理,数据技术介入为人文学科的定性研究提供更加科学证明,但却无法直接创造出人文精神。因此,数字人文从根本上讲并非一个纯粹技术问题,关键在于它在多大程度上关乎人文、弘扬人文精神,数字人文不应该是数字与人文的简单相加,或者以数字技术凌驾于人文之上,而是数字技术与人文学科的深度融合,二者融合的默契程度也就决定了数字人文的命运前途。

需要说明的是,上述种种反思并非尝试彻底否定数字人文的合理性,而是针对已经存在或者可能发生的诸多问题展开讨论,为数字技术与人文理念的深度融合找准突破点。

四、数字技术合理赋能人文研究

上述可知,数字人文在人文研究领域并未取得实质性突破和重大影响,当前也更多被作为一个“舶来”新鲜事物在个别专门领域被推崇,难以言及带动人文研究领域的革命性改变,甚至关于数字人文究竟为何、该向何处发展等基本问题依然不够清晰。那么,数字技术在人文领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我们认为,数字技术只是辅助人文研究的一种先进工具,本身并不能实质性推动人文研究,但它在人文应用与人文传播领域确实可以发挥难以替代的显著作用。从理论层面,数字人文不能仅执着于提升人文资源管理技术(储存、整理、检索、呈现),更不应该排斥人文研究中的“主观性”活动,而应该寻求实现技术发展的客观性探索与人文研究的主体性活动有效衔接的文理贯通模式。数字技术介入不是为了追求人文研究的时尚潮流,而是应该成为真正解决人文问题的切实助手,这也是当前数字人文面临的较之技术开发更为迫切的理论难题。从实践层面来说,数字人文要提升参与发现和解决人文问题的能力,增强人文科学服务社会的能力。将数字技术引入人文社会科学是为了使其获得更好的发展,数字人文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也是希望更好地解决人文社会问题,让更广大受众群体能够感受人文、理解人文和享受人文,增加人文社科在公共政策与个人素养方面的影响力。数字人文既是数字技术在人文领域的验证和应用,也是人文精神对技术理性进行价值纠偏的时代机遇,二者的联姻必将因为深度融合而产生更为广泛的时代影响。

第一,数字技术赋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内涵丰富,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重要时代课题,借助数字技术可以更加强劲地激发传统文化活力、更加形象生动地展现传统文化魅力。一是丰富和发展了传统文化典籍的储存形式和表现形式。数字技术可以海量对文化典籍进行云数据储存,很大程度上克服了传统文本储存成本大、储量小、易损坏等固有缺陷,简易查询形式以及数据分析功能使得文化经典管理更加便捷。更重要的是,数字技术丰富了传统文化经典的呈现方式,“对文献典籍的保护,可通过拍摄图片、录音、录像、文字识别、建设数字化档案等方式,进行数字化沉淀和保护,让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活起来。构建系统的文化遗产数字资源库,把碎片化的信息聚合起来,实现数字化、可视化建模,进行立体重构和生动再现”(12)曲木铁西、俞林:《用数字技术赋能优秀传统文化》,《人民日报》2021年7月28日,第9版。。二是助力数字化文化产业的开发。数字文化产业开发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重要手段,尤其一些非文本的传统文化的应用更加需要数字化技术,文物、艺术品、非物质文化遗产等可以借助先进数字技术进行产业化智能开发,“依托地方特色文化,开发具有鲜明区域特点和民族特色的数字文化产品。加强现代设计与传统工艺对接,促进融合创新。依托文化文物单位馆藏文化资源开发数字文化产品,提高博物馆、图书馆、美术馆、文化馆等文化场馆的数字化智能化水平,创新交互体验应用,带动公共文化资源和数字技术融合发展”(13)国务院办公厅:《文化部关于推动数字文化产业创新发展的指导意见》,《国务院公报》2017年第28期。。以数字技术的智能化手段为依托,传统文化与社会效益可以实现紧密衔接。

第二,数字技术推动新时代中国智库建设。智库是专门从事开发性研究的策略咨询机构,它的科学决策离不开高质量的数据支撑,“智库引领-数字赋能”的数字技术发展模式既是数字技术的现实需要,也是当代智库建设的应有之义。数据处理技术改变了传统智库开发数据获取成本高、效率低的缺陷,拓展了新智库建设的研究思路和理论视野。“大数据的发展有利于增加分析的样本量,也扩展了变量的选择面;面对非结构化的数据资源,研究者可以更加便捷地进行分析,这种‘信手拈来’的验证工作往往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例如发现无关变量间的显性关联。智库可以借助大数据手段发现社会发展变化过程中的新变量,挖掘出更多的因果解释机制,为决策者提供新方案、新视角、新思路”(14)吴田:《大数据助推新型智库建设》,《光明日报》2017年6月1日,第11版。。借助数字技术可以增强智库设计的科学性,更加精准聚焦专业问题数据分析,进而提供更具有针对性和预见性的决策建议。数字人文能够凝聚不同学科、不同领域、不同主体的可能共识,对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复杂社会问题进行诊断,提高了解决人类社会生活复杂问题的能力。当然,数字技术是智库建设的技术支撑,并不代表政策建议完全依赖大数据作出决定,一个决策既需要科学数据资源分析,更需要决策者的智力判断、价值观念的介入。在当前我国智库建设中,如何实现智库引领与数字赋能有效结合是重要突破口,应当以数字技术为支撑提升智库解决中国经济社会问题的实际能力,让人文成果与人们对文化的现实需求紧密结合起来,更好地为民众社会生活服务。从这个意义上说,数字技术在顶层设计、实践操作等多方面能够为智库建设提供智力支撑。

第三,探索用户体验更佳的数字人文共享与传播模式。数字人文的开放式获取方式决定了它的共享特质,这种共享不仅是研究者之间的协作共享,也包括面向大众文化知识获取模式的传播共享。数字人文的研究成果可以推动跨学科研究,人文资源数据化获取方式使得更多学者有机会关注和参与不同学科的学术研究,为不同专业背景的学者增进了解提供了技术上的便捷。从学术传播的角度而言,数字技术与多媒体技术、游戏互动、界面呈现等现代信息技术的结合极大地推动了人文知识的传播,数字人文将人文资源转化为大量可视化的、形象生动的信息资源,以受众更愿意接受的方式进行呈现,有效促进了文化的传播。例如,中华文明时空基础架构(简称CCTS)建立了一个用户体验极佳的中国历史地理信息系统,它以《中国历史地图集》和“当代数字中国电子地图”作为数据基础,将自然环境、文化历史等信息映射于精准的时空坐标之中,建构起一个时间和空间紧密结合的中华文明基础信息框架,为学术研究以及历史地理的学术传播奠定了基础。此外,数字人文对促进大众化的人文传播有着重要意义,数字人文将平面直观、晦涩难懂的人文资源转化为生动立体、简洁明了的人文信息资源,让其潜移默化地融入人们的日常活动,人们无形当中受到了人文精神的熏陶,这就改变了传统人文知识、人文教化的传播途径,将文化传播与社会生活衔接起来,为传统人文价值理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传播提供了强有力的技术前提。因此,数字人文在提升人文受众感受度方面是传统人文模式难以比拟的,充分合理发挥数字人文的共享模式与传播功能能够给当前人文社会科学成果的现实转化带来深刻启发。

第四,讲好中国人文故事、传播好中国人文声音。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讲故事同,是国际传播的最佳方式”(15)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习近平关于社会文化建设论述摘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212页。,“展形象,就是要推进国际传播能力建设,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向世界展现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和中华文化影响力”(16)《习近平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强调举旗帜聚民心育新人兴文化展形象更好完成新形势下宣传思想工作使命任务》,《人民日报》2018年8月23日,第1版。。中国不仅有中华五千年文明,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过程中更是创造了许多富有时代意义的人文精神。如何在国际舞台通过“文以载道”的形式展现中国精神、中国价值、中国力量是当前人文学科的一个重要历史使命。近年来,我国不断加强对外文化交流与合作,通过各种形式增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国际传播效力,不仅使形式多样的传统文化技艺得以保留,更扩大了中国文化在世界发展的空间。数字人文的技术特点和传播理念在这方面展现出独特的优势,数字化设计理念、媒体化呈现形式、共享化获取方式,这些都为中国文化的国际传播提供了技术支撑。比如,“一带一路”倡议更进一步促进了中华文化与世界文化的交流,推动了中华文化的国际传播,这其中不乏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的参与。数字技术大幅提升了“一带一路”大数据决策支持能力和社会综合服务水平,为沿线国家和地区提供了大量多元化、个性化、可视化的大数据文化产品和文化服务。因此,大数据技术与国家文化战略的结合是一大趋势,要积极借鉴数字计算技术探索中华文化国际传播的新模式、新方法与新策略。借助数字人文推动中外文化交流,讲好中国人文故事、传播好中国人文声音、展示好中国人文形象,这是当前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一项重要任务。

总的来看,数字技术与人文资源的融合是既定事实,也是未来二者发展的必然趋势,二者“联姻”是矛盾统一体。二者由于现实发展需求而不可避免地走向交叉,又因为各自独特个性而天然存在着难以弥合的本质差异。值得注意的是,引进数字技术是将其作为辅助工具以助力人文发展,而不是将其直接视为人文或依赖其解决所有人文问题。我们应该在尊重人文学科历史传统、理论特质及其研究规律的基础上,将数字技术恰如其分地介入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将数字技术与人文精神深度融合,借助日新月异的数字技术使得人文获得更好的发展,这也从根本上决定着二者联姻是否成功、能否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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