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森
语体是运用民族共同语的功能变体,是适应不同交际领域的需要所形成的语言运用特点的体系。[1](p3)在不同的交际领域下,为了达到特定的交际目的,我们需要采取不同的语体。语体具有一种潜在的规定性,使得交际参与者在特定交际语境下必须遵从特定语体所要求的类型规则进行交际。[2](p23)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网络语言作为一种客观存在,已经在新媒体语境中形成一种实现网民之间信息交流的兼具传统口语语体和书面语体特点的新的混合性语体,即网络语体。[3]如:红楼体、甄嬛体、咆哮体等等。这种语言形式的功能变体虽然都能够在网络语言中一时流行,但大都很快为广大网友忘却,并为另一种“××体”所取代。而且网络语体层出不穷,从未间断,如今网络语体的使用范围也开始在现实的日常生活交际之中出现。那么为什么总有不同的网络语体不断涌现?对于层出不穷的网络语体,我们应当如何来应对?
目前对网络语体的研究多集中于对其特征的描写,如赵雪、路越(2013)[4]从语体学的角度分析网络语体的特征,张颖炜(2015)[3]从新媒体的视野分析网络语言的语体特征。但这种描写无法从根本上解释各种网络语体的不断出现。我们认为,作为网络平台上交流的一种语言体式,它的不断更新交替,其实不仅仅是语言上的问题,更多反映的是语言背后的大众心理。我们尝试从古斯塔夫·勒庞的大众心理学理论出发,对网络语体进行分析和探讨。
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中提到:“我们将要进入的时代,千真万确将是一个群体的时代。”如何理解这句话?时代的变迁,文明的变革,带来了思想、观念和信仰的变化。那么未来社会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这个问题我们无法确切回答。但是无论答案如何,我们都要考虑到“一股新的力量、一股最终仍会存在下来的现在至高无上的力量,即群体的力量”。[5]即,我们可以把社会的变迁、思想观念的变化归因于一个旧的群体被一个新的群体所代替。那么群体是如何形成的?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我们所说的群体,不是简单的人数的堆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只有当他们的感情、思想和行为都转向同一个方向,形成一种集体心理,此时才能成为一个特定的群体。集体心理体现了这个群体的心理认同。在集体心理的影响下,个人的才智会被削弱,他们的个性也会被削弱,也就是所谓的“去个性化”。[6]对于集体心理很难做出精确描述,但它一旦形成,就会使“群体中的感情和行动具备传染性,其程度甚至可以使个体为了群体利益而牺牲自我利益”。[5](p20)受群体影响,个体可能会存在很多无意识现象,且这种现象对个体有着重要影响。若不是构成群体,有些念头或感情在个人身上根本不会发生,或不可能变成行为。
网络技术的产生与发展,突破了人际交往间的时空界限,拉近了人们之间的距离。在网络世界,我们更容易寻找到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因此也就更易于形成群体。在网络世界,每一个网民都是一个单独的个体。他们的职业千差万别,智力也高低不同,因此他们组成了一个异质性群体。在网络世界,我们都有一个虚拟的身份,因此现实世界中人与人的身份差别在网络世界中得到很大程度的消解。每个人都可以畅所欲言,也可以尽情地宣泄自己的情绪,有意思的是,由于网络世界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加上群体心理的影响,一种特定的情绪便很容易引起其他个体的共鸣,从而很快就在网民群体中传染开来。而表达情绪的媒介,无疑就是语言这种形式,因此在网络世界中便形成了专属的网络语言来进行表情达意,比如网络语体。这种新奇的语言形式,搭载着一种特殊的情绪以及价值观,很快便可以在群体中传播开来。
网络是一个高度自由的场所,人人都可以畅所欲言,以青年为代表的网民群体借助网络这个平台抒发自己对待生活的感想,释放压力,分享快乐,而在语言上的体现就是网络语体的不断涌现。各个群体不同的性质会形成符合其群体的特定的语言变体,即社会方言。社会方言与群体心理认同是相互影响而存在的。对语言的态度和使用能够反映出使用者的心理认同。在语言使用上的差异,其背后的原因在于心理认同上的差异。“语言交际行为的认同研究认为,群体在交际过程中使用并生成的语言使得群体在态度、认知与情感方面趋同;语言使用的认同研究认为,某个人或者某个群体通过语言的使用来表示归属的身份认同;而语言态度的认同研究则认为,语言的使用态度中同样包含身份的认同。”[7]网络语言就是网民群体用来在网络上交流的特定的语言变体。与现实社会交流不同,网络是一个虚拟世界,网络交流需要高效率的信息传达和互换,同时还要以诙谐、幽默、怪诞的方式吸引其他网民的注意。因此,网络流行语体不断涌现的关键原因,其实并不在于语体本身,而在于使用主体。此外,每种网络语体都是在套用某种固定的语境以表达某种特定的情绪。也就是说,网络语体之所以能够流行,有两个重要原因,第一个原因就在于大家能够借助这种语体,达到一种共情,表达一种共同情绪;第二个原因则是要进入角色。
当今社会一方面使青年一代有了更多选择生活的机会,让他们有着更丰富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也使他们承受了更多的压力。以青年为代表的网民群体,不仅需要在网络世界寻求刺激,满足自身的娱乐需求,而且在现实世界遇到困难时,也需要在网络世界寻求解决和宣泄的途径。因此他们在网络这个虚拟世界中进行交际时,既要以新颖、奇特的语言形式引起其他个体的关注,也需要借助这种语言形式恰当地表达情绪,释放压力。因此各种网络语体便被催生出来。同时,在网民群体中,这种情绪很容易取得面临相同问题的其他个体的共鸣,因此这种情绪便带有了传染性,成为群体的共同情绪。或者说共同情绪本身就是存在的,只是被某个个体以某种语言形式“引爆”了。因此,无论是网络语体的文案创作者还是传播者,都是建立在共同情绪的基础之上。相应地,能够表达这种情绪的语体也随即流行开来。比如,当下青年网民共同面临着日益激烈的“内卷”现象,这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生活,因此很多人开始放弃无意义的竞争,选择“躺平”。而“躺平”一词,自诞生起便得到了青年一代的集体认同,原因就在于其背后隐藏的情绪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还有“咆哮体”,能够很明显地表达出使用者激动的情绪,如下例:
例1:老子两年前选了法语课!!!于是踏上了尼玛不归路啊!!!
上例是用“咆哮体”抱怨法语的难学。“咆哮体”泛化后,用以表达一种激动的情绪。在群体中,这种激动的情绪便通过“咆哮体”传染开来,这种语体便成了表达激动这一共同情绪的首选。
在使用网络语体进行情绪表达时,关键在于能否进入角色。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语言是我们用来传情达意的重要媒介。Gladstein(1983)建议用认知共情去表达从认知上采纳了另一个人的观点、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角色,而用情感共情来表示以同一种情感对另一个人做出反应。例如,盛行的网络语体有很多以人物命名,有甄嬛体、华妃体、鲁迅体、林黛玉体等等。有很多虽然不是以人物命名的语体,但其背后仍然是角色在发挥着主要作用。比如“淘宝体”,就是淘宝客服人员在和买家交流时使用的语言方式;还有“火星体”,其实是一些追求特立独行的青年网民特意采取的一种语言方式,想要深入了解“火星体”,仍需要从角色的心理入手。所以,在使用某种网络语体时,角色无疑是产生共情的关键媒介。角色、角色的性格特征以及角色说话时的语境都成了共情产生的关键点,也就是说,借助角色来抒发情绪。
实际上,评书优劣不仅仅取决于表演水平,还取决于选材和创作,甚至还有生活体验。以这一视角度之,评书当是一门“系统化”艺术。近代评书名家无一例外既是表演高手,同时也是创作的大家。
我们认为网民主要是通过角色达到了一种认知共情,因此角色是网络语体诞生的一个重要因素。即,网民通过角色实现反思,而不仅仅是语言本身,语言在表达的过程中被附加上了角色、角色的情绪以及角色的性格特征。因此,网络语体在创作和传播的整个过程,都被角色所占据,角色成了交流过程中的主要媒介,而语体是附加在角色之上的。网络语体传播的心理机制在于角色的情绪,借角色来说自己。与影视剧不同,网络语体借助角色的范围更加广泛,而语境也更加灵活和随意。或者说,在交谈的过程中,借用角色的同时,就已经将角色的性格特征以及角色的整体代入到了交谈的语境当中。试看下例:
例2:你试过从天黑写到天亮的滋味吗?我就那么写啊,写啊,论文却还是没写完……
例3:终究是熬到了下班时间,再也不用看那烦人的信息了,我可算是解脱了。
例2是典型的甄嬛体语录。甄嬛体源于电视剧《甄嬛传》中后宫嫔妃们交际时所用的语言范式,通过这种语体,使用者以甄嬛的口吻表达出了自己无法完成论文的无奈。例3则是对经典著作《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语气的模仿。在这里用来表达对加班工作的厌倦。从这两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通过对影视剧或者经典著作的模仿和改造,使得这种语体具有了一种幽默、诙谐的特征。更深一步讲,这种语体也表现出了青年人对待生活的态度。他们在面对生活压力与焦虑时,经常会以自嘲的形式表现出来,甚至还催生出了“丧”文化。但“丧”只是他们的一种外在表现,青年并没有就此沉沦,他们更多地是通过这种语体来缓解自己的压力与负担。如2021年的年度流行语“躺平”,一方面体现了社会竞争之激烈,另一方面也是青年人对“传统‘成功’的超越,实现了对自我价值、个人命运的关切”(胡范铸、张虹倩,2021),[9]是一种自我治愈的方式。
前文提到,在使用网络语体时,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对话双方都需要理解和认同角色。这是网络语体得以创作和流行的首要因素。当某种网络语体被创作出来之后,如何使之流行开来?这就涉及两个重要的主体,语体创作者和语体传播的推动者。两者不是割裂开的两个部分,他们之间是重叠的。但是也存在另一种情况,即,语体的推动者并未完全理解角色,而仅仅是觉得有趣、好玩,在传播的过程中,不参与语体创作,仅仅是转发和借用。但是无论他们内部关系多么复杂,都共同推动了网络语体的传播。那么,网络语体会如何影响他们呢?
“并非所有的词语和套话都有唤起形象的力量,有些词语在一段时间里有这种力量,但在使用过程中也会失去它,不会再让大脑产生任何反应。这时它就变成了空话,其主要作用是让使用者免去思考的义务。用我们年轻时学到的少量套话和常识把自己武装起来,我们便拥有了应付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再也不必对任何事情进行思考。”[5](p85)
在网络语体传播的过程中,任何一种语体的出现,都需要有引领者,他们在对角色理解的基础上,结合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和思考,创作出某种语体的基本范式。之后,就是怎样流行开来的问题。这需要该群体中的其他个体来对之进行使用与推动。我们把这些推动网络语体传播的人称为“失语者”。为什么他们明明是使用和促进网络语体的主力,却被称为失语者呢?因为网络语体一旦流行开来,就成了这个群体表达某种共同情绪的固定范式。如果说引领者是在接触到某种特殊的语言形式后,将之创造性地运用于交际,那么推动者是否也是如此呢?我们认为不一定。
如上文所说,网络语体的传播,首先要建立在对语体所属语境的理解基础之上。角色的代入可以更好地满足失语者们的情绪表达需要。这种情绪甚至可以是一种幻想的、非现实的。比如有些失语者希望以“甄嬛体”来将自己代入到甄嬛的角色中去,仿佛使用这种语体时她便成了那个霸气的甄嬛。另外,在当下,娱乐精神是青年人所追逐的,对他们而言,几乎任何事物都可以娱乐化。因此,很多时候他们使用网络语体也是出于一种娱乐的目的。比如借助“霸气十足”的“良辰体”来达到一种搞笑、自嘲的效果。但是实际上,很多推动者都是在机械地复制这种语体,他们甚至并不会去深入思考这种语体的交际意义。因为作为一个群体,当一种网络语体成为一种群体性的交际话语后,它便会失去本身所代表的意义,成为“空话”,但却能够使使用者“免去思考的能力”,他们会逐渐放弃个性化的语言表达,而只是人云亦云地采取特定的语体去表达特定的情绪。所以,他们虽然会经常使用这种语体,但同时失去了形成自我语言风格的能力。因此,我们称他们为“失语者”。很多时候失语者们使用网络语体并不看重语言表达本身的内容,而是将之当作一场语言的狂欢,并在众多网络语体中随波逐流,迷失自我。
一种网络语体的走红,一般分为三个阶段,首先是萌芽期。作为一种新型的语体,一般都是与社会中比较热门的事件或者影视剧等有关,借助这个热度,这种语体被网民拿来效仿。如此,逐渐走入大众的视野。
其次是盛行期。在这个阶段,这种网络语体为大众所追捧,争相效仿,甚至成为一种潮流。但此时也会有一个问题,就是网民群体中的很多个体,对这种语体并不十分了解,仅仅因为在各种社交软件中都能看到,于是便开始去模仿使用。
最后是衰退期。此时,由于越来越多的个体对网络语体的使用泛滥起来,开始偏离了其原本的交际语境。因为很多人可能根本没有去对这种语体进行思考,仅仅是因为群体在使用,他们便开始从众,甚至不惜失去自己个性化的语言表达习惯,就盲目地去模仿。如此,群体力量对个体的破坏性便显现出来。比如“淘宝体”,本来是淘宝卖家对买家的说话方式,但将之移用到通缉令,这虽然能够很大程度上满足大众文化对娱乐性的要求,却也消解了法律的权威,让法律变为戏谑的对象,这是非常可怕的(邹玉华,2012)。[8]也就是说,特定的语体有其特定的交际语境,当今网络语体的跨语境使用虽然有很强的娱乐性和开放性,但是会影响以言行事的效果。另外,网络语言更新换代非常迅速,另一种新型语体的出现会将群体的注意力吸引,因此很快便对旧的语体失去了当初的热情。一种网络语体便由此逐渐消失。
网络世界的奇特之处在于,人人都可以成为引领者,即便在现实世界中平平无奇,但是在网络世界却有可能因为一句话、一件事儿,甚至是一个词汇,而成为一股潮流的引领者。单从网络语体来说,仅仅是对影视剧台词,或者广告语、名人名言等语言范式的套用和模仿,便可以创作出“××体”,进而流行一时。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激发网民们的语言创作兴趣,但是这并不能说产生于网络世界的这种语体就是有意义的或者有价值的,而无价值的网络产物也可以借助网络的推动成为一种流行产物,比如一些价值观不正确的思想也可以语言的形式很快地传播开来。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在网络世界中沉浸的时间越来越长,网络语体的使用会在现实生活中出现。当下,在新闻报道中,影视剧中,甚至是学生的作文中,经常能看到网络语体的出现。对此,我们认为一方面可以丰富民族语言,但另一方面,网络语体与其他语体的相互渗透,会影响到语言的规范性;网络语体在现实生活中的出现,也会对日常交际造成影响,进而干扰正常交流。对此,我们应当加以提防。
对于网络语体的流行,我们认为是一种深受群体心理影响的行为。一方面,网络语体是当下青年人的一场语言狂欢,能够帮助他们所代表的群体宣泄情绪,满足他们的娱乐心态;因此,作为一种娱乐的方式,网络语体的出现是有一定意义的,网民群体在使用网络语体时,能够缓解现实生活的压力,是一种自我治愈的方式。另一方面,语言是思维的外化形式,当个体接受群体性的语言时,也反映了他们思维上的心理认同,但由于群体心理的固有特征,他们同样会失去语言的个性化及创造性表达。此外,网络语体具有一般语体的共有特征,即适用于特定的交际场景,如果在现实生活中也随意使用这种语体,难免会有不妥之处。因此,对于网络语体的产生,我们无法避免,但是需要提防网络语体对其他语体的渗透,以防网络语体对权威的消解。
这实际上是信息的生产与管理问题。信息的生产与管理,不仅是政策制定和实施的过程,更是一个文化治理的过程。[9]如何才能有效地开展这个过程?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我们要治理的文化是什么;然后找到一个文化依据对其进行管理。对待网络流行语体,我们要清楚其背后的网络文化。网络文化是当今时代的必然产物,我们无法否认或者规避,因此,从文化治理的角度来讲,对待网络文化及其副产品(如网络流行语体),我们若能抓住先机,对其进行观念重构,不失为一种好的办法。即,及时去了解网络流行语体产生和流行的大众心理机制,对网络流行语体所蕴涵的心理特点进行分析,然后在此基础上对其进行适当的治理乃至给大众带去正确的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