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传胜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9)
王莹不仅是一位广受赞誉的表演艺术家,而且是一位颇有才华的作家。她的文学作品已结集的有如下三种:1.《两种美国人》,长篇小说,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年出版;2.《宝姑》,长篇小说,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年出版;3.《衣羽》,散文集,陈子善、张可可编,海豚出版社2011年出版,收入王莹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散文二十八篇。实际上,王莹的文学创作远远不止这些。倘再算上王莹与文艺界、政界俊彦名流的通信,数量更是可观。《两种美国人》卷首的《王莹小传》中说:“王莹最熟识的同志和朋友,有夏衍、田汉、阳翰笙、阿英、司徒慧敏、洪深、徐悲鸿、老舍、巴金、赵清阁等人。在美国她结识了著名进步作家史特朗女士和史沫特莱女士,美中友好协会名誉主席、作家浦爱德小姐,美国黑人歌王王波·鲁宾逊夫妇以及美国著名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得者赛珍珠女士。”①王莹:《两种美国人》,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年,第12页。与王莹一度交往密切的友人还包括谢冰莹、郁达夫、王映霞、郭沫若、叶灵凤、臧克家、施蛰存、聂绀弩、林语堂、史东山……拥有这样庞大的“朋友圈”,互相之间必然多有鱼雁交通。但王莹致友人的书信大多散佚,目前仅见“冰山一角”。《新文学史料》1986年第1期曾以《王莹写给英子的信》为题刊出王莹给作家英子的书信三十九通(《英子文友书简 英子作品选》增收1通)。《衣羽》中的《南归》其实是王莹给友人“静姐”的书札。《衣羽》出版后,孙栋华披露此书未收的五篇文章,其中《成长与死灭》系王莹致赵清阁的信函(全文未刊布)。杨新宇《穆时英集外文〈浮雕〉及其他》在钩沉穆时英佚文时顺带公布了一则王莹致《中外书报新闻》编辑的书信②参见孙栋华:《〈衣羽〉的遗珠之憾》,《中华读书报》2012年6月27日第11版;杨新宇:《穆时英集外文〈浮雕〉及其他》,《现代中文学刊》2015年第2期。。笔者在查阅现代报刊时,陆续辑得王莹致王平陵等友人的集外书简六通,兹整理于此,并就信文涉及的作家交游、文坛往事等进行史实还原与初步解读。
1933年2月20日,王平陵主编的《武汉日报·文艺周刊》第20期“通讯”栏中刊有王莹与王平陵的往来书函。其中王莹的来信题为《关于〈女性的呐喊〉》,内容如下:
平陵先生:
对于“生存”感到了乏味的现在的心情,我实在没有勇气做任何事情。
《女性的呐喊》终于试映了,失败是早在预料中的;然而,我想不到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平陵先生,只有把艺术看为整个生命整个信赖的人,才能了解我现在的苦痛与悲伤,我已失却了生存的勇气!
世间没有比“绝望”使人愿意践踏自己,我已不认识我是怎么一个人了,那《女性的呐喊》啮去了我的灵魂!
再会吧,平陵先生。祝你好!
王莹二月五号
据落款时间,本函作于1933年2月5日,是目前所知王莹存世最早的一封完整书简①向秋虹:《我所知道王莹》(原载1932年11月13日上海《时事新报·电影》)引录了王莹给作者书信的片段:“你给了我在荆棘途上的勇气和安慰,同时我也希望我自己有所成就……你说过了‘我总是站在你的旁边忠谏你’,好,我愿意望着你的忠谏。然而,我也自己管理着自己不使你有忠谏的机会,我现在要比在学校时多见点书……”这封残简写作日期约在1932年11月间。。《女性的呐喊》是沈西苓执导的第一部影片,也是王莹由剧坛转向影坛的首部作品,1933年4月14日在沪首映。沈西苓在《制作〈女性的呐喊〉后感》一文中坦言,因自己“对于Camera Work的没有经验”,影片在导演方面存在“个人的错误”“个人的失败”②沈西苓:《制作〈女性的呐喊〉后感》,《明星》1933年第1卷第1期。。有观众评价影片:“在导演技术上,有些地方是不能使人满意,但是镜头与片子的剪接都还不错,表演则唯有王莹女士可观,摄影尚佳,而布景是平凡的”③天天:《〈女性的呐喊〉评》,《时事新报》1933年4月14日第13版。,明确肯定了王莹的表演。可是更多的影评者并不这样认为。4月15日《东方日报·开麦拉》登出署名“反光板”的《〈女性的呐喊〉是失败了》,认为此片“在导演技巧和表演艺术上是很不幸地失败了”,归因于导演沈西苓“无经验的决断”和主演王莹“不成熟的修养”,同时勉励他们“继续寻求成功的途径”④反光板:《〈女性的呐喊〉是失败了》,《东方日报》1933年4月15日第2版。。另一位观众也指出电影的用光、镜头有缺陷,评价王莹“表情极平凡,倒没有在舞台上来得活泼、自然、逼真,这也许是初上镜头的缘故吧?”⑤孝扬:《观〈女性的呐喊〉》,《新闻报》1933年4月19日第5版。正如舒湮所言:“西苓和主要演员王莹都是第一次从舞台转入银幕的新人,由于经验不足而遭致失败,这是可以谅解的。”⑥舒湮:《记〈晨报·每日电影〉》,中国电影家协会编纂:《中国电影年鉴1981》,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2年,第213页。大多数批评家在指出王莹表演缺陷的时候,并不求全责备,而是不忘予以慰勉,同时对片子的一些优点表示认可。
此信写作时,《女性的呐喊》尚未公映。王莹看了电影的试映后,对自己初涉银幕的表现感到失望,在一种“苦痛与悲伤”的心情下写了这封给王平陵的信函。这种痛苦、绝望的情绪,同样反映在不久后所写的《女主角的呐喊——自我批判》中。该文是王莹对自己在银幕上“惨败”的“自我批判”,在公开检讨的同时,对洪深、应云卫等给予她“一些光明启示的人”表示感激。在2月16日给王莹的回复中,王平陵写道:“我想《女性的呐喊》,决不至于像你简上所说的那么坏。你放心,在此刻的中国,什么都谈不到,电影还只是启蒙时代。你所主演的片子,我虽没有跑到明星观你的试演,我相信比到所有自产的片子,总得要更合理些,更艺术些。唐槐秋兄常在我面前,不满意他主演的《失恋》,说是怎么样的不好。我每次都是劝慰他。因为,在一般正在醉心于《啼笑姻缘》⑦应作《啼笑因缘》,1932年张石川导演,根据张恨水同名小说改编。,《火烧红莲寺》的观众,像你们所主演的片子,我以为已经太对得住他们了。为了忠实于艺术,而至于没有‘生存的勇气’,哈!哈!Melle①应作Mlle,法文Mademoiselle(小姐)的简称。王!你是怎样一位‘艺术的至上主义者’呵!”显然,王平陵对于王莹同样是以鼓励、打气为主。
关于王莹、王平陵的交往,目前尚难得知两人初识的时间。1935年9月中旬,王莹赴北平途中曾下榻南京,应王平陵之邀参加中国文艺社文艺俱乐部茶会②扶:《王莹赴平》,《时报》1935年9月14日第9版。。据1936年11月12日南京《新民报·文艺俱乐部》“消息广播”,王莹此时已是中国文艺社社员。抗战爆发后,王莹与王平陵还有较多往来,如由阳翰笙、王平陵发起成立的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王莹是筹备委员会委员之一。
1933年9月,应陇海路局之邀,明星影片公司派出摄影团赴陕西拍摄修筑工作影片和程步高导演的《到西北去》等片,主要人员有导演张石川、程步高,演员龚稼农、徐来、王莹等,以及摄影师、工人共三十余人。13日摄影团抵达西安,下榻西北、西京饭店。15日由张石川率二十余人与五全大会海外代表考察团同往泾惠渠,王莹因事未去③参见《泾惠渠参观记》,《西京日报》1933年9月17日第7版。。据《云的故事》文末所具时间,王莹15日去了华山。《西京日报》对明星摄影团在陕行程一直给予高度关注,不仅连番报道,而且在《明日》副刊上前后刊登阿汪《为明星公司之来》、叶玲《明星公司到西北》等文。
同年12月14日,《西京日报·明日》刊载了一篇标注“王莹自上海寄”的《给沙漠里的姑娘们》,是回到上海的王莹给西安友人们的回信,兹酌加整理如下:
亲爱的小朋友少兰秀情继实:
连接到你们两封信,我是多么的欢喜呀!回到上海来,没有一个时候;忘去了西安,忘去了西安的友人们,更没有一个时候,忘去了亲爱的你们!
“早知现在苦思,倒不如不认识的好。”你们这么的写着了,亲爱的孩子们,为什么要这样写着呢,为什么要这样写着呢!
为了生活,为了演剧,我在忙着,常常整夜地不能睡觉,没给你们写信,使你们天真的热情的心,受着了失望的袭击;觉着是万分不该的事情。希望你们能原宥我。
写了一篇《西安的女儿们》是为记念着你们写的,还有,是我,也是西安的朋友们所期待于我的一篇《炭市和其他》到今天还不曾写好,原因是:(一)关于那些悲惨生活的全部知道得太少。(二)没有实生活体验,写坏了,是对不住那些诚挚的请托,对不住那些地下层被生活压碎了的大众,更受不住自己的心的刑惩的。
我不会说“客气”话,实际上,“客气”多少的就带着了虚伪。对你们,一些纯洁的女孩子们,我实不能说假话,那张片子(《女性的呐喊》)一般人都说是我做的片子,一提到它,我就觉着倒霉。那是太坏了,别的我不想说,只说我个人,就在做“文明戏”。而且,在银幕上,脸肿得像墙壁;你们说我好,是反使我难过的。在这里,最大的,也是使自己聊以自慰的一点,是还没有给观众下麻醉剂,它还是想给这不良的社会来一点暴露的责任的,可是,为了片子的本身不好,这一点的效果,好像也完全失去了。
气候渐渐地冷了,冬的季节是多么凄凉呵。道上铺满了焦黄的叶子,和着尘土在冬风里飘零着,一切是多么的沉重呵。
你们呢,亲爱的小朋友们,你们是不是常常都在春的季节里生活着的呢?即使是暮冬,我想,一切都没有了生气的时候,只有你们是永远有着春的活跃的。
夜晚,偶而天空飞过了乌鸦,我便会想起了西安的,西安不也是有着那么多的,那么大的黑乌鸦吗?
黄昏的时候,街市上亮着了灯笼,红红的,红红的。骡车麟麟地在沙地上驰着;不知在那儿,传开了寂寞的更声,唉,中古世纪味的呵。——这些,都是西安,这庞大的古城里的使人永远不能忘去的东西。
我常常都会怀想着的,怀想着这凄凉沙漠里的天真孩子的,怀想着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天的认识,却留着了一些真挚友情的朋友们,怀想着那给生活压碎了的西安百姓们!
此函后面还有一则致王秀清小姐的短札:“这是□①疑脱一“你”。同少兰小姐、继实小姐的一封信,是上海明星公司王莹小姐寄来的,若须要看原件,在闲的时候,请自己来取。五味什字公字六号小秋敬启。”因《西京日报》社址在五味什字,“小秋”当是《明日》编者。王莹此信约作于1933年12月上旬,由小秋代收,随即揭载于报端。“秀情”与“王秀清”显系同一人,当以后一写法为是。1934年1月24日,《明日》曾刊出《秀女士致王莹女士函》,表达了对王莹的思念。“秀女士”可能即王秀清。
关于“写了一篇《西安的女儿们》是为记念着你们写的”,指王莹写的一篇散文《西安的女儿们——“古城里的记忆”之一》,1934年4月载《现代》第4卷第6期。该文虽然迟于《给沙漠里的姑娘们》发表,但写作时间明显早于后者。文章的副标题说明王莹当时准备写作一组“古城里的记忆”,以记述西安之行的见闻。“是我,也是西安的朋友们所期待于我的一篇《炭市和其他》到今天还不曾写好”中谈到的《炭市和其他》,大概在她拟写的这组散文之列。在西安期间王莹曾对新闻记者谈论来陕后的观感,暴露了其目睹的古城中的“畸形社会”,并表示:“余将来除将陕西所得之印象,在银幕上活盘表现外,并拟描写小品文字,使其赤裸裸地露布于人们之前。”②《海外代表团今晨赴泾惠渠》,《西京日报》1933年9月15日第7版。计划中的《炭市和其他》想要表现的大约正是社会底层民众——“给生活压碎了的西安百姓们”的悲惨生活。只是因生活体验不足,王莹不愿率尔操觚,最终未能成稿,由此可见王莹对待写作的严谨态度。
王莹信中还谈到了《女性的呐喊》一片。西安友人们对此片给予了慷慨的赞美,这使得王莹不安。她仍对自己片中的表演感到不满与难过,唯一“聊以自慰的一点,是还没有给观众下麻醉剂,它还是想给这不良的社会来一点暴露的责任的”,而这一点正是前述王平陵信中肯定电影的地方,即该片在题材的现实性、思想的进步性方面迥异于《火烧红莲寺》等国产商业电影。
1936年7月1日《潇湘涟漪》第2卷第4期刊有署名王莹的《信》,内含王莹写给友人“廉柏”的两封信函。信文曰:
廉柏:
在去北平的前几天曾接到你一信,刊物未收到,现在又回到上海来了,以事忙没有给你写信,今天接到你的第二次来信,我觉得非立刻回信不能赎回我的疏懒和歉意了。
在北平时曾和三四姐商量过,预备来看你的,你知道这一次的时间太迫促了,简直没有机会到你那儿来。没有看见你该说是我失去了见着一个可爱的友人的幸福了!
离去北平时,三四姐送我上车,车开动了,看她们的影子在昏暗中隐没时,我的眼泪制止不住地流下来了,感到人生的聚散无常,幼小时的友人是多么可宝贵的呵!我很后悔不该把生活换到这一条路上来,如果那时不离开湘雅我的生活是会幸福得多了。“命运”是决定在“性格”上的。对于目前的生活感到苦痛,而且懂得愈多是愈不能满足的,肩上似乎背负了负不完的重担,这时代,这国家……
我很喜欢北平,将来不发生变化和可能时想在北平生活下去的。
三四姐还是从前的样子,一点没有改变,我的脾气可比从前好得多了,也是给生活磨炼得来的。
过年的时候你去北平么?生活得可好呢?常写文章么?我最近要演话剧,戈果里的《巡按》。预定了给你们写的一篇游记还不能动笔,你编的刊物还请补寄一份,上次的大概邮局拿去了。祝好!
莹二十一日
廉柏:
接到你的信真是欢喜极了,得到一些慰藉和温暖。我本打算再到日本去读两年书的,为了经济及别的一些牵制不能成行,在这样一种漩涡里厮混着,精神上的苦痛真非笔墨可以写出来的。常常想着我能有幸福再能和你们在一起生活,或是当初我不离开湘雅,那我会多么单纯和快乐呢,命运常是把人捉弄得可怜而没有出息的。
你生活得可好?我的私见能有几个同性的好友在事业上走着同样的路,那不结婚是最聪明最上策的了,你以为对吗?一个人在社会上是太苦和孤寂了。
你这次在北平住了几天?是和四姐住在一块么?北平真是可爱的地方,我爱它大国度的风范,那种苍凉和沉郁的情调不正代表了现刻走入灭亡之路的中国吗?
近来生活得很懒惰,也没有一点好兴致,半年来还不曾写过一篇东西,一提起,便觉着十分的惭愧,你一定是非常努力的吧。
最近我预备和几个同志组织话剧社,希望在几次有成绩的公演后,把它职业化起来,成立后当把一些消息和简章寄给你看。祝好!
王莹五月十九日
结合发表时间和落款时间,可迅速判断出第二函作于1936年5月19日。第一函仅署“二十一日”,则一时不易确定。信的开头说“现在又回到上海来了,以事忙没有给你写信”,末段说“我最近要演话剧,戈果里的《巡按》”,是王莹对未及时回复友人来信的解释,同时透露了两个重要信息。一是此时的王莹已经结束北平之旅,回到了上海。二是王莹最近正在忙于排演“戈果里的《巡按》”。“戈果里”现在通译为“果戈里”,《巡按》即其代表作《钦差大臣》。1935年11月1日,上海业余剧人协会在金城大戏院举行第二次公演,上演剧目为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导演团由万籁天、沈西苓、史东山、章泯组成,王莹、金山等主演。如前所述,1935年9月王莹曾赴北平游玩。据写于同年10月2日的《南归》,王莹于10月1日晚回到上海。综上可推,第一函应写于1935年10月21日。因忙于公演,王莹无暇抽身,因此答应编者的一篇稿子迟迟没有动笔。
关于受信人廉柏,两函提供的直接信息十分有限。首先,从“你编的刊物还请补寄一份,上次的大概邮局拿去了”一句推知,廉柏此时编辑一份文学刊物,且可能即《潇湘涟漪》。其次,廉柏是王莹“幼小时的友人”,她们早年在长沙时就已结下友谊。两封信中王莹都提及离开湘雅一事,这在有关王莹的多种回忆文章或传记资料中都有提及。如谢冰莹《回忆王莹初识时》中叙述了王莹早年在湘雅医院做护士,其间与谢冰莹相识。1930年两人相继离开湖南,入读上海艺术大学①参见谢冰莹《回忆王莹初识时》,《经纬》1946年新2卷第3期。,开启人生的新征程。
《潇湘涟漪》版权页的主编人署潇湘涟漪社。据1936年《教育短波》上的《〈潇湘涟漪〉周年号》,实际负责人为李芳兰。文章介绍她“在武汉政府时代从事革命,现在定县参加平教工作,是一位热诚,前进,勇敢的青年”②晶:《〈潇湘涟漪〉周年号》,《教育短波》1936年第79期。。《潇湘涟漪》第2卷第6期载有一封谢冰莹给李芳兰的来信,开篇写道:“前日收到先生寄来《潇湘涟漪》四期,感谢感谢。昨天梦之来此,谈及先生学问思想,非常钦佩。读了《忆兰畦》一文,更了解先生过去是个革命的健将!”①冰莹:《通信》,《潇湘涟漪》,1936年第2卷第6期。.《忆兰畦》一文恰与《信》同期刊登,署廉柏。这就表明廉柏系李芳兰的笔名。该文末具“一九三六年定县”,且作者所述与胡兰畦的交往是在1927年武汉大革命时期,和李芳兰的生平经历完全相符。南燕《劫后的〈潇湘涟漪〉》一文回忆了该刊的创办历程,透露廉柏是核心人物,进一步证实廉柏即李芳兰②南燕:《劫后的〈潇湘涟漪〉》,《潇湘涟漪》1937年第3卷第4期。。李芳兰早年也是湖南湘雅医院的护士,1935年夏北上参加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简称“平教会”),在定县实验区的保健院工作,并在孙伏园的支持下将已停办的《潇湘涟漪》在北方复刊。她曾发表《女囚》等小说,并撰有《定县乡村学校卫生实施概况》等文章。
依据第一函,王莹去北平之前曾有函致李芳兰,最初准备抽空去看望这位老朋友。只是因时间紧迫,两人并未碰面。王莹返沪后,李芳兰与之继续通函,将其主编的《潇湘涟漪》寄给她,并邀她写一篇关于北平的游记。王莹在两封信中都表达了对于北平的喜爱和“对于目前的生活感到苦痛”,然而这篇游记最终似乎并未问世。信中“三四姐”是两人的共同好友,具体身份待考。
“最近我预备和几个同志组织话剧社,希望在几次有成绩的公演后,把它职业化起来,成立后当把一些消息和简章寄给你看。”这是指王莹与金山等友人正在组织一个职业话剧团——四十年代剧社,1936年6月成立。信中“近来生活得很懒惰,也没有一点好兴致,半年来还不曾写过一篇东西”的自责,在同时期写给英子的信中亦有流露。因事情忙碌,心情不佳,加上病了一段时日,除《信》中两函,1936年未见王莹有其他作品公开发表。
1944年1月15日重庆《国讯》旬刊第358期登有署名王莹的《从美国寄来的信》。该刊1931年12月由黄炎培创办于上海,初名《救国通讯》,不定期出版,其宗旨是与知识青年“讨论救国问题,报导救国消息”③黄炎培:《本刊创刊十周年告海内外青年书》,《国讯》1941年第289期。。1934年1月刊名简化为《国讯》。抗战爆发后不久停刊,1938年在重庆复办,先后出香港版、桂林版等。1944年的主编是杨卫玉、陈北鸥,黄炎培任发行人。此函的受信人正是黄氏,内容如下:
敬爱的炎培老先生:
你的信接着很久了,所以迟复的原因,是因想把《国讯》拟开美国通讯专栏事和此间文化界接洽,成为一个中美文化互相交换意见的园地,那比我一人写通讯稿意义和范围都宽广得多了。自美国参加对日战争以来,美国人民对中国各事都感兴趣和关注;自然,我们也应该常知道美国民间动态,此事战后已写信给赛珍珠女士,她的丈夫是《亚细细杂志》④一般写作“《亚细亚》杂志”。编者。她回信说很愿和我谈,我因学校功课太紧,同时,在我目前经济窘困情形下,也不便随意走动,因此,就搁笔下来了。心里一直都抱着歉意,我大概下星期去纽约,应美国战时情报部之请向祖国重庆播音,届时当去见赛女士夫妇,有何结果当即奉告。(《亚细亚杂志》为此间专论东亚问题之著名杂志。)
您寄给我的诗和书,至今未收到,不知何日才能收到了。也希望您便中能给我寄一本最近的年鉴。还有《抗战辞典》及鲁迅先生的语录。如有抗战重要歌曲,及民歌等(我对中国民歌具有特别爱好),还有抗战以来,戏剧活动的书,给我寄一点来,真是感激不浅了。
祝你安好!
晚王莹敬上九月二日晚
此函落款时间“九月二日晚”应指1943年9月2日。1944年1月5日《国讯》第357期曾刊有王莹撰写的《我在美国的生活》,当与此函写作时间接近。《黄炎培日记》有多条涉及王莹的记录,为我们还原两人的交游提供了第一手材料。1941年8月24日记云:“谢和赓来(白健生之甥,广西银行)。王莹来(山林道十八号四楼,芜湖人,女)”①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7卷,北京:华文出版社,2008年,第143页。,是我们在《黄炎培日记》找到的关于王莹的最早记载。从特意备注籍贯等信息可知,这应是他们结交的开始。
1942年,王莹与谢和赓赴美深造,同时“负有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工作的演出宣传任务”②谢和赓:《我与王莹撰写〈在美国监狱里〉〈两种美国人〉的历史追忆》,《新文化史料》1999年第4期。,直至1955年初归国。多数资料对于他们的赴美时间语焉不详,谢和赓本人的一篇文章曾回忆“1942年5月我与王莹出国”③谢和赓:《我在桂系工作的一些情况》,《江淮文史》1997年第5期。。1942年5月30日重庆《时事新报》“文化动态”栏一则消息云:“名演剧家王莹,刻已抵加尔各答,日即即将飞美。”说明王莹确实于5月离开重庆,本月底或6月初抵美。出国前,王莹特意拜访了黄炎培。5月9日黄氏日记中有“王莹(26,芜湖人,家世基督教徒,幼读于修道院,大学未毕业)将赴美留学,来深谈”的记录。同日又记:“写字一幅,赠王莹。”④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7卷,第265页。翌日的日记载:“王莹来,赠以昨夜所写字一幅,为语为人处世之光明大道,赠以《苞桑集》、‘蜀南’三种,‘六二生日书’,彼感极而泣者屡。莹性情纯厚而情感太丰富,将孤身赴美留学,故临别感泣。”同日复有“讯王莹,乐观者傻子,悲观者弱者,真聪明者不会痛苦”⑤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7卷,第266-267页。的文字。可见王莹离开黄宅后,黄炎培还通过书函予以勉励。《苞桑集》是黄炎培抗战以后的第二部诗集⑥多数资料称此书为黄氏抗战后首部诗集,实则1938年在广西曾石印过一本《苞桑吟》。参见汤志波《黄炎培诗集版本小考》,《上海地方志》2020年第2期。,最早由泸州久康印刷社1940年12月出版,1942年由重庆国讯书店重印。“‘蜀南’三种”指黄炎培的诗文集《蜀南三种》,包含《蜀南摄真》《宁远心影》《蜀游纪事诗》,1941年10月国讯书店初版,1942年2月再版。“六二生日书”所指不详。1942年《国讯》第306期曾刊有黄炎培写于5月11日的《赠某女士赴美研究文学》,当是黄氏赠别王莹的寄语。《马来亚情人王莹传》中有如下记述:“临行前,他们两人一起拜会了黄炎培和章乃器先生,黄老书写了一张条幅送给谢和赓,一张近三百字的‘赠言’送给王莹。”⑦孙瑞珍、邹进:《马来亚情人王莹传》,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47页。但《黄炎培日记》中并无谢和赓来访的记录,且从“将孤身赴美留学”的描述来看,黄炎培似乎并不清楚王莹有同行者。
王莹抵美后,与黄炎培依然互通音信。查1943年2月12日与19日《黄炎培日记》,分别可见“得王莹11.22/31美信”与“复美国王莹,并寄《天长集》”⑧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8卷,北京:华文出版社,2008年,第69、72页。的记载,表明黄氏12日收到王莹1942年11月22日发自美国的来信,19日复之,并寄上自己新出的诗集《天长集》。两函均已散佚,内容不得而知。1943年12月16日《黄炎培日记》中记有“得王莹2/9美国讯”⑨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8卷,第190页。,显然就是上述这通刊于《国讯》的书简。两封美国来信跨海涉洋,耗时三个月左右,可见战时邮路的艰难。值得一说的是,王莹归国后与黄炎培继续有往来。1955年3月22日,黄炎培见到了已暌违十多年的王莹与谢和赓(黄氏误记为“夏和羹”),特意记入当天日记:“在陈劭先筵上,忽逢十余年不见的王莹,及其自美同伴回国之夏和羹(王大人胡同华侨招待所),约得暇邀谈”⑩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13卷,北京:华文出版社,2008年,第61页。。虽然只是简短的记述,字里行间难掩故人重逢的惊喜。
黄炎培在《国讯》十二周年纪念座谈会上曾作题为《本刊今后的使命》的发言总结,其中说道:“我们应该注重现在国际上的许多新的事件,且须将世界的新潮流灌输到青年的脑海,如此,则一般青年有了世界观念,胸襟开廓,现在社会上的许多恶现象就可以减少。我们要青年们学习苏联坚苦奋斗的精神,也要学习美国博爱互助的精神。”⑪黄炎培:《本刊今后的使命》,《国讯》1943年第356期。据信文可知,为了加强国内青年读者对美国时事的了解,促进中美文化的交流,黄炎培准备在《国讯》上增设“美国通讯”专栏,邀请王莹提供稿件。王莹认为个人力量有限,遂提议与美国文化界接洽此事。她首先想到的是好友赛珍珠及其丈夫查·沃尔什——美国《亚细亚》杂志主编。她应美国战时情报部(一般译作战时情报局)之请,下周要去纽约作播音讲演,想趁此机会拜访赛珍珠夫妇,顺道商谈此事。不过囿于资料,后续情形不知其详。此后的《国讯》未见“美国通讯”专栏,“海外通讯”栏中倒是登过鲁人的《战时教育在美国》、钱志先的《战时美国的景象》等稿,但尚无证据显示与王莹的接洽有直接关联。
1947年6月上海《自由》第1卷第2期“地方通讯”栏中刊出一篇署名老舍、王莹的《美国来鸿》,实际是老舍、王莹自美国的来信。两封书信的受信人均是“云峰”,即该刊主编之一吴云峰(另一位是何德鹤)。吴云峰,原名吴铁峰,江西进贤人。抗战时期曾任职于国民党中央社会部,与老舍、郭沫若、吴组缃等作家颇多交往。抗战胜利后由重庆返沪,任上海《立报》总主笔。其中老舍一函此前未被搜辑,直至2009年由解志熙发现,披露文章后刊《史料与阐释》(2012卷)。因王莹是老舍、吴云峰的共同好友,老舍信中特意说到王莹的近况:“朋友在此甚少,偶然能见到王莹,还谈得来。她相当用功,身体也好。”兹将王莹之“美国来鸿”抄录如下:
云峰:
谢谢你的信,知你重新度着写作生涯,甚慰。
我自己的生活,不知从何写起。去年一年,旅行全美公演赛珍珠女士的The First Wife,成绩还好。这以前过着学生生活。现在我在一方面等着有合适的剧本演剧,一方面在有系统的读着世界文学名著,尤其是陀思退益夫斯基的作品,我非常爱好。这是一个相当繁重的工作,需要时间和专心。对的,我近来很少,几乎没有写过东西。原因很简单,生活太忙碌,还有感到自己在写作上还要多一点学习,便暂时不写了。有时想写一点份量较重的东西,短的抒情的小品,像我过去写的,现在也不想写了。
在美国生活,一切都要自己做的,生活的琐事常常占去了不少时间。因之很少写信。不是忘记了朋友们,(尤其是一些好友们,)相反地,时间和空间越隔得久远,越是珍惜和记念着那些难忘的友情。希望你有暇常常多给我写一些信,那将是我在异国生活中的安慰。
在异邦,时常都想念祖国。每天翻开报纸,所记载的都是祖国的一片烽火,祖国的沉落,以及在烽火中的无告的同胞们,真为之怅惘不置。再谈。下次来信,请告诉我一些朋友们的近况。
祝好!
王莹五月廿五日
从时间上看,本函应作于1947年5月25日。王莹在美期间与女作家赛珍珠有密切交往。1945年,赛珍珠曾组织成立一个“中国剧团”,将自己的短篇小说The First Wife(《第一个妻子》,中文一般译为《元配》)改编成同名话剧,由王莹担任主演,在美国各大城市巡回演出,大获成功。这就是信中“去年一年,旅行全美公演赛珍珠女士的,成绩还好”的由来。关于王莹在美国的动态,当时国内大小报刊多有报道。较为可信的如1946年11月27日上海《前线日报·艺闻》所刊《王莹风头遍美国》,谈到王莹自1945年12月起在纽约连演十多天,获得各方一致好评。“各处剧评都加以赞美,尤其是夸誉她的演技,许多人都说她已入炉火纯青的地步。由此可见王莹在近来的进步,是如何的惊人了。”①一羊:《王莹风头遍美国》,《前线日报》1946年11月27日第7版。
王莹信中还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她此时的生活以读书为主,准备系统地阅读世界文学名著,陀思退益夫斯基(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尤其得到其青睐。由于生活忙碌,琐事冗杂,她近来停止了写作,也很少给国内的朋友们写信。当然,她的心里仍有写作的冲动,只是想写一点有分量的东西。二是身在异邦的她时刻想念祖国,关心国内同胞们的生活,期盼内战的烽火早日熄灭。她一方面通过报纸了解祖国的形势,一方面希望与吴云峰保持联系,从他这里随时获知国内友人们的近况。
总之,作为一位对中国现代影剧事业作出杰出贡献的艺术家、作家,王莹的书简不仅具有载录文坛交游、见证历史变迁的文献价值,而且其优美的笔触,真挚的情感,赋予了书信文本以较强的文学性,从而使之亦具审美价值,可以作为散文来阅读。笔者期待将来能有更多的王莹书信被发掘、整理与研究,从而有助于我们还原出更加真实而生动的现代文艺发展史和中美文化交流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