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 玥
(哈尔滨工程大学 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1)
弗吉尼亚·伍尔夫是杰出的英国现代主义女性作家,其写作的主要目的是揭示“现代性”的弊端并提供精神指导,作品大多生动形象地展现现代人的真实境遇。作为女性作家,伍尔夫的独特之处是善于对人物内心进行细致揣摩,同时她也是“意识流”学派的重要代表。目前,我国学者集中研究伍尔夫的意识流手法或从女性主义等角度对作品进行文本细读,关注点主要围绕《雅各的房间》《达洛维夫人》《墙上的斑点》《到灯塔去》等;也有学者从新视角评析有关伍尔夫的研究著作,如:陈丽从性别空间角度对相关专著进行全新解读[1]。还有部分学者致力于比较研究,如:马文佳进行了伍尔夫对凌书华的影响研究[2]。总体来说,伍尔夫文学研究的著作及论文数量较多,研究面较广。而其短篇作品《邱园记事》的研究相对较少,现有研究集中在叙事手法、语言风格等方面,如:散文化特征等[3]。而且,相关论文大多提及“现代性”问题,却没有对其进行系统剖析。基于以上情况,本论文以伍尔夫的写作手法为切入点,从象征、意识流、对话技巧三方面揭示现代人的内心真实及精神困境。
《邱园记事》开篇就描绘了美丽的邱园景象,将散文与诗的特征融合在一起[4],宛如一幅色彩斑斓的印象主义画卷,从局部逐渐过渡到整体,凸显自然之美[5]。其中,有一个意象“蜗牛”贯穿了整篇文章,连接了4 个不同的场景。在美丽的花坛中,“蜗牛”这个意象并不新奇,它与花朵构成了和谐画面,一动一静,衬托自然之美。表面看,慢慢爬行的蜗牛恰好与花草树木相得益彰,营造了惬意舒适的氛围。然而,伍尔夫选择“蜗牛”而非其他动物是有深刻含义的。《邱园记事》写于20 世纪初,世界饱受战争之苦,正如文章中老年人提到的“威廉,古人认为塞萨利就是天堂。而如今,随着战争打响,灵物游荡于山峦间,发出雷鸣般的响声。”[6]老人提到的“塞萨利”地区隶属希腊,风景优美,充满文化意蕴,在希腊发展史上发挥着重要作用。在古希腊神话中,万物之神宙斯在塞萨利地区周边的奥林匹斯山赢得胜利;此外,该地区提供的物资也为亚历山大远征亚洲打下坚实基础。在西方人眼中,塞萨利地区虽然与“战争”有所联系,但依旧是神圣的存在,更推动了西方文明的发展。然而,伍尔夫时代的战争意义却与古时大相径庭。“灵物游荡于山峦间,发出雷鸣般的响声”一方面比喻战争规模之大,但另一方面也暗示逝去的灵魂因战争不得安眠,抗议不义之战。战争对于逝者尚且如此,更何况对现代人造成的伤害之大。战后的现代社会出现了 “迷惘的一代”,《邱园记事》中的4 组人物均体现了“迷惘”的特点。人们的身心饱受摧残,对科技和理性充满怀疑,他们感受不到现实的美好,生活失去目标,人生毫无意义。邱园美好的自然景象与现代人经历战争后的残酷现实形成强烈对比,而“蜗牛”就是现代人的象征,穿梭于表面繁花似锦的世界而身负重担。
具体而言,“蜗牛”的显著特点是慢,且背负沉重的硬壳。现代人像蜗牛一样,拖着疲惫的身体,承载着精神的压力,慢速前行,小心翼翼“探触”可能荆棘密布的未知世界。“它看起来像是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很多东西横在蜗牛的路途中。”[6]“蜗牛”的处境象征着现代人的生活境遇,很多人看似有目标,但是这也只是一种虚伪的表象。战后人们的精神体系崩溃,怀疑自身存在的意义,他们像蜗牛一样慢慢试探,不敢也不知向何方前行。除内心的压力与迷茫外,现实世界“枝杈纵横”,纵使处于“花园”一般优美的环境中,但还会有外在事物阻挡前行的脚步。现代人正如蜗牛一样面临“内忧外患”的境遇,即自身背负重壳,还要顾及外界的干扰。身负精神重担,茫然没有目标,摸索着前行在坎坷的道路上,是现代人的生活写照。“现在,蜗牛考虑过了每种路径……感到怀疑……最终决定向下爬,因为叶子卷起的地方距地面远,足以它通过。”[6]像蜗牛一样,现代人对待生活的态度是退缩,不敢尝试。由于精神及外界双重压力而小心翼翼,没有十足的把握则停滞不前,凡事必须仔细考量后才敢于迈出新的步伐。“最终决定向下爬”这句话表明虽然现代人缺乏敢于探索的勇气,但是最终还是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这也暗示了伍尔夫对于现代人的精神生活状态有一定美好的期许,就像文中描绘的自然之静与人物之动构成的美景一样,希望人们能不受战争所带来的痛苦的影响,摆脱科技与现代性的弊端,融入自然,尽享自然风光。同时伍尔夫也相信人们可以在探索、挣扎中找寻适合自己的道路,逐渐摆脱精神重担。
作为意识流的代表,弗吉尼亚·伍尔夫认为意识流有助于“展现人物心理的真实,即生命本身”[7],现实世界的异化与荒诞已不能凸显人“存在”的真实,只有人物内心的想法才是应该被把握的,其诸多作品或多或少都采用了意识流手法。在《邱园记事》中,人物意识流的描写较为生动且具有代表性,能够充分展现社会人普遍的心理状态。文章开篇第一组人物就有大量心理描写。男子与妻子带着孩子们游园,看到美丽的自然景色,男子不禁想起了过去与前女友在一起的岁月,回忆起真挚的恋爱时光。而妻子也想起了过去,想到了老太太给她的珍贵的吻。夫妇俩回忆的都是过去的美好,一个是恋情,一个是吻,都是美好事物的象征。这对夫妇的所思所想是现代社会的典型。现代人经受战争等因素的摧残,对现实不抱幻想,不愿畅想未来,而总是回忆过去,似乎传统的生活才是最珍贵的,人们沉浸在对过去的缅怀中。“有多少先人长眠于树下……代表了我们的过去,却只留下一点痕迹。”[6]在人们心中,无论是人还是物,过去都代表着美好,但这种美好已经远去,人们求而不得,只能怀念。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之感油然而生。同时,这也反映了在现代社会大背景下,现代人认为无论采用什么样的态度过怎样的生活,人终将逝去,不会留下什么,更多的人选择“生存”而不是“生活”。
回忆过去的美好与现实中人们关系的异化形成强烈对比。夫妇二人关系冷漠,不关心彼此。在男子提到与前女友的往事时,“我刚才想到Lily (莉莉)了,我差点和她结婚”[6],妻子毫不在意。通常情况下,对于丈夫提及之前的恋情,尤其是还说明和前女友修成正果的可能性极大时,妻子可能会感到不悦,而文中的妻子表现过于淡定,思维跳跃较大,反而想起了长眠地下的先人。她不在乎丈夫的过往,丈夫跟她说的话也没有认真倾听,这是现代夫妇间关系异化的表现。此外,在得到妻子莫名其妙的回应后,丈夫不甘心,继续说起当时向前女友求婚的场景,而被妻子打断,表明妻子不想也不愿意了解丈夫的过往。听到“Lily”这个词,妻子的反映较为奇怪,她想起的是water-lilies(睡莲),人名Lily能让妻子想起植物water-lily,进而想起发生在睡莲旁边老妇人的吻。这表明在妻子心中,丈夫的前女友莉莉就像睡莲一样,只是“物”一般的存在,激不起她内心一点涟漪,她丝毫不关心丈夫的过往,只在乎给自己带来美好享受的事物。而更为令人诧异的是,这个吻来自鼻子上长疣的老妇人,“疣”与美好的“吻”似乎不太搭调,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吻却让妻子无比惊讶,回味无穷,因为这是她的第一个吻。20 多年前还是小女孩的妻子从陌生人那里得到了第一个吻,这也暗示了现代人家庭关系的冷漠。人们在家庭中得不到温暖,反而是来自陌生人的爱让他们记忆犹新。从整体角度看,夫妇两人的意识活动及对话支离破碎,每个人都不去仔细倾听对方的声音并做出回应,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像互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彼此的陌生人,世间本应拥有最亲密关系的夫妇也好似冷漠的 “同行者”,只是一起结伴生存。
在男子的意识流活动中,有一个意象“蜻蜓”引人注目。蜻蜓一直伴随着男子求婚时的心理活动,同时在男子心中,它也是向前女友莉莉求婚成功与否的关键。“我的爱与期盼都在蜻蜓身上。我想,如果蜻蜓落在那片叶子上……她会答应我的求婚。”[6]求婚是人为活动,男子应该自己去行动,去争取,而他却将赌注加下蜻蜓身上,由蜻蜓决定自己的命运,这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表现,充满荒诞色彩。最终随着蜻蜓不断盘旋而非落到绿叶上,男子主动放弃了求婚,更象征着放弃了美好的爱情。面对求婚这样的人生大事,随意赌注,他把婚姻当成儿戏,认为无论与谁结婚都改变不了浑浑噩噩的现实生活。男子是现代人的典型代表,内心活动极为丰富,乐于“想”而怯于“做”。他们对真实的现实世界感到麻木,有了目标也不愿意付诸行动,一切似乎都是“无所谓”,万事就交由“赌注”即可,能做的就是静待结果。这种荒诞的唯心论也体现了现代人的精神麻木。
在《邱园记事》中,4 组人物基本都有对话。“对话仿佛是让读者观看一幕幕不同的戏剧”[8],人物间的对话与邱园的静态景象相互呼应,动静结合,富有艺术感染力。其中,第3 组人物,即一对中产阶级下层(lower middle class)老妇人的对话较有特点,具体如下:
“Nell, Bert, Lot, Cess, Phil, Pa, 他说,我说,她说,我说……我说—。
我的Bert, Sis, Bill, Grandad,老人,糖,糖,面粉,腌鱼,蔬菜…糖。”[6]
这段对话最显著的特点是支离破碎,信息即是词汇的堆砌,基本没有形成完整的句子,读起来颇有怪诞的感觉。读者不知人物要表达什么意思,而对话者却能彼此应答。就形式而言,仅有的词汇本身也是非正式的,富含口语化特点,如:Pa(爸爸),Sis(姐妹),Grandad(爷爷)。就内容而言,没有形成完整的意群,不知所云。在老妇人看到第2 组年长者的背影后,吐出了上述词汇,有人名,有称谓,有物品,但是不成句子,没有中心思想,读者不知道他们想表达什么含义。虽然两位老妇人来自中产阶级下层,但从表达方面看,上述对话似乎不符合该阶层人员身份,没有实质性内容。而且,对话中有语法错误,如“I says”,老妇人没加思考,与前面的“he says, she says”承接,凸显思维混乱、混沌的生活状态。同时,该对话还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重复”。两位老妇人的话语都有一定程度的重复,如“says”“sugar”,两个词重复了至少3 遍。第一个老妇人重复“说”,无论是“她说”,“他说”,还是“我说”,后面的宾语都戛然而止,不知道要说的内容是什么。第二个老妇人重复“糖”,在说过“面粉”“蔬菜”等物品后又回到了日常用品“糖”,不知是对第一个老妇人的回应,还是有意为之,为掩盖思想的匮乏。这段对话无论从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支离破碎,毫无中心思想而言; 对话充斥的语言错误也凸显人思维的混沌与随意;重复表现了人的漫无目的。老妇人的对话是现代人精神生活的缩影,每天浑浑噩噩,没有思考,不知所云,只是简单地表达片段似的想法,精神世界极度空虚。
此外,第二个老妇人说出的物品名都是关于日常生活人们所需的食物,“糖”“面粉”“腌鱼”“蔬菜”都是人维持生存的必需品。浮现在她脑海中的是“食物”而非“想法”,这体现了老妇人处在“生存”而非“生活”的状态。而且,伍尔夫对于他们的外貌描写很典型:“一个矮胖且笨重,另一个面颊红润,动作敏捷。”[6]两者的体态从侧面反映出其物质生活较为丰富,身体健康良好。结合她们的言语与外貌特征,可以看出她们的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形成了巨大反差,物质极度丰富,而精神十分匮乏。老妇人不是少数人的缩影,而是现代人的典型代表。多数现代人只是在维持生存所需,浑浑噩噩地生活,精神空虚。虽然他们的内心活动丰富,也乐于表达,但只是闪现细碎、片段化的意识,浮于事物表面现象,不会深入思考。对于现代人而言,基于异化与荒诞的现实情况,他们没有精神追求,漫无目的,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伍尔夫的《邱园记事》就像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一样,丰富展现了现实生活的平庸与琐碎[9],以及现代人的异化及精神荒芜。
《邱园记事》以“蜗牛”为线,“花园”为背景,上演了4 幕戏剧,形象描写了现代人的生活状态。“战争”给人们带来了身体及精神上的摧残,使得人们缅怀过去的美好,浑浑噩噩“生存”在当下,并不再对未来抱有希望。这是20 世纪现代社会的真实写照,凸显了美丽“表面”下现代人的精神危机及关系冷漠。
在《邱园记事》中,弗吉尼亚·伍尔夫以邱园花坛美景为背景,用“蜗牛”意象串联4 组人物,使读者欣赏不同的动态场景,做到了动静结合。同时,作者采用象征手法、意识流手法、人物对话手法等从不同角度展现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即个人背负巨大精神压力,生活浑浑噩噩,懒于行动,重“生存”而非“生活”。此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冷漠无比,即使最亲近的爱人间也缺乏关怀,精神上“形同陌路”。而在邱园美好自然景物的衬托下,现代人的“异化”更为凸显。受到战争等因素的影响,现代人身心俱疲,迷茫于当下,对未来缺少憧憬,却怀念纯真美好的过去。但是,即使现代人的精神世界荒芜,伍尔夫却认为人们像“蜗牛”一样,纵使触探式慢速前行,身负重担又受现实困难的约束,但仍会找到自己的前进方向,有希望摆脱当下困境,从而改变生活状态。伍尔夫作品的意义在于为战后动荡转型期的社会提供精神指导[10],为人们唤起新的希望。《邱园记事》揭示了20 世纪战后普遍的“迷惘”社会景象,给予人们以警示,值得当代人深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