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张海鸥
1995 年春,我到复旦大学王水照先生门下读博,报到那天导师设家宴招待,谈到论文选题,老师说:“博士论文要写好不容易,王运熙先生那里吴承学的论文比较优秀。”(后来我与这位“别人家的孩子”成了同事和朋友。)
稍后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闲谈时陶文鹏先生说:“你们广州有个吴承学,论文写得好,你应该多和他交流。”
正好硕士同门师兄张晶教授也来复旦读博,我问他:认识吴承学吗?他说:见过呀,人见人爱的,论文写得好。那时承学年近不惑,已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发表论文二十篇。
我开始留意此人,读他的书和文章,喜欢其简洁清晰的文笔、恢宏的构思和新见精解,也惊叹其文献功底甚是了得。
复旦毕业后,我有幸到中山大学中文系任教,和吴承学同事二十余年。对他的博学强记、思维敏捷、学术视野宽阔、眼光独特、判断力强有了近距离的感知。
他果然优秀,优秀得更像一个传说,总是在开拓的路上,从风格学到文体学、文章学、形态学、发生学,在顶级刊物频频发表论文,拿重大学术奖如探囊取物,让多数人望尘莫及,只有欣赏的份儿。他的学术生涯游走在文献学与文学、文章形体学与文化精神学、史学与诗学、朴学与美学之间,像一脉清流,又像清流中鲦鱼之从容,若空游无所依,或佁然不动,或俶尔远逝,往来翕忽,自得其乐。
傅璇琮先生为他的《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作序说:
我读这本书,以及读《中国古典文学风格学》《晚明小品研究》,曾于灯下默想,承学先生治学有怎样一种路数?于是得出八个字,这就是:学、识贯通,才、情融合。再演绎为四句话:学重博实,识求精通,才具气度,情含雅致。
傅先生是中国古代文学学会首任会长,是王水照先生敬重的北大学长。他如此评价一位晚辈,着实难得!
有一次唐代文学研讨会在贵州举行,郁贤皓先生会前读了吴承学的《唐代判文文体及源流研究》,大为欣赏,一到会就打听“谁是吴承学?我要认识一下”。搞得后者诚惶诚恐,赶紧登门拜访郁先生。那是一次忘年的倾盖之遇。
王水照先生是吴承学博士论文答辩座师,师生相敬,可谓相得,但也偶有学术观点分歧。王先生认为中国文章学形成于南宋,祝尚书先生赞同之;吴承学则认为南北朝时期文章学已有理论体系,《文心雕龙》就是标志。2012 年,复旦大学召开中国文章学研讨会,邀请承学参会。他没有“爱吾师更爱真理”的那种狂气,他更懂得各有其理。他苦思许久,反复阅读王、祝二位前辈之文章,反复斟酌修改自己的论文,反复推敲“文章学”和“古文之学”的含义,终于厘清了不同观点的所指和能指,撰写了《中国文章学之成立与古文之学的兴起》论文。担心前辈和主办方为难,他还专门为会议准备了另一篇论文,两篇任选。王先生特选前者,并请吴承学做大会主题发言,请祝先生评议,当场讨论商榷,求同存异。那是一次精彩的“鹅湖之会”。
承学特别善于选题和确定题目,无论报课题、出书还是发表论文,题目往往令人耳目一新,比如江山之助、生命之喻、评点之兴、经典形成、留别与赠别、辨体与破体、谣谶与诗谶、遗音与前奏、南北派与南北宗、诗能穷人与诗能达人……
选题立意需要学养、识见、思想,需要智慧和灵感,需要提炼和概括。我把文稿《秀句与句图》给他看,他即刻建议改成《从秀句到句图》,不但精准,而且增强了历史感,后来这篇文章发表在《文学评论》上。
我曾敬佩或爱戴过很多人,多数都渐行渐淡了,但对承学的敬意和喜欢却与日俱增,因为他总是令人惊奇、惊讶、惊喜、惊叹。他于我仿佛无时不在——在我邻居,在我办公室隔壁,在我朋友圈,在学生开题或答辩现场,在学术会间,在餐饮席次,在山程水驿,在岁月朝夕,在我事业或生活需要帮助时……“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他一针见血地批评指摘,不厌其烦地耐心指点,不拘一格地谈笑戏谑,时不时“坏兮兮”地幽你一默,时不时意味深长,让人心有戚戚……而当你随时感受他各种真实的存在时,又觉得他好像在云端,在山巅,在潮头,在心向神往中。
承学夫人江艺平是他的本科同学,曾任《南方周末》主编,那是《南方周末》的鼎盛时期。她谦虚地说:“承学的研究领域我不甚了然……他的随笔写作更得我心。”作为妻子,江艺平可谓承学随笔的知音。承学怀念先师的文章《冰壶秋月》《……梅花一样高洁》《温润的光辉》《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题目便清雅活泼,展读全文,那何止是对前辈的传神写照,更是夫子情怀之流露。
承学总谦称不擅演讲,但他的演讲朴实、严谨、简洁深致。有一年中文系研究生开学典礼,承学应邀做报告。典礼仪式之后,老师照例退场,承学见我未动,就说“海鸥走吗?我要开讲了”,我说“听完再走”。全场只有我一个老师和新生们听讲。他讲“学术的尊严与快乐”,中心意思是敬畏、辛苦、快乐。此后,“我们所缺乏的不是学术规范,而是学术良知”,“我们要有一个‘学术海拔’的观念”等,成了流行金句。他讲话总是写好讲稿拿在手中(这个习惯影响了彭玉平和我)。许多年来,他的讲稿往往是网络热帖,比如《长江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学者要有传世意识与文化责任感》……
为人作序是个考人的活儿,作好不易。承学不轻易为人作序,作则不俗。有见识、有修养、有情怀、有文采,多可传世者,如《大学要有养士的气度》《樟树的象征》《世间有一种执着与无奈》……2005 年我出版《水云轩集》请承学赐序,其结尾云:
燕云子,有癖之士也;其诗,有疵之诗也。张岱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吾赏其人与其诗,以其有深情与真气也。
许多人读后大赞吴序,不但文采斐然,而且赞弹中肯,肝胆相照。
承学的学术成就和荣誉不用我多说,因为此前或之后,学术界总会有太多人阅读之、赞誉之、景仰之、追随之。我想补充一些小故事,或许有助于认识学术之外的他,其实是一个特别有情、有趣、有故事的人。
日常的他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偶尔放纵一下诗酒兴致举座惊艳,偶尔感慨一下世事人生也很性情,曾经是运动场上的“追风少年”,是系运动会百米冠军,除夕还在办公室写论文,每天准时出入办公楼有如时钟,恋爱婚姻故事单一还有点儿神秘,与神级夫人是文化界的“神雕侠侣”,备受敬重却大隐无我……
总之,他貌似谦和又有点儿孤傲,外表冷峻却不乏温情,诚恳自然又足智多谋,低调又清高,严谨又灵活,犀利又含蓄,严肃又幽默。
有一次我发表了一篇赞美木棉花的小散文,承学对我说:“咋不写榕树呢?”他说话总这么简短。我知道他不是不喜欢木棉,而是在提醒我:过简过直,甚至有点张扬的性情,更需要读懂榕树——繁茂含蓄,郁蔽宜人。多好的提示啊!得友如此,幸何如之!孔子说“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承学就是这样的益友。二十多年来,他每次简短的点拨,都令我警醒,令我受益。
我越来越会意他的委婉和幽默,言不尽意,意在言外,不动声色却令人忍俊不禁。比如他夸奖“燕师摄影技术又有长足进步”,这当然是说我摄影水平不高,我便回敬:“吴老师的相机真好!”他弯弯一笑。他说:“燕师唱的是自度曲。”我知道唱歌又跑调了。他说:“哈哈猛男啊!”我立即警觉自己是否言行过分了。
他对我的提醒多是含蓄委婉的,但也有很直率甚至执拗的时候。我曾因颈椎不稳引起颈背疼痛,一位著名椎体外科权威医生建议手术固定,说“不要紧张,普通的手术,就像你给学生修改一个病句一样。康复后就可以打篮球”。最后这一句说服了我,我立即请假停课准备做手术了,承学知道后坚决阻止:“其他事你可以不听我的,这事你一定要听我的!你好好的颈椎,放进一个金属条,怎么可能不影响打篮球?”“就像一个车胎,原装好还是修补的好?”他还找了几位智者一起来劝阻,介绍我多看几位医生。后来我发明了一套能解除病痛的动作,终于保住了初颈,至今仍在打篮球。
——原来温和含蓄的吴承学,也如此灼热逼人。
我喜欢喝酒热闹,有一次转发“喝酒好”的微信,其中提到白酒含有五十多种类似中草药的微量元素,吴承学立即点评:一次吃五十多种中草药,是好事吗?他讨论问题总是如此敏捷犀利,判断力极好。
有一年我写《论词的叙事性》,选题得到他的鼓励,并嘱我“好题目,别浪费了”。此文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后获得省优秀社科成果奖。获奖后,中文系办公室小詹忽然来电话通知:“张老师请到办公室领奖并接受采访,记得穿西装打领带哦!”当时天气还有点热,但我还是衣冠楚楚地来到办公室,傻等了好久,看大家都在偷笑,才知上当了。小詹赶紧说是吴老师策划的。我苦笑:“也就他了。”
有一次我去贵州开会,系办公室的人说,这几天咋没见张老师来打开水呢?承学刚好路过,随口就说:“张老师以后不喝开水,改喝茅台了。”我能想象他那副一本正经心里坏笑的样子,有点“黑色”。
承学喜欢猫猫狗狗,有时夜晚我们从办公室同路回家路过小花园,他总要和那些宠物们亲昵一会儿,很熟络的样子。我和太太出国去看儿子,发愁家里两只猫咪怎么办,承学说我帮你照看吧。我说:“那可荣幸了,长江猫咪待遇。”我说猫沙下面通常铺些报纸,方便清理。他笑说:“你家猫咪只看《广州日报》,能看《南方日报》吗?”(当时吴夫人在《南方日报》,我太太在《广州日报》。)
他的幽默总是机智而且温和,多年前,网上流传一个段子:“北京人说他风沙多,内蒙古人就笑了;内蒙古人说他面积大,新疆人就笑了……”承学纠合几位复旦博士一起仿此编了当年复旦中文系几届博士“就笑了”的段子:
张思齐说他爱写诗,张海鸥就笑了;张海鸥说他文采风流,彭玉平就笑了;彭玉平说他严谨,吴承学就笑了;吴承学说他严肃,王坤就笑了;王坤说他高大,孙克强就笑了;孙克强说他体育好,张方就笑了;张方说他胡子多,陈引驰就笑了;陈引驰说他孩子小,汪涌豪就笑了;汪涌豪说他老了,复旦博士都笑了(涌豪是同届中年龄最小的)。
每人一扬一抑,或虚或实之间,风趣又温和。只有他自己既严谨又严肃,近乎完美。孙克强说“这也太自爱了吧?”彭玉平说:“谁不自爱?自爱多好!”
生活中的吴承学有爱、有趣、有故事,特别会搞笑。他不像许多大师那样或单调或固执或古板,令人敬而远之,他是亲切随和的良师益友,有时他又很不随和,当学报主编时曾“毙”了我的稿子。
有一年中大中文系学生会组织“评选我心目中的良师”活动,居然只设三个名额,承学首当其选。我不在其中,深感学生们真识“货”。
去复旦读博时,太太问我有可能超过王水照老师吗?我说:“有吧!”入职中大时,太太问我有可能超过吴承学吗?我说:“有吧!”许多年后,我渐渐明白,总有少数人是智慧的标志,是行业的高度,是同辈中的翘楚。这种人的智慧空间比普通人多一个维度,因此在某些领域能一直领先,难以超越。
在中华文明史上,诗是文人之标志。然而20 世纪以来,传统文化出现某些“断裂”,旧体诗词便是显著之例。近年有识之士复倡之,部分高校也陆续恢复传统诗教。承学自谦不擅诗词(其实会作,很少示人),但却敏捷把握诗词教育的时机,2006 年,他率先向美国岭南基金会申请到“中国文学的传承与实践”项目经费,资助学生成立诗词社,指导学生创办社刊《粤雅》并为之作序。他倡议并召集成立了中华诗教学会(2010),中大乃至中国高校诗教团队借此形成,目前已发展成一百多位教授诗家加盟的理事会,已举办大学生诗词大赛十三届,举办暑期诗词学校(“诗词黄埔”)四届。我曾有《采桑子·致吴承学教授》并序云:
承公在诗校一期和二期都是开讲教授。三期筹备一直操心参与,但诗校开学时,已在美国。他一期讲稿《“诗能穷人”与“诗能达人”——中国古代对于诗人的集体认同》后来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荣获教育部二等奖。二期讲稿《诗词的江湖》新人耳目。词曰:
江山气韵荣庠序,文缦卿云。体据梁津。管领风标道艺人。
竹边水畔榕荫下,色貌如茵。意蕴常新。也放情怀也任真。
句句真话,但承学说更喜欢下阕。陶文鹏先生到广州讲学,夜晚我和承学请他到二沙岛望江楼茶叙,之后有诗记之,效杜甫《饮中八仙歌》李白独享六句:“吴子文章秀,学名四海修。谦谦君子意,霭霭骨气遒。康园尊大隐,国士乐同俦。”后来王运熙先生路过广州,在中大讲学后,弟子们在广州酒家宴请恩师,我幸陪末座谈到这几句,王先生听后欣然曰:“好!”
学者们对这个“好”字必有会心。王先生长已矣!令他欣慰的“好”仍在延续。如今承学已年逾花甲,这是大多数学者陆续退休的时段,也是比较优秀的学者硕果累累的时段,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极少数优秀学者继续开拓升华的时段。显然,承学属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