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学人视域下的诗学晚明及其研究路向

2022-12-31 02:34王逊
江苏社会科学 2022年5期

王逊

内容提要 学界对晚明有广义的晚明(作为时段)与狭义的晚明(作为话题)之区分,前者是相对单纯的历史分期,主要指明代中晚期,后者则受到特定理论的影响,有其特别的研究对象及旨趣。现代学人视域下的诗学晚明深受后者影响而形成。就形式上看,现代学人较之以往研究,对诗学晚明的旨趣可称之为从全景到异质,即它并不是对彼时诗学流派、主张、现象等的通盘系统考察,而是专注于以公安、竟陵派为重点,认为其具有革新、解放等特征;就本质上说,现代学人对晚明的研究则表现为从“矫弊循环”论向“进步”史观的转型,认为诗学历史的演进轨迹不该被视为单纯的替代模式。在一部分现代学人看来,复古与革新二者分别代表了落后与进步的发展方向,由复古向革新的演进具有充分的历史必然性。该思路较之以往虽日益丰富和完善,但个中缺失也亟待反省。

在当下的学术研究格局中,“晚明”可谓无处不在,“作为中国历史中一个相对特殊的时期,总是不停地引发着后人的无限关注与青睐”[1]刘晓东:《“晚明”与晚明史研究》,《学术研究》2014年第7期。。就诗学领域而言,论及此一时期,我们最先想到的往往是公安派、竟陵派,相关的印象也往往是崇尚革新理念、鼓吹人性解放、具备现代性因子等。以上种种可谓“常识”,但它们实系现代学人不断发现、丰富甚至重塑的结果,举凡时代变革、文化转型等因素都渗透其中。故而,系统梳理现代学人视域下诗学晚明的确立背景及其研究路向的形成、演变,有利于我们突破狭隘视野与先入之见,更好地认识诗学晚明的多元繁复面貌,辩证审查相关结论的利弊得失。

一、诗学晚明的现代出场

论及晚明,学界有广义的晚明(作为时段)与狭义的晚明(作为话题)之区分。就前者来说,它指向的是明晚时期的一段历史,相对客观;就后者而言,则绝不仅是一个简单的时段界定,而是经由某种理念观照,有其特定的研究对象与研究旨趣。在描述这一时段时,学人或称之为“思想史上的转型期”[1]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论》,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页。,或声明“晚明是一个学界公认的文化史分期……在中国历史上,代表着一个充满了变迁意义的时代”[2]龚鹏程:《序》,毛文芳:《晚明闲赏美学》,台湾学生书局2000年版,第2页。。不管是真心认同还是随意盲从,“对于晚明是中国历史上一次社会转型期,也为愈来愈多的学者所认识”[3]商传:《走进晚明》,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2页。。这种认识概括了时下研究的基本状态,正如李佳指出的:

关于“晚明”时代定性问题,其实可以转化成“有没有特征”与“有什么特征”这两个问题来思考。当下较为流行的观点是,晚明是一个“变革”的时代,它与“近代”的关联要强于古代史上的其他时段。[4]李佳:《君主政治的演进与权力关系格局——关于晚明政治史研究的范式、问题与线索的思考》,《求是学刊》2018年第3期。

这种认识在很大程度上规范、指导着我们的具体研究。换言之,广义的晚明(作为时段)是客观之物,狭义的晚明(作为话题)却显然出自人为建构。我们所标举的诗学晚明,即专注于对晚明时期一系列文艺活动的整体理论审视,便是特指深受后一思路影响而形成的研究命题,它由现代学人发端,进而不断丰富、完善,造就今日的思路与格局。

现代研究视域下的诗学晚明的确立,实与“晚明”一词的出现及使用密切相关。有学人经考索后认为,“‘晚明’的说法则起源甚晚,在现代以前的历史表述中,我们几乎看不到‘晚明’概念的用例”[5]赵强、王确:《何谓“晚明”?——对“晚明”概念及其相关问题的反思》,《求是学刊》2013年第6期。。但也有学者纠正说,“早从清代初叶开始,‘晚明’一词就已经频现于清人的笔端了”,且认为“清人在使用这一语汇的时候,显然不会有我们今天所谓‘社会转型’的内涵的。他们对‘晚明’的理解要简单得多,只不过是‘明代晚期’一种惯常而平实的称呼”[6]刘晓东:《“晚明”与晚明史研究》,《学术研究》2014年第7期。。以上两说基本呈现了事实原貌,但也各有不足,甚至是忽略,以致遮蔽了重要的历史细节。

第一,清人笔下确已出现“晚明”的用法,但是否“频现”则有待商榷,尤其是相对“明季”“明末”等说法,“晚明”使用概率可谓极低[7]清人文献汗牛充栋,难以遍核,笔者通过中国基本古籍库、鼎秀古籍全文检索平台检索“晚明”词条,剔除不相干内容,与清人相关者仅为数十条,数量并不算多。至于“明季”“明末”,则有成百上千。两相比较,可见一斑。。

第二,清人使用“晚明”一词,内涵确实较为单纯,多为晚期、末期解,甚而有时会与“明末”“明季”等概念混用。且不唯清人如此,“明代晚期”这样“一种惯常而平实的称呼”可谓始终存在。比如谢国桢,其书虽采用“晚明”一词,但或言“在我学习研究明末清初历史的过程中……编写了这部《晚明史籍考》”[8]谢国桢:《晚明史籍考·前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又称“余既辑明季史部,野史稗乘,条其篇目,分其部居……”[9]谢国桢:《晚明史籍考·自序》,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再如徐朔方之《晚明曲家年谱》,其称“收入本书的更多曲家则活动于万历或天启、崇祯年间。这是本书题名冠以晚明的依据”[10]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自序》,《徐朔方文集》第二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页。,亦无特别意味。但“‘晚’既是一种时间表述,又寄寓着特定的情感蕴藉”[1]赵强、王确:《何谓“晚明”?——对“晚明”概念及其相关问题的反思》,《求是学刊》2013年第6期。,故而自清人始,在“晚期”的一般意义外,也会于“晚明”一词中别有寄托,且其内涵日渐丰富。比如储大文有云“邑里文视盛明、晚明尤振”[2]储大文:《骏坡公传》,《存砚楼二集》卷二十五,乾隆京江张氏刻十九年储球孙等补修本。,将“盛明”与“晚明”对举,显具区分意思,所谓“晚明”于比较中带有衰颓色彩。杨念群也指出,“晚明清初汉人的历史遭际与南宋颇有相近的地方……清初士人的记忆却习惯把晚明与南宋的历史境况相互联系起来进行观察”[3]杨念群:《何处是“江南”》(增订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59—160页。。细致审查,杨氏书中提及的清初士人笔下并未明确出现“晚明”字样,只是论者将他们讨论的话题自觉按照今日常识归类到“晚明”名下而已。但虽无“晚明”之名,却有“晚明”之实,将明代晚期(时人可能仅是就某些人物或事件发声,未曾做断代历史评判)从整体脉络中抽离,并与作为衰世的“南宋”类比的想法确实存在。经笔者检索,也发现了少量直接比附之辞,比如晚清薛福成云“自古养兵无善政,南宋之括财,晚明之加赋,皆为兵多所累,识者病之”[4]薛福成:《应诏陈言疏乙亥》,《庸庵文编》卷一,清光绪刻庸庵全集本。。当然,此等意见与我们今日的普遍认识并不一致,要想厘清我们今日的立场,需另寻线索。

第三,研究者认为,“目前无从查证是谁在何时第一次使用了‘晚明’概念,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历史表述盛行开来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以后的事……‘晚明’之被广泛使用,也在文艺批评和研究领域”[5]赵强、王确:《何谓“晚明”?——对“晚明”概念及其相关问题的反思》,《求是学刊》2013年第6期。。这一观点大体不差,但有欠严谨和全面。“晚明”研究的兴起和确立,确实是现代以来自文艺领域发端,但众多倡导者及响应者基本没有使用“晚明”一词。比如周作人使用的就是“明季”或“明末”,甚而在同一文中出现混用现象,即如《重刊袁中郎集序》,其称“公安派在明季是一种新文学运动”[6]周作人:《苦茶随笔》,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62页,第68页。,又称“我佩服公安派在明末的新文学运动上的见识与魄力”[7]周作人:《苦茶随笔》,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62页,第68页。。林语堂撰文使用的亦是“明末”,比如说“近读岂明先生《近代文学之源流》(北平人文书店出版),把现代散文溯源于明末之公安竟陵派……”[8]林语堂:《新旧文学》,《论语》1932年第7期。。这其实也是当时大众的一般态度,比如说《袁中郎全集》预售广告中称,“卓然一家,为明末浪漫派文学运动之健将”[9]《申报》1934年9月9日,第8版。;又如周邵称,“余读中郎集,《人间世》适创刊。小品之文,萦于明季。乌可没中郎?因操铅椠,以付剞劂”[10]周邵:《读中郎偶识》,《人间世》1934年第5期。。当“晚明”一词刚出现时,时人似也缺少明确的区分意识,甚而会将两个时间概念混用,比如说1935年施蛰存在《晚明二十家小品》中,既称“本集中所选录的二十个晚明文人……”,又说“在我,只是应书坊之请,就自己的一些明末人的文集中选一本现今流行着的小品文出来应应市面而已”[11]施蛰存:《晚明二十家小品·序》,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1页。。

但需要注意的是,“晚明”的出现时间概念虽然模糊,但他们的具体研究内容(比如公安、竟陵派),又或者研究旨趣(比如致力于挖掘传统资源中的革新因子等等),却是相当明确且一致的,即他们虽未使用“晚明”之名,却已“实质”上逐渐建构起一种新的研究范式和研究旨趣。伴随着此种意识的日益明确及影响的扩大,“晚明”一词开始在文艺领域独立使用,比如周作人在《梅花草堂笔谈等》中已明确说“……故晚明新文学运动的成绩不易得承认,而其旁门的地位亦终难改正”[12]周作人:《风雨谈》,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48页。,自此以后诗学晚明渐成正统。周黎庵于1939年发表的《清初理学与民族革命的关系:明清之际读史偶记之五》一文中,虽“晚明”与“明末”皆有出现,但比较“晚明公安、竟陵的流派”与“这些人物中,于明末看见更多,例如四公子中侯方域冒辟疆之流”[1]周黎庵:《清初理学与民族革命的关系:明清之际读史偶记之五》,《宇宙风乙刊》1939年第11期。这两种说法,内涵并不相同。就时段来说,后者更接近于史学层面的王朝末期,而前者,已与上述周作人确立的视域较为契合,“晚明”较之“明末”已有明显区分。

综上,在近现代学术视域中,彼时存在两个“晚明”,或在时段的意义上使用“晚明”一词,所论不超出传统格局;或无明确的时间界定,但其主要研究对象,即公安、竟陵派等文学革新流派,此类研究多半以凸显相关对象的独特价值、发掘其现代意义为旨归。之后在学术研究中又有跟进,前者取其名,后者取其实,两种表述实现了合体,现代学人研究视域下的诗学晚明正式确立。从此以后,“晚明”从与“明季”“明末”等概念混用的状态中分离出来,开始独自承担研究者赋予的特殊使命,而这显然是“明季”或者“明末”未曾拥有也无法拥有的,一个新的研究格局创生了[2]关于“明末”“晚明”“明末清初”“明清之际”等时间概念的背后意味,笔者曾有探究,详参《明末学风与诗学》,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11页。。

二、从全景到异质

伴随现代研究视域下诗学晚明的逐步确立,举凡研究立场、研究目标乃至研究方法等等,皆较之以往有所更张,且彼此相互勾连,不断丰富与强化。最直观的变化表现在研究对象的不同。从字面意义上理解,诗学晚明研究当是对晚明时期诗学流派、主张、现象等问题的通盘系统考察,古人研究也确实循此路向,比如朱彝尊如此描述他对明代诗歌发展史的理解:

明三百年诗凡屡变,洪、永诸家称极盛,微嫌尚沿元习。迨“宣德十子”一变而为晚唐,成化诸公再变而为宋,弘、正间,三变而为盛唐,嘉靖初,八才子四变而为初唐,皇甫兄弟五变而为中唐,至七才子已六变矣。久之公安七变而为杨、陆,所趋卑下,竟陵八变而枯槁幽冥,风雅扫地矣。[3]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636页。

《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明诗综提要》则论之更详,云:

明之诗派,始终三变。洪武开国之初,人心浑朴,一洗元季之绮靡,作者各抒所长,无门户异同之见。永乐以迄弘治,沿三杨台阁之体,务以舂容和雅,歌咏太平,其弊也冗沓肤廓,万喙一音,形模徒具,兴象不存。是以正德、嘉靖、隆庆之间,李梦阳、何景明等崛起于前,李攀龙、王世贞等奋发于后,以复古之说递相唱和,导天下无读唐以后书。天下响应,文体一新。七子之名,遂竟夺长沙之坛坫。渐久而摹拟剽窃,百弊俱生,厌故趋新,别开蹊径。万历以后,公安倡纤诡之音,竟陵标幽冷之趣,么弦侧调,嘈争鸣。佻巧荡乎人心,哀思关乎国运,而明社亦于是乎屋矣。大抵二百七十年中,主盟者递相盛衰,偏袒者互相左右。[4]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662页。

其间虽因立场、偏好不同,具体评价颇有歧异,但在梳理诗学发展轨迹时,始终具备全局视野,将所有重要流派与对象纳入考察范围。但自现代以来,面对晚明较长的历史、众多的内容,我们的研究视野却存在明显的倾向。周作人等人关注的只是公安、竟陵派及其周边文人,欣赏的也只是他们的小品文,至于诗之类是排除在外的[5]周作人曾明确表示“中郎的诗,据我这诗的门外汉看来,只是有消极的价值”,“我想他的游记最有新意,传序次之,《瓶史》与《觞政》二篇大约是顶被人骂为山林恶习之作,我却以为这很有中郎特色,最足以看出他的性情风趣”。见周作人:《重刊袁中郎集序》,《苦茶随笔》,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64页。,范围极其有限。他们虽有明确倾向,但仅是特别关注或表彰某类作品而已,比如府丙麟即言“实则晚明诸家文学,自有其创造精神……晚明诸家文集之反正统文学者,遂未禁毁殆尽”[1]府丙麟:《公安竟陵派之文学》,《约翰声》第46卷,1935年。,所谓“创造精神”“反正统文学者”主要指公安、竟陵派,他已有将“晚明”与部分流派简单对立之倾向。今人研究格局虽略有拓宽,但基本沿袭了他们的主张,比如有论者称,“晚明这个阶段就整个明代而言,说得上是一个思想自由活泼,深富创造力的时代……导流文学思想的乃是公安、竟陵二派。……由他们五人的生存时代看,他们的理论若举以代表晚明这个阶段应不致发生太大的谬误”[2]邵红:《晚明文学批评》,魏子云主编:《中国文学讲话》第9册《明代文学》,贵州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49页。。伴随着相关意识发展到极致,更有学人明确声称:

所谓晚明文学思潮,指的是明代万历前后在阳明心学及泰州学派影响下所形成的一股弘扬主体、张扬个性、正视人欲为其主要精神的文学思潮。明代万历时期,以李卓吾、公安派、《金瓶梅》、《牡丹亭》、《三言》的出现为标志,把这股声势浩大的文学思潮推向高峰。[3]宋克夫:《论晚明文学思潮的消歇》,《文学评论》2004年第2期。

因此可以说,我们的诗学晚明研究自它于现代确立之日起就带有明显的区分、筛选性质,其研究指向日益强化乃至走向极端。

这一局面的造成可能是出自一种误会。起初,因公安、竟陵派的重新发现,学人揭示出传统研究对象的别样价值,但这并不否认其他学术研究面向的共时存在;待诗学晚明于现代出场后,我们的直接印象或一般表述首先在于强调诗学领域的革新要素或现代因子,认知模式至此发生了极大变化,即先有总体判断,再基于相关言论予以明晰和强化,如此给人的印象似乎是,所谓“新”,即是晚明时代精神的主导和核心。换言之,就现代学人来说,他们只是特别倡导公安、竟陵派研究,或者说着力于探讨诗学晚明中的进步成分。不论他们的主观倾向如何凸显,这与诗学晚明总体研究并非一回事,毕竟其包括的研究内容要丰富得多,尽管某些内容在他们看来是保守和落后的。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就“晚明”做出明确界定,也缺乏对于“晚明”的总体把握和整体考察。上文已经指出,“晚明”这一概念是在无意中形成的。现代学人笔下虽涉及对于七子派文学主张及创作成效的批评,但只是为了树立一个对立的靶子,其中并无专门考察,也谈不上有深刻认识,他们重视的始终只是诗学晚明的一部分人和事。某种意义上,他们只是在调整研究对象,重新确立诗学晚明研究的主体和重点。当以“晚明”的名义来囊括他们的相关研究时,无非是说明他们建立了新框架,提炼了新线索,但在随后的流布过程中,所谓新发现的意义被放大和泛化,从部分变成了全部,即有关诗学晚明的研究便是这些内容,或者说只有研究这些才抓住了诗学晚明的核心内容,才能发掘诗学晚明的本质意义。于是乎公安、竟陵派被置于晚明文艺的核心位置,有关诗学晚明的核心论述也被所谓新思潮全面接管。延及今日,谈起“晚明”,我们想到的就是公安、竟陵派,或者“三袁”“钟谭”,以及上溯的徐渭、李贽,下及的张岱等人。或许,由现代学人开创的研究路径可称之为“晚明”革新思潮研究,革新思潮便是诗学晚明之底色,有关诗学晚明的研究便主要围绕革新思潮展开。

上述研究旨趣,起初或只是部分学人的一己偏好,但它却藉由学术层面的鼓吹、探讨、印证,渐成常识与共识。有学人指出,五四时期造就了明代文学研究的两大倾向:一是整体格局重俗轻雅,二是诗文层面崇革新斥复古[4]邓绍基、史铁良主编:《明代文学研究》,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3—4页。。综观明代文坛,以前后七子为主要代表的文学团体有着重要地位和深远影响,其参加人数之众、持续时间之长、影响发挥之深远,放眼整个中国文学发展史亦不多见,其创作成绩固然一般,但他们在理论上的创见却值得人们关注,“在明人中对古代诗史研究作出成绩者差不多都是格调派”[1]袁震宇、刘明今:《中国文学批评通史》明代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3页。。不可否认,他们的诗文理论及创作存在明显的缺陷与弊端,当其全盛之日,就已有严厉批评如影相随,但激烈如钱谦益或四库馆臣,也没有将他们一概抹杀,直至到了五四时期,局面才发生彻底颠覆。陈独秀《文学革命论》认为,“元明剧本,明清小说,乃近代文学之粲然可观者。惜为妖魔所厄,未及出胎,竟尔流产”[2]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0页,第290页。。所谓“妖魔”具体即是指“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归、方、刘、姚是也”[3]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0页,第290页。。五四学人的主张,使“七子派从当年文学复古受赞誉的巅峰一下跌至被批判的低谷”[4]魏宏运、丁琪:《“宇宙文章”与“妖魔”:明代七子派的污名化》,《云南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以致很长一段时间内相关研究都陷入停滞状态。

与此同时,周作人在研究中发现,“公安派在明季是一种新文学运动,反抗当时复古赝古的文学潮流”[5]周作人:《重刊袁中郎集序》,《苦茶随笔》,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62页。,他对袁中郎等人的主张、创作极为钦佩,但可惜的是,“胡人即位,圣道复兴,李卓吾与公安竟陵悉为禁书”[6]周作人:《苦茶庵笑话选序》,《苦雨斋序跋文》,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95页。,以至于当日“中国讲本国的文学批评或文学史的,向来不大看重或者简直抹杀明季公安竟陵两派文章,偶尔提及,也总根据日本和清朝的那种官话加以轻蔑的批语”[7]周作人:《近代散文抄新序》,《苦雨斋序跋文》,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41页。。为了扭转此类错误的看法,正面彰显公安、竟陵的可贵意义及价值,他对公安、竟陵派的小品文积极倡导、大力鼓吹。

一进一退间,导致诗学晚明研究形成今日局面似乎不难理解,但个中存在严重误判却是不争的事实。钱钟书即已指出,“后世论明诗,每以公安、竟陵与前后七子为鼎立骖靳;余浏览明清之交诗家,则竟陵派与七子体两大争雄,公安无足比数”[8]钱钟书:《谈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51页。。公安派的具体地位如何姑且不论,七子派的重要影响不容怀疑,论及隆、万之后的诗学格局,忽略他们的存在显然有违事实,难以全面展示其时诗学风貌。即使七子派的意义完全负面,也不应该将其历史痕迹彻底抹去。虽然近年来七子派研究取得了长足发展,历史评价也有了相当改观,但诗学晚明研究的基本格局始终未有太大调整,至少说大家的基本理念未有根本松动。一种不免偏颇的意见,进而得到“学术”确认,并形成强烈而牢固的认识,想来其背后存在某种强烈的信念支撑与理论观照。鼎故革新在当时有其进步、合理的一面,但时至今日,客观、全面的评价也是学术研究应有之格局。

三、从“矫弊循环论”到进步史观

诗学晚明研究的名、实之间虽有龃龉,但既是误会造成,便不难澄清,现代学人却始终坚持这种主张,便不是误会那么简单了。

传统的诗学晚明研究,学人对各流派的利弊得失,皆有清晰探讨。就七子派来说,虽贬斥之音甚多,比如钱谦益即批评前七子的领袖李梦阳“率牵模拟剽贼于声句之间,如婴儿之学语,如桐子之洛诵,字则字、句则句、篇则篇,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9]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李副使梦阳》,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11页,第312页。,并认为“国家当日中月满,盛极孽衰,麤材笨伯,乘运而起,雄霸词盟,流传讹种,二百年以来,正始沦亡,榛芜塞路,先辈读书种子,从此断绝”[10]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李副使梦阳》,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11页,第312页。,但时人也不能否认“李、何从宋元后锐志复古,可谓再造乾坤手段”[11]屠隆:《论诗文》,《鸿苞集》卷十七,《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89,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249页。之功。至于公安、竟陵派,古人虽肯定他们反模拟、重个性的廓清之功,但对其缺失也有充分意识,钱谦益即云:

中郎之论出,王、李之云雾一扫,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渝心灵,搜剔慧性,以荡涤摹拟涂泽之病,其功伟矣。机锋侧出,矫枉过正,于是狂瞽交扇,鄙俚公行,雅故灭裂,风华扫地。竟陵代起,以凄清幽独矫之,而海内之风气复大变。[1]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袁稽勋宏道》,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67页,第568页。

而就各流派的发展、演进轨迹来说,前引文中,朱彝尊有“八变”说,《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则总结称“主盟者递相盛衰”,钱谦益的表述更为形象,云:

据此,可将传统研究称为“矫弊”模式。在清代学人看来,有明之世,流派纷起,彼此交替,后一流派的兴起往往是出自对前一流派弊端的反动与矫正。就每一流派自身来说,其兴起出于客观需要,其理论具有现实价值,只是在流布过程中,流弊渐多,以致被后起者替代,“递相盛衰”,实现文学的演进、发展。相关文人虽有情感偏好,但到底能意识到各家的合理价值,而不致一概抹杀。至于前后流派间的关系,虽呈对立,却难掩其中的延续与补充,“它们之间的对立实际上是互补,是文学史上经常出现的那种经由对立而构成的平衡关系……实际上的互补关系又提供了矛盾双方渗透和融合的可能,不然,平衡就永远不可能达到”[3]陈文新:《明代前后七子与公安派的对立互补关系及其融合》,《荆州师专学报》1987年第2期。。

但自现代以来,主导认识却出现了颠覆性的变化。笔者将其概括为“复古-革新”模式,其要有三:一是阵营的划分。或为复古派,或为革新派,分别以前后七子和公安派、竟陵派为代表,彼此泾渭分明、截然对立。二是价值判断标准的确立,即复古为落伍、守旧,革新则意味着进步、开放。三是发展轨迹的梳理。在一些学人看来,晚明诗学的演进路向表现为由复古向革新的过渡,且这一过程具有毋庸置疑的、合乎历史发展规律的必然性。这一模式的“定型”,与学人的主导思想息息相关,最核心的莫过于进步史观,当然,因社会思潮与文化背景之别,或标举人性的解放,或高扬思想的启蒙,或探究社会的转型,皆有一指导思想予以观照[4]关于此,谭佳有详细梳理,其大概面貌为“五四时期,胡适以‘进化’为根本立场,将李贽、公安派等纳入了代表进步的白话文学史谱系;20世纪30年代以后,受马克思唯物主义思想洗礼的容肇祖、嵇文甫等学者强调左派文学的反叛精神和进步性;40—70年代形成经典叙事模式,旨在强调李贽等晚明士人的阶级反抗和革命战斗精神;80年代以后的新启蒙叙事强调以李贽为代表的晚明士人所掀起的文艺思潮对人和社会的解放意义。这些叙述的共同点在于:强调晚明士人思想异于传统和反叛传统的进步精神”。参见谭佳《叙事的神话:晚明叙事的现代性话语建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92页。,由此形成了晚明诗学的多歧面貌。

职是之故,现代学人不仅要高度表彰与肯定具有异质因子的主张,还要论证并认定“对立”思想保守、落后,违背历史发展“进步”的轨迹,也因此,对前后七子采取批判、否定乃至遗弃的态度理所当然。现代学人在严厉批评七子派时,仍深受传统思路影响,矛头多指向复古、模拟等观念,但因“进步”史观的影响,论述模式也开始发生转型,周作人、郁达夫、郑振铎等都有相关表述,最鲜明而集中的当属刘大杰,他指出:

到了明代后期,在新兴经济和市民思想的影响下,在学术界产生了富有积极精神、反抗传统、追求个性解放的哲学思想……这样的思想反映到文学上去,形成了晚明反拟古主义,反传统观点,重视小说、戏曲价值的具有进步意义的文学运动。[5]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886页。

自20世纪30、40年代至20世纪80年代,主流话语发生了从“阶级性”向“主体性”的转变,但“支撑经典叙事模式的内在学理并没有得到真正突破”[1]谭佳:《叙事的神话:晚明叙事的现代性话语建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85页。。后续学人在继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充分把握了“晚”字的精神内涵,即在时代精神感召下出场的“晚明”诗学,理应具备清晰而明确的价值判断,依照李泽厚的说法,“正统文学在这时本已不能代表文艺新声”[2]李泽厚:《美的历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176页,第178页。。与此同时,“这种充满人文精神的反传统的启蒙思想反映到文学领域,不只是体现在公安、竟陵几个派别中,也不仅仅是李贽、公安三袁、竟陵钟谭等几个领袖人物的理论主张,它是一种普遍的文学思潮”[3]周荷初:《晚明小品与现代散文》,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页。。学人想来并不否认全局意义上的诗学晚明包括众多内容,特别是七子派,但相关研究却仍然舍全局而取部分,显然既不是误解,也不是误会,反倒有充分的考量。“晚明”孕育了新的时代精神和命题,彼时的文学流派及主张自当肯定,至于末流,因不契合时代精神,自然不在研究视域内。有论者指出:

“晚明”是一个与现代学术体系相伴而生的历史表述,人们在建构这一宏观、整体性概念时,是从传统史学资源中汲取的话语形式(“晚”),又删汰了这一历史表述形式所暗含的一治一乱、一兴一亡的朝代循环史观,并将一种“现代”意识和历史进化观念灌注其中,进而生发出一系列关乎中华文明整体性演进、变革的重大历史命题。[4]赵强、王确:《何谓“晚明”?——对“晚明”概念及其相关问题的反思》,《求是学刊》2013年第6期。

依照进化论的视域,所谓“主流”代表着历史发展的根本方向,至于那些对立的、落后的成分,非但不能阻碍这一历史洪流,相反,要么在前进过程中被淘汰,要么主动接受进步因素,实现自我的改造更新,甚而在时代主潮的裹挟下自觉响应。这些全都能够在我们的文学史中找到根据,比如说“王世贞晚年定论”,比如说“真诗乃在民间”[5]参见李光摩:《钱谦益“弇州晚年定论”考论》,《文学遗产》2010年第2期;魏宏远:《钱谦益“弇州晚年定论”发覆》,《上海交通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徐楠:《明代格调派诗歌情感观再辨析——以考察该派对诗歌情感价值、限度的判断为中心》,《文学评论》2015年第3期。。时至今日,研究者发现了复古派主脑人物李梦阳与革新思潮间存在密切关联,并发挥了先导作用[6]章培恒:《李梦阳与晚明文学新思潮》,《安徽师大学报》1986年第3期。,有学人更是直陈“李梦阳的文学思想,其主要的积极的部分与晚明文学思潮是相通的”[7]陈建华:《晚明文学的先驱——李梦阳》,《学术月刊》1986年第8期。。与此相关,既然我们提炼出的是历史发展的根本趋势,所谓“主流”便不应是偶然、孤立事件,理当有一贯的演进历程,比如李泽厚即认为:

这在当时是一股强大思潮和共同的时代倾向,它甚至可以或追溯或波及先后数十年或百年左右。例如,比三袁早数十年的唐寅、茅坤、唐顺之、归有光这样一大批完全不同的著名作家,却同样体现了这种时代动向。[8]李泽厚:《美的历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176页,第178页。

这是向上溯源,又可向下寻迹:

这一倾向虽经随后的假古典主义的反对、斥责,但在从清初的金圣叹、李渔、石涛直到乾隆“盛世”的扬州八怪、袁枚等人的创作和理论中,却仍然不绝如缕地延续着。[9]李泽厚:《华夏美学》,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48页。

与此同调者尚有吴调公、许苏民等人[10]参见吴调公、王恺:《自在、自娱、自新、自忏悔——晚明文人心态》,苏州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萧萐父、许苏民:《明清启蒙学术流变》,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此处要特别提及一下李泽厚。晚明文学有雅俗两条发展脉络,但在描述诗学晚明的进化发展脉络时,学人多是泛泛而谈,既显空疏,也遮蔽了诸多差异和分歧,倒是李泽厚予以了分别考察,并最终认定“小说、木刻等市民文艺表现的是日常世俗的现实主义;那么,在传统文艺这里,则主要表现为反抗伪古典主义的浪漫主义。下层的现实主义与上层的浪漫主义彼此渗透,相辅相成”[1]李泽厚:《美的历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175页。。结论或可商榷,这一区分则着实必要,于完善学术逻辑的同时,也开拓了研究视野。

诗学晚明虽具多元面貌,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未能开拓新境,后在特殊机缘下凸显了其长期遮蔽、未得彰显的部分,然随着逻辑的延展,我们却重新建构了一套理论话语,虽有多元,实则一脉,所有的洪流都汇聚到统一、明确的走向,即革新、现代路向上。由此我们便能理解,为何学人虽不否认七子派之于晚明文坛的重要地位及影响,但诗学晚明研究却始终是以公安、竟陵派为代表的革新思潮占据主流,甚而有时候诗学晚明就是革新诗学。综上可以说,只有扣住“晚”字,明了晚明“出场”的背景及机制,我们方能理解现代学人研究的思维模式及由此呈现的研究路向。

四、结语

现代学人视域下诗学晚明的出场,造就了崭新的研究格局,对革新、进步的肯定固然是其核心内容,但拓展视角,其意义显然不止于此。作为历史时段,“晚明”无疑是客观存在的,过往历史中相关表述也从未忽略,但此前的历史叙事多呈现为连续、线性模式,作为历史发展进程中某一环节的“晚明”并未获得突出强调与重视。但在现代学人视域下,时间意义上的“晚明”连续遭打击,“晚明”与前后时段间的明显异质被发现,过往的评价标准难以准确估量其价值,旧日的演进轨迹研究也不能束缚其手脚,由此造成了狭义“晚明”(作为话题)与广义“晚明”(作为时段)的区分。广义的“晚明”作为时段一直存在,狭义“晚明”的确立才代表着一种新研究范式的出现,其历史意义与价值得以凸显。

但这种新的发现于开拓的同时,也滋生了不少流弊。其一,“晚明”既有广、狭二义,诗学晚明也相应具备两种形态,首先是一般历史意义上的,即呼应晚明时段的诗学;其次还存在基于某种规定/限定的晚明诗学。前者只是就历史时段做客观描述,后者则是在特定理论参照下的特别观照,有其基本命题和理论内涵。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现代研究视域下确立的诗学晚明占据主导,但现代学人却没有厘清二者间的差别,以致混为一谈,这就不免造成认识和理解上的混乱。其二,即使我们意识到“晚明”系被塑造生成,也清楚它背后的理论支撑不同,表现形态各异,因而呈现出鲜明的阶段性特点,但我们看到的只是有关七子、公安、竟陵等诗学流派的评价以及晚明诗学演进轨迹、研究旨趣不断得以确立与重塑的表象,却未必清楚个中的深层逻辑和机制。最后,也是最根本的,这一理论思路看似严谨周密,但以“革新”之名能否整合多元思潮仍存疑问,以“革新”这单一的所谓进步视角考察晚明诗学,亦难能周全。有历史学者指出,“晚明”的确在各个领域都出现了新因素、新趋向,“但其内涵或许只有脱离开‘社会转型’的简单理路,似乎方可看得更为透彻”[2]刘晓东:《“晚明”与晚明史研究》,《学术研究》201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