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秀慧
内容提要 近年来,新乡贤文化成为破解乡村文化建设困境中的重要一环。从表面上看,新乡贤文化承接了传统的乡绅文化,但究其实质,这是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换,并融合了现代文化的新质。以乡贤为视角,21世纪以来的乡土叙事批判性继承了传统文化的精髓,肯定了宽厚仁义的文化传统,对历史的复杂纷扰进行了个性化的阐释,既展示了新乡贤文化的巨大影响力,又呈现了传统乡绅衰落的必然性。同时,乡贤视角肯定了新乡贤们对经济和公共道德建设的贡献,也展示了新乡贤所面临的文化困境。更重要的是,在城市化进程中,城乡之间的文化互动已经为新乡贤文化建构带来了富有中国特色的文化因素。新乡贤文化不但影响着乡村的文化建构,也对城市文化的发展有所禆益。乡贤视角展现了乡土叙事和新乡贤文化建构的复杂关系,为当代的文化建设提供了新的参考路径。
晚清以来,中国乡村传统的生活模式、社会结构、文化和信仰体系逐渐发生了结构性变动,特别是1980年代之后,中国乡村遭遇到前所未有的价值危机、伦理危机和文化危机。中央一号文件连续多年聚焦“三农”问题,这使得乡村研究热度不减、方兴未艾。然而受现代性话语的影响,乡村始终属于被观照被审视的对象,乡土文化被视为亟须改造的前现代文化。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这种观点更多是从外部的、宏观整体的视角看待乡村问题,如果我们从乡土内部出发,重新审视中国乡村所面临的文化遭遇,乡贤无疑是一种深入探讨乡村文化的新视角、新方法。
从传统的乡绅到近年来的新乡贤,乡贤文化的变化体现出乡村社会的历史变迁。传统乡绅的主要功能是“负担起建造文化的责任”[1]金耀基:《从传统到现代》,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页。,新乡贤则承接了传统乡绅的文化精髓,并在公共道德、经济发展和社会治理等方面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以乡贤为视角,21世纪以来的乡土叙事呈现出对传统文化的选择性承继和建构新乡贤文化的努力。
“乡绅”与“乡贤”都是源自中国文化传统的名称。“乡绅”在宋代就已经出现[1]重田德:《乡绅支配的成立与结构》,《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2卷,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14页。,在传统乡村社会中发挥了巨大作用,颜茂猷认为,“乡绅,国之望也,家居而为善,可以感郡县,可以风州里,可以培后进,其为功化比士人百倍”[2]颜茂猷:《官鉴》,引自陈宏谋《五种遗规·从政遗规》,团结出版社2018年版,第278页。。乡绅不但是一种社会角色,也是一种文化角色,既构成了乡村社会的基础,又是儒家文化的坚定维护者,乡绅的教化作用为“皇权不下县”的礼治秩序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但此时的“乡贤”和“乡绅”并没有得到学理上的区分,二者共同分享着“在地性”和文化性的特征。其差别仅仅在于:“绅”对乡村社会有着强大的政治影响力,如费孝通所言“在地方组织中占有战略性和主导的地位”[3]费孝通:《中国绅士》,惠海鸣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3页。,而“贤”更注重品德,承担着乡村社会的教化功能。《礼记·礼运》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4]胡平生、张萌译注:《礼记》,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419页。东汉孔融对甄士然的祭祀被认为是祭祀乡贤之始,此后,祭祀先贤成为乡村社会重要的文化内容。明清以来,乡贤祠遍及各地,人们通过乡贤的事迹来教化乡民,正像研究者所说,“乡贤及乡贤文化连接乡土、凝聚乡情,成为区域性的精神地标、文明传承的重要支点”[5]徐燕琳:《中国乡贤文化研究综述及展望》,《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由此,杜赞奇把乡土中国的这种运作方式概括为“权力的文化网络”[6]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王福明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
晚清以降,废除科举和倡导新式教育改变了乡绅的传承方式。传统乡绅学的是经史子集,现代知识分子学的是由西方传入的现代科学技术和文化[7]杨小辉:《近代中国知识阶层的转型》,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97页。。传统的乡土精英们不断分化,有的脱离乡土,逐渐转变成为现代知识分子,立足于城市。留在乡村的乡绅则或者趋于保守,如茅盾《霜叶红似二月花》里的钱俊人、朱行健等学过西方“声光化电”的“老新党”;或者变质为“土豪劣绅”,如茅盾《动摇》中的胡国光和陈忠实《白鹿原》中的鹿子霖。
乡绅阶层的近代分化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但是受启蒙话语的影响,学者们认为乡绅的局限性制约了中国社会转型的深度和广度,甚至造成了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巨大困境,乡绅的文化形象和社会功用随之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梁漱溟曾经感叹乡绅们已经变得唯利是图,“西方功利思想进来,士不惟不以言利为耻,反以言利为尚;士与商从前很不接近,现在则异常接近,也惟有有头脑,有知识,能运用观念的人,其谋利也最巧”[8]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66页。。这种批判性的价值理念一直延续到1990年代,直到在新儒家以及新历史主义思想的影响及启发下,人们才注意到乡绅文化之中蕴含着一些传统文化的精髓。余英时认为中国认同危机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对于文化传统缺乏足够的认识”[9]余英时:《中国现代的文化危机与民族认同》,余英时:《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49页。。一些学者开始反思自己的研究理念,秦晖就是典型。他在《田园诗与狂想曲:关中模式与前近代社会的再认识》的修订版中增加了一篇序言,坦陈了自己在初版中的局限性,提出要重视传统文化中的积极因素。进而,乡村社会中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的互动受到了重视。近年来被推崇的新乡贤,那些德才兼备的乡村人士,经济能力是其中的重要因素。其实从字义上来说,“贤”不仅仅指品德,也和经济有关。《庄子·徐无鬼》中谈到“以财分人谓之贤”[1]方勇译注:《庄子·徐无鬼》,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416页。,《说文解字》中“贤”字从“贝”,从“臤”,“贤,多财也。财各本作才。今正。贤本多财之称。引申之凡多皆曰贤”[2]段玉裁撰:《说文解字·贝部》,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82页。。这就可以进一步解释“乡贤”与“乡绅”的差异:“贤”蕴含品德的号召力与实际的理财能力,“绅”则更多地意味着地方治理权。当然,传统乡贤中品德和经济能力兼而有之者大有人在。
以乡贤为视角,中国乡村的特殊性得到了重视,有关乡村公共事务中的组织、角色、行为、规则和冲突等问题均有了本土化的研究。新乡贤实际上包括了乡镇干部和乡村能人,前者承接了传统乡绅的治理功能,后者大多数是技术和经济骨干,彰显了现代经济理性的实用性。当然许多乡镇干部又呈现出人情社会、权威政府和杜赞奇所说的“盈利型”经纪人的混合特征,在日常行政中依靠品德影响力与人情资源来推动乡村行政运作。
乡贤文化正式进入公众视野是和中央政府的推动密不可分的。2014年,政协委员王志良提交了《关于在全国推广乡贤文化研究的建议》,时任中宣部部长刘奇葆就此批示要创新发展乡贤文化;同年,《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系列关于“乡贤”的文章,引发社会关注。2015年,中共中央“一号文件”提出了“创新乡贤文化”。201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三个五年规划纲要〉解释材料》中指出,新乡贤文化是“借助传统的‘乡贤文化’形式,赋予新的时代内涵”,“有利于中华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3]全国人大财政经济委员会、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三个五年规划纲要〉解释材料》,中国计划出版社2016年版,第185—186页。。2017年和2018年国家结合乡村振兴战略进一步提出乡村要“美丽宜居”,“自治”“法治”“德治”三治融合被写入党的十九大报告。这不但体现出“乡贤”的重要性,同时也给“乡贤文化”提供了发展方向。笔者于2022年8月25日以“乡贤”为关键词检索了中国知网,检索结果如下:在1980—2001年,每年发表的相关文章只是个位数;2002年,其相关研究论文是16篇,第一次在数量上突破了十位数。之后,有关乡贤的文章数量逐年增多,2014年有92篇,到2015年突破百位数,达到186篇:2020年全年有853篇,2021年有810篇,2022年截至当前有521篇。其研究主题前五位分别为乡村振兴、新乡贤、乡贤文化、乡村治理和乡村振兴战略。学者们努力追寻当下乡村中的现代文化因素,将传统文化进行现代性转化[4]赵普光、李静:《当代文学对乡贤文化的书写》,《人民日报》2016年8月9日。,重视资财、经济和道德[5]胡鹏辉、高继波:《新乡贤:内涵、作用与偏误规避》,《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力求建构一种新乡贤文化[6]杨超高:《“新乡贤”的生成、困境与蜕变的可能》,《江苏社会科学》2021年第2期。。
新世纪乡贤视角更多地关注个体的生命史,超越了单一的文化视角,体现出对传统乡贤品德的继承和反省。仁义、气节、宽容、坚韧等传统乡贤文化中最精髓的部分被承继,正如法学教授R.M·昂格尔所说:“一切传统主义的社会都具有一个双重结构,明显区别为现代因素和非现代因素。所有这类社会当中,传统的制度或多或少都是现代化进程中的有效工具,其影响最终会渗透到经济和技术领域,并有助于改造文化和社会结构。”[7]R.M·昂格尔:《现代社会中的法律》,吴玉章等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16—217页。这种气节和坚韧是中华民族得以延绵至今的重要保障。储福金《黑白》讲述了乡贤文化的长远影响。乡绅后代陶羊子虽然身为杂役,但是围棋给予他骨气和自尊。在南京大屠杀中,陶羊子变卖了老师任守一送他的古玉围棋,捐给中国军队买枪炮打日寇。虽然抗日战争使得中国神耗力竭,但是《黑白》显示出来的是乡贤传统从未断绝,它和经济地位无关,而在于人的风骨的传承。叶广芩的《青木川》同样展示了文化的隐性传承。“土匪”魏富堂的形象在官修史书与民间传说中有着巨大的差异,保守与求新在他身上融为一体。他种植鸦片,固守乡村,哪怕是迎娶新妇也不在城市多待。但他对于现代文明无比向往:安装电话,建新学堂,架桥修路,资助贫家子弟外出求学,甚至于让孩子学外语。在他去世半个世纪之后,青木川的人依旧对外来文化充满包容和向往之心,体现出乡贤文化的巨大影响力。
乡贤视角仔细地审视了儒家文化所倡导的仁义礼智信。周荣德注意到乡绅的主要功能之一是“为社区的民众树立楷模”[1]周荣德:《中国社会的阶层与流动:一个社区中士绅身份的研究》,学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05页。。赵德发的《君子梦》叙述了乡土小说中最常见的群己关系。“天理”与“人欲”一直是儒家所关注的问题。《礼记·乐记》中说“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2]胡平生、张萌译注:《礼记》,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718页。,孔子说“克己复礼”[3]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74页。,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4]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383页。。二程认为,“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灭私欲则天理明矣”[5]程颢、程颐撰,潘富恩导读:《二程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69页。。朱熹进一步解释,“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明天理、灭人欲”[6]黄士毅、徐时仪、杨艳校:《朱子语类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31页。。赵德发并没有从学理上剖析“天理”与“人欲”的关系,他把“天理”等同于公共道德,而将“人欲”视为“私欲”,也是普通人的日常需求。落实到个体身上的“天理”与“人欲”呈现出极其复杂的关系。《君子梦》中,许正芝极其推崇配享孔庙的吕子坤。身为族长的许正芝试图用“慎独”来引领众人一起践行儒家伦理。他的行为虽然让族人们惊叹,但在一段时间内毫无影响力——富人们依旧为富不仁,村民为了土地的归属纷争不断,家人更无法理解他对女儿意外惨死的说法。他对忠孝节义的推崇,在抗日战争时才获得了大家的一致认可。许正芝和日本人辩论宇宙法则究竟为何,以死捍卫了民族大义。“天理”引导许正芝具有了一个崇高的道德形象。但是,其子许景行所实施的“天理”却是完全不同。他认为“天理”是“忠”和“服从命令”,思考着应该如何“整治人心”,最后想到了要学习“老三篇”。他把伟人像贴得高高的,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由此,许景行走上了另一个极端:他不敢追求真爱,不让亲朋参加招工,要求大家义务出公差,还建立“无人商店”,考验人们是否能自觉付费。更为严重的是,在洪灾时,他为了减轻对面堤岸的压力,在律条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主动炸掉自己这边的堤坝。这种把“天理”制度化的管理方式使得律条村死气沉沉,许景行非但没有获得众人的尊敬和认可,反而大家看他的眼神里有着“埋怨甚至仇恨”。
“天理”与“人欲”的纠缠交锋体现了作家对现代历史的辩证反思。抗日战争中,无论是方翰林、许正芝还是普通的农民,“天理”使得中国人大义凛然,充满民族气节;“天理”教导族人遵守伦理道德,不可以为非作歹;“天理”也疏导“人欲”,就像许景行和妻子的关系完全是以家族义务为基础。但是“天理”又无法压抑“人欲”:饥荒之中,许正芝没有能力控制物价上涨;许大梗抗拒不住常年的饥饿,最终去偷钱;许合意想炸掉水源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污染环境的造纸厂被强制性关闭。清廉自省的家风在经济利益和生存本能的驱动下毫无制约“人欲”的能力,甚至于连许景行也不是道德的楷模,在追寻“天理”的过程中还夹杂着对仕途和虚荣的追求。传统文化退出了他们的日常生活,新的政治伦理又在不断调整中,导致乡贤们难以有稳定的文化目标,乡贤文化始终呈现出一种道德和文化的模糊状态。
传统乡贤文化的困境在经济关系中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赵德发的《缱绻与决绝》体现出农民之所以热爱土地,只不过是基于经济的考量。重农轻商只是因为土地是他们唯一可靠的生活来源,无论是乡贤还是普通农民都被牢牢束缚在土地上。扎觅汉的人是因为没有土地,只得给地主打短工;费大肚子因为生活困难,不得已把女儿卖给了宁学祥。所以,农民不能不对土地充满感情,不能没有关于土地的信仰和风俗。在这种前提下,即便是土地爷也要遵守规矩,否则就被倒扣在缸里,直到他改邪归正。铁头和费大肚子的革命动力都是源于对土地的渴望。封二老汉临终还在强调“爹娘你也可以不敬,可你对地不能不敬”;地主宁学祥宁可让女儿承担羞辱也不肯卖地;绣绣怀着身孕也尽心竭力在山顶上开出一块环形地,以至于早产。
一旦土地没有了收益,农民对土地的感情也开始变得暧昧。封大脚自从没有土地之后,多年怠工,是有名的懒汉。等他听说土地可以归属个人的时候,立刻重新焕发热情。当农民发现土地无法保障日常生活时,没资本的人出去打工,有资本的人建厂。天牛庙村“非农产业长廊”集中了当地的各种工厂和商店。为了招商引资,经济开发区管委会的汪主任和封大脚合作邀请了天牛庙村在外的后裔们来村里投资。来自台湾省的宁迢和宁遥拿出一张发黄的纸片子,“是一张台湾国民党政府作为奖赏发给退役军人宁可金的地契”。汪主任拒绝承认地契的合法性,但是告诉对方,如果宁迢想在家乡拥有土地的话,可以投资建厂,地价极其低廉。这既体现出了历史的荒诞,又体现出传统的安土重迁观念在当下的演变。这是作家对传统乡土观念变迁的反思,也是对传统文化的承继和反思。
以乡贤为视角观察中国乡土叙事,体现出作家对乡土中国的文化记忆,蕴含了对乡土文化发展路径的思考,就像竹内好所言,“新的价值不是从外部附加进来的,而是作为旧的价值的更新而产生的”[1]竹内好:《近代的超克》,孙歌编,李冬木、赵京华、孙歌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51页。。
与1990年代的新历史小说不同,乡贤视角非常关注个体生活的公共道德,“个人对于平等尊重的权利约束着道德情感的运作。平等尊重的原则约束着道德情感,但它是依据共同关切并通过道德情感而得到辩护的”[2]莎伦·R.克劳斯:《公民的激情:道德情感与民主商议》,谭安奎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53页。。刘醒龙的《圣天门口》超越了善恶对立的二元取向,从大历史和日常生活的角度审视雪家和杭家的存在意义。雪家人在梅外婆的熏陶下,对这个世界温柔以待。和雪家相对照的是杭家,以杭九枫为代表的杭家推崇力量。众人对杭家又爱又恨,爱杭家人的勇武之气,恨他们的任性妄为。雪家象征着精神,杭家代表着武力。虽然两个家族几乎烟消云散,但是雪家以仁爱对抗暴力的思想和杭家的尚武精神同样被众人认可。传统文化把修身养性和家国天下相勾连,但是乡贤视角把个人私德和公共道德分开,关注个体担当。向本贵的《村长过年》就是如此。连塘村长邹前栋把村里的五保老人刘长生接到家里照顾,一直照顾了三年。刘长生对邹前栋夫妇的要求越来越高,对此邹前栋夫妇颇有微词。夫妇之间争吵不断,刘长生深感生活无望,自杀身亡。乡里调查邹前栋是否虐待老人,众人纷纷给邹前栋担保,乡里最终认可了邹前栋照顾孤寡老人的善意。尹学芸《贤人庄》中贤人庄拆迁之后,赵庆福经常回贤人庄去照顾被丢弃的动物,动物保护协会直播了赵庆福的义举,废弃的村庄在互联网时代获得了新生。
新乡贤文化非常清楚群己的界限,由此体现出现代文化的影响,超越了传统文化中家国一体化的设想。关仁山《平原上的舞蹈》体现出两代乡贤对农业的思考,充满了拼闯的勇气。温州农民徐世昌的成功让村民们意识到只要经营得法,农业完全可以让人致富。所以徐世昌成为农民们学习的榜样,电脑成了结婚时必须购置的财产。年轻人学习徐世昌的同时,突破他的局限,利用外来科技改造传统农业。而全球化的经济趋势进一步打破了城乡障碍,也冲破了崔支书的强权管制。关仁山《红月亮照常升起》中陶立坚决维护现代经济伦理,拒绝村民的非分要求,不惧任何冲突。这些人从本质上来说,都体现出新乡贤文化对乡村新人的期待。和军校《你想干啥》中赵小暑在城里傍了大款侯姐。回到家乡后,他为了反抗支书的腐败行为,先是给村里学校捐款,然后帮着农户卖苹果、开面粉厂和农药批发部,请农技员来做讲座。值得注意是,作者对赵小暑和侯姐的关系没有任何道德评判,赵小暑还获得了一些青年人的支持和帮助。说到底,赵小暑和支书的斗争其实是现代文化和前现代文化争夺乡村控制权的表现。传统的乡村权威阻碍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赵小暑则利用现代化的科学技术全面发展生产力。如果赵小暑的改革成功,那么受益的将会是整个村庄。作者对赵小暑私人情感的处理充满了现代理念,注重他对村庄发展的贡献。赵小暑始终在努力发展乡村,表达了作者的美好愿景。
但同时,一切以经济发展为前提,会对人的情感构成巨大的压抑。吴文莉《黄金城》中的毕成功的生活除了赚钱就是攒钱。他根本不理解什么是爱,以至于母亲晚年的时候坚决要和他分开居住。格非《春尽江南》中的庞家玉成为律师之后,依旧无法适应残酷的城市游戏,最后得了抑郁症而自杀。这也说明乡土叙事中的新乡贤文化建构面临着很大的美学困境。作家们不知道如何处理乡贤们所面临的价值困境,无法以一种历史性的眼光来看待他们的现实处境。在他们笔下,成功的商人往往显得单薄,失败的英雄却会令人同情。而一些乡村能人往往因为没有制度的约束,最后被人性的自私所腐蚀,例如蒋子龙《农民帝国》中的郭存先和周大新《湖光山色》中的旷开田。郭存先精明能干,知人善任,一心为队里做事。在他的领导下,郭家店慢慢发展壮大。然而郭存先逐渐感受到了权力的诱惑,他要做“土皇帝”。他享受别人对他的畏惧,陶醉于卡利斯马型领袖的一言堂,最后不但自己锒铛入狱,还被亲信掏空了郭家店的资金。旷开田也是如此。他当上村主任之后颐指气使,腐败程度较前任詹石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沉醉于权力带来的威势,大声宣布,“在楚王庄,我是主任,是最高的官,我就是王!”。这类乡贤已经变异,前后期的表现成为鲜明的对比——在体制外时他们往往是批判者和挑战者,在进入体制之后,他们却蜕变成他们曾经否定过的类型。在他们身上呈现出两面性:既是经济发展的重要人物,却又是乡村社会进一步发展的阻碍者。由此,作者们的态度是极其复杂的:既欣赏他们的能力和胆魄,又痛恨他们利用权力荒淫无耻。作家们所秉持的价值理念使得他们无法欣赏这类形象的美学意义。其实这类形象的出现是社会转型中的必然现象,是人们挣脱思想禁锢之后的无序状况,恰恰从反面提示建设新乡贤文化的紧迫性和重要性。
与此同时,对困难的书写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以往的苦难书写总是免不了悲痛欲绝、哭天抢地。现在作家把困难当作人生的常态。胡学文的《有生》是典型。在苦难的阴影之下,文本竭力展现人的尊严和情感的温馨。困难推动了祖奶乔大梅的成长,它和日常生活的舒缓叙事一起建构了小说的情感意义。人们用尽力气去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乔枝独来独往,但是却并不寂寞,因为月亮、星辰、花朵、树叶、雨滴、西风都是她交流的对象。女孩喜鹊心高气傲,但是昆虫让她感受到了卑微,鸟类令她领悟到人性的尊严,“衰朽破败是活,生机勃勃也是活,为什么要低眉顺眼低声下气?”苦难是不可避免的,自然景观却给予人慰藉,这便是中国乡村的文化记忆,是胡学文所呈现出的富有古典意味的情感结构。但是这种情感结构也不是没有遗憾的,那就是我们无法在此看到现代化的影响。没有现代化进程的冲击,乡土小说也就丧失了它对于乡村社会的感受能力,导致喜悦不那么热烈,悲伤不那么突兀,四季循环,乡村沉寂。
新乡贤文化建构也有着现实困境。乡土叙事展示了乡贤们和现代基层治理之间的微妙关系。体制外的乡贤没有乡村治理权。有的乡贤积极参与民选争取参政,例如张继《乡选》、梁晓声《民选》、陈宜新《乡村游戏》、徐承伦《村经》等一批作品都涉及民选。但是正如蓝强《村长要直选》中提到,世代交厚、姻亲不断的情分,在选举的关键时刻“竟不如几张破钞票”。与此同时,体制内的乡贤却要接受各种复杂关系的制约。李洱《石榴树上结樱桃》孔繁花被强大的宗族势力所阻碍,贾平凹《带灯》中的带灯所面临的是复杂的同事关系和各怀心思的农民们。这种状况非常类似于孟德拉斯所注意到的,“在缓慢变化的社会,人们更为关切的是维护传统,而不是弹性和适应,当这种社会和处在这种社会中的人们必须跟上迅速变化的工业社会的节奏时,他们就茫然不知所措了”[1]H·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李培林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49页。。这样的乡村现实,给作家们造成了极大的困惑,同时也提出了极大的挑战。一些作家自身的文化资源有限,要么对历史缺乏哲学思考,要么局限于某一特定文化理念,要么缺乏深入人物内心的能力,导致作品呈现出程度不一的类型化趋势。
然而,非虚构文学作品和乡贤视角的结合,为新乡贤文化建构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在非虚构叙事中,我们可以看到乡贤们在城市接受了现代科技和文化思想,反哺给乡村。王磊光就曾经提到返乡农民自发铺路的故事[2]王磊光:《呼喊在风中:一个博士生的返乡笔记》,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9页。。梁鸿在《中国在梁庄》中书写了老一代农民想要叶落归根,都要回家建房,而且也愿意参与乡村集资修路等公共建设。乡村思想也被带到了城市。梁鸿的《出梁庄记》中写道,在城市发家致富的人,要在乡亲处寻找认同感:朝侠的情感归属和社会关系网络依旧是乡村的;贤义用自己的传统文化博得了城市人的尊重;铺瓷砖的红旗,干完活以后脱去“工作服”再回家,“不以贫穷、肮脏和低下示人,不看轻自己的劳动和身份”[3]梁鸿:《出梁庄记》,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162页。。
以乡贤为视角,可以平等地审视各种文化资源,得以形成“乡贤”、“乡村”和“文化”的新型关系。人们慢慢发现,城市和乡村其实没有太大差别,都是居住生活的地方而已。农业文化使得先民们聚居在一起,形成了乡村;工业化进程造就了城市;城市的扩大化带动了郊区的发展;城市化进程改变了城镇和乡村,一些城里人主动离开城市定居乡村,成为乡村文化建设中的一部分。蒋韵《水岸云庐》中的陈雀替在乡村修复古老的四合院;桢理《抽丝痛》中的丁青爽进入城市后有一种眩晕的感觉,想尽快回到乡村。流动于城乡之间的农民对城市和乡村都有着个体化的感受。何玉茹《前街后街》以女性乡贤的经历叙述了一种全新的经验。没有进城之前,她们有着城乡二元格局的思维定式;进入城市之后,她们越来越注重自己的品行高洁,推崇独立的意志。由此明悦非常欣赏宏先,因为她发现了宏先才是真正用自己头脑思考的智者。小慧也是如此,她一心追求真理和知识,并不在意世俗的眼光。她们特立独行,不媚俗,不傲慢,最终回归乡村去享受田园生活。城镇化在很大程度上抹平了城乡的文化区别,乡贤们通过自己的经验、学识和实践整合城乡文化,由此新乡贤文化呈现出一种全新的特质。
以乡贤为视角,新乡贤文化选择性地承继了传统文化的精髓,摒弃了其僵化保守的一面,同时对经济发展和主体建构的复杂性予以表现。虽然新乡贤文化面临着各种困难,但当下城乡文化的互动带来的新质已经在乡土叙事中有所表现。它突破了城乡对立的二元文化思维。随着城乡交融程度的加深,新乡贤文化也将为城市文化的发展提供动力,成为中国现代文化发展中的重要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