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语南康方言指示代词研究

温珍琴

(赣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赣州市南康区位于江西省南部，方言分片为客家方言于信片。本文用的是南康中部唐江镇方言语料。南康方言指示代词除了有“该[kæ2 1]X、拈[n2 4]X”对立的近指和远指代词系列，还有“高[k2 4]、咁[kã2 1]、噶[ka2 4]”几个近指代词。

一、该X、拈X

“该”为近指，“拈”为远指。该、拈都不能单独做句子成分，必须与其他语素结合起来构成复合代词。

1.指人，指物：该/拈+(数)量词。

指代近或远的人、事物。这种指量结构的数词如果是“一”，可以省略，量词可以是名量词、动量词、时量词。南康方言量词数量，据笔者统计约为145个，量词“只”在南康方言中是个通用的个体量词，广泛用于物，也可以用于人，因此“该只”是最常见的指量结构。如该只牛、该只篮子、该只苹果、该只银行、该只嘴、该只凳子、该只后生子等。但指人如果要显得尊敬些，就用“个”，如“该个老师”就不能说成“该只老师”。

(1)该只妹崽子生得蛮靓(这个女孩子长得真漂亮。)

(2)该只蛮好食(这个很好吃。)

(3)我唔要该只，要拈只(我不要这个，要那个。)

(4)渠该只子蛮听话(他这个儿子很听话。)

(5)该回走得渠蛮苦(这趟走得他很累。)

(6)我该两工唔得闲(我这两天没空。)

例(1)-(5)为名量词和动量词，这两种“拈”都有相应的用法。(6)为时量词，“拈”没有这种用法。

2.指种类：该起/拈起。

普通话量词“起”搭配比较窄，一般只计量意外发生的事，如空难、事故、车祸等。南康方言“起”搭配较广，可指代具体事物，更多的是指代抽象事物，如事情、情况、原因、心理等。“该起/拈起”，在句中作主语、定语、宾语。

(1)该起事就唔要讲(这种事就别讲。)

(2)渠该起人顶难话(他这种人很难说。)

(3)该起食唔得(这不能吃。)

(4)我哪子有钱买该起(我哪有钱买这个。)

(5)你拿该起舞什么(你拿这个干吗？)

例(2)“该起人”放在“渠”后面作同位语，“拈起”没有这种用法。其他情况“拈起”都适用。

(6)渠话事太过该起啦(说你话太那个了。)

(7)我唔晓得渠该个人咁该起(我不知道他这个人那么那个。)

例(6)(7)作谓语，“该起”作谓语时，是一个模糊称代，委婉代替某种不愿意或不便明说的负面评价内容，“该起”前有表程度的“蛮、系蛮、顶、咁、太过”等词，听话者要有共同的预设才能意会其意。这种用法的“该起”词汇化增强了，即更凝固化和整体化了。“拈起”没有这种用法。

3.指处所：该子/拈子，相当于普通话的“这里、那里”，在句中作主语、宾语、定语、同位语(拈子不能作同位语)。表处所的还有“该边/拈边、该向/拈向、该析[sa5]片/拈析”，这3组词比较依赖具体的话语语境，常伴有手势比况。

(1)该子栽茄子，拈子栽辣椒(这里种茄子，那里种辣椒。)

(2)我们该子蛮暖，你们该子呢(我们这里很暖和，你们那里呢。)

(3)等刻子你就走该子去转(待会儿你走这里去回。)

(4)榨该子笔直走就到我屋里(从这儿笔直走就到我家。)

(5)该子嗰菜顶便宜(这儿的菜很便宜。)

例(2)由于“拈子”不能作同位语，“你们”后面用的也还是“该子”。

4.指数量：该/拈滴(子)、该/拈些(子)。

指示比较远近事物的数量，“该/拈滴子”指代的事物数量少，相当于“这/那点儿”，“该/拈些子”，相当于“这/那些”指代的事物数量多。如果要进一步强调少或多，则滴、些读[ti3 5][ia3 5]，“该滴”还可以用重叠式“该滴滴子”强调少，“该些、拈滴、拈些”不能用重叠式。在句中可作主语、定语、宾语。

(1)该滴子倒了去(倒掉这点去。)

(2)该些子菜食得到明朝(这些菜能吃到明天。)

(3)菜食得就剩该滴子啦(菜吃得就剩这么点儿了。)

指较近或较短的时间，“该刻子”相当于“这会儿”，“该顟子”相当于“这阵子”，“该朝子”相当于“这段时间”。这几个词没有对应的“拈刻子、拈顟子、拈朝子”。

(1)该刻子较闲得(这会儿比较有空。)

(2)我该顟子身体唔舒服(我这阵儿身体不舒服。)

(3)该朝子尽落雨(这段时间尽下雨。)

例(1)(2)放在动词前作状语，这也是使用最多的用法。例(3)作主语。这几个词都不作宾语和定语。南康方言表时间还可以“该个时间”，用法与普通话的“这个时间”相同，此不详析。

在实际生活中，“该”用得多，“拈”用得少，且“该”虚化程度高，“拈”虚化程度低。“拈”只有与“该”对举着用时，如果没有手势比况，才是虚指。

(1)该行也唔做，拈行也唔做，你到底想做什么(这行也不干，那行也不干，你到底想做干吗？)

(2)该起菜也唔食，拈起菜也唔食，唔晓得舞什么菜拿渠食(这种菜不吃，那种菜也不吃，不知道弄什么菜给他吃。)

例(1)“该行”所指代的本为抽象事物，没法指点，所以是虚指。例(2)有手势比况，是实指近与远，如果无手势比况则是虚指，表示众多事物，不确指某人或某事物。

“该、拈”还可以通过声调的变化表示指示或称代的远近。“该[kæ2 1]X”表示近的，“该[kæ5 1] X”则表示远点的。“拈[n2 4] X”表示远的，“拈[n5 1] X”则表示更远的，通过高声变调来区别词的意义或用法是汉语方言常用的语法形式。该[kæ5 1]和拈[n5 1]使用时一般要有手势比况，而且是实指。(1)在南康北部、上犹、崇义等地没有远指的“拈”，则完全通过“该”的变调来表示远指。

二、高，近指代词，没有对应的远指词

1.作主语，称代比较近的事物。

(1)高系什么？高系擦菜米果(这是什么？这是腌菜米果。)

(2)高我认得(这我认识。)

2.作宾语，称代比较近的事物，宾语后要有下文。

(1)你问高做什么(你问这干什么？)

(2)渠们拿高做菜食(他们拿这当菜吃。)

3.作定语，指示近的人或物。

(1)高菜我唔欢喜吃(这种菜我不爱吃。)

(2)一听高声，就晓得系坑里人(一听这口音，就知道是坑里人。)

(3)高老师蛮操心(老师很操心。)

(4)高摆子天净落雨(这天总下雨。)

例(1)(2)作定语还是有明显的指示义。例(3)如果表示某类老师时有指示义，如果泛指老师时，则与例(4)同，加不加“高”意思一样，无指示义，这时“高”起的作用就近似于有定冠词。指示代词“这、那”有“有定冠词”的作用，吕叔湘早就指出过。[1]206南康方言的“高”也有这种用法。

4.代替前面出现的事件、情况，作主语，后面发表议论、表达观点，常常说成“高呢”。

(1)高(呢)都话唔清楚啦(这都说不清了。)

(2)高(呢)唔系咁子话(这可不是这么说。)

(3)高系样式一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5.放在“你、渠”后面，有提起话题作用，后面发表议论、表达观点一般是否定性。“高”后可加语气词“呢”。

(1)你高都唔晓得什么人(你这都不知是什么人。)

(2)渠高呢省过省绝(他这人太过节省。)

“高”与“该起”都可以表示“这、这种”，在上文1、4中可以互换，在上文2中作宾语时，“高”后一定要有下文，不能单独作宾语，“该起”作宾语，有没有下文都可以，从这点来看，“高”代表的是已知信息，定指性更强，所以“高”不能像“该起”一样作模糊称代的谓语。 “该起”没有上文3中“高”的“有定冠词”的用法，“该起老师蛮辛苦”表示是“这种老师很辛苦”，有指示义。“该起”没有上文5“高”这样提起话题的作用。

三、咁/咁么、咁子/咁样子

(一)咁[kã2 1]/咁么，指示程度，二者用法相同

1.咁+形/动。前面有用来比较的事物。动词限于心理动词或动词结构“V得”，如“欢喜、放心、杀心、走得”等。

(1)小芹有你咁高啦(小芹有你这么高了。)

(2)我会搭介你一样咁理得闲事(我会像你一样这么爱管闲事。)

2.咁+形/动，前面没有用来比较的事物，如果不是当面用手势比况，“咁”就是虚指，有略带夸张、强调的作用，使语言更加生动，这时发音越拖长，表示程度就越深。

(1)拿一股咁大子嗰棍子拿我(拿一根这么大的棍子给我。)

(2)你嗰菜栽得咁靓(你的菜种得这么好！)

(3)你咁唔放心，就跟得我来(你这么不放心，就跟着我来。)

(4)多谢你，咁有心(谢谢你，这么有心。)

3.“咁”这种强调同样适用于积极和消极意义的形容词，但如果构成“咁+形+子”，这时形容词只能用积极意义的，程度缩小在一定的范围内，如果句中再加上“就”“只有”这种限制性的范围副词，则程度进一步减弱，意义会转向相反级的形容词。三者的程度层级逐渐减弱，即“咁+形”大于“咁+形+子”大于“就咁+形+子”。如“咁多钱”，表程度高，很多钱。“咁多子钱”着重的是程度缩小在一定的范围内，仅仅这么多钱，“就咁多子钱”中包含没多少钱。

(1)你嗰脾气样式咁好/鄙(你的脾气怎么这么好/差!)

(2)渠只有咁大子(他只有这么大。)

4.咁+形/动+嗰+名。

(1)咁大嗰人，搭介三岁孩童一样，一滴都唔知天(这么大的人，像小孩一样不懂事。)

(2)咁薄嗰衫衣，样式有暖(这么薄的衣服，怎么有暖。)

(3)咁得人欢喜嗰细伢子(这么讨人喜欢的小孩。)

(二)咁[kã2 4]子/咁样子，两者用法相同，“咁子”用得更多。相当于普通话的“这样”“这么着”

1.指示方式，咁子+动，作状语。

(1)该只字系咁子写(这个字是这样写。)

(2)切菜要咁子切，就唔挨切到手(切菜要这样切，就不会切到手。)

2.指示性状，咁子+嗰+名，作定语。

(1)还有咁子嗰事(还有这样的事？)

(2)我样式晓得渠系咁子嗰人(我怎么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3.代替某种动作或情况，用作主语、谓语、宾语、补语、独立语。

(1)咁子克好(这样好不好？)(主语)

(2)渠话得冇错，咁子更顺手(他说的没错，这样更顺手。)(主语，复指上句)

(3)看到渠像咁子，都系蛮讨气(看到他这样，很生气。)(谓语，指代情态)

(4)我就欢喜咁子，唔争你管(我就喜欢这样，不要你管。)(宾语)

(5)屋里舞成啦咁子(家里弄成这样。)(补语，指代结果)

(6)咁子，你来话我来写(这么着，你说我写。)(独立语)

4.“紧咁子”，指代动作发生的频率，突出动作高频率发生或持续时间长。

(1)唔要紧咁子闹，再闹我搧你一巴掌(别总吵，再吵我打你一巴掌。)

(2)渠紧咁子譥，克系肚饥啦(他总这么哭，是不是饿了？)

四、噶[ka2 4]

指示代词“噶”一般位于句首(或分句的句首)，没有明显的指示或指代功能，经常起连接功能，常与“就”“样式子怎么”搭配，类似于普通话的“这下”的部分用法。

1.用于独立句子的句首，是虚指主语。引出的句子表现出较强的主观性，有加强语气的作用。用于前面出现了不知怎么办或不合心意的事件，说话者结合事件性状、发展做出的评判或反应。

(1)噶就会休命啦(这下要命了。)

(2)噶就好啦(这下糟了。)

(3)噶样式子好哇(这可如何是好。)

2.用于对话中，上句是一个人说的话，下句是另一个人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表示“这样的话”。这种情况，“噶”的回指功能较弱，更多的是篇章承接功能。

(1)A:走啦哈。B:好，噶我们就再联系(A:走了哈。B:好，那我们就再联系。)

(2)A:我想去又唔敢去。B:噶你要想清楚啊子来哈(A:我想去又不敢去。B:这你可得想清楚来。)

(3)A:落雨啦。B:噶就唔要去啦(A:下雨了。B:那就别去了。)

3.用于分句的句首，具有时间连接和转换语气的作用，表示接下来事情发展的结果，或根据前句的情况得出的结论，句中常用“呢”。

(1)宕了啦车，噶我们呢就只有走路啦(错过了车，这下我们只有走路了。)(前文是一件事发生，后文是受其影响发生另一件事，相当于“这样一来”。)

(2)俵了咁多红包，噶你就蛮有钱啦(给了这么多红包，这下你很有钱了。)(前文是事件，后文是结果。)

(3)我想了半工，噶就想清楚啦(我想了半天，这下想清楚了。)(前文是心理，后文是感悟或结论。)

(4)要系渠唔曾来，噶你们就晓得苦(如果他没来，你们就晓得苦。)(前文是假设的事件，后文是结论。)

(5)咁多菜啊，噶我可以扎实食(这么多菜呀，这下我可以使劲吃。)(前文是观察的现象，后文是结论。)

五、南康方言指示代词考释

(一)该、高、咁、噶

看似4个不同的近指代词， 从其源出来看，其实都应该产生于个(繁体为“個、箇”)。“个”作指示代词，吕叔湘指出为六朝出现的南方口语词。[1]186赵日新认为唐时南方方言“个”“这”还有兼用的情况，后来就很少见了，南方方言的“个”和北方方言的“这”形成两个不同的系统。[2]“个”在南方方言中是广泛运用的指示代词，李小军举了大量吴、湘、赣方言的例子，并提出指示代词“个”的演变路径：由个体量词发展为定指代词和表程度，定指代词进一步发展出表方式、称代和话题标记功能。[3]

1.“该”即“个”。“个”作量词时读[kæ5 1]，为去声，变换声调作指示代词，读[kæ2 1]，为阳平，俗作“该”。通过变调来区别意义或用法在汉语中很普遍，赣方言大多数指示代词“个”与量词“个”都念[ko]，两者区别在于声调，如南昌 “个”念[ko2 1 3]为指示代词，念[ko3 5]为量词。“个”是果摄字，果摄字在客家话读[æ]很普遍，如我[ŋæ3 1]、荷[khæ2 4]挑、搓[hæ2 4]、拖[thæ2 1]～藤等，这是歌部字在客家方言保留古音的特点。

3.“高”应该是“个号[kæ2 1x2 4]”的合音，“个号”表示“这种”也是广泛见于南方方言，如《海上花列传》第二三回：“上海夷场浪阿有该号规矩。”《海上花列传》是用吴方言写的小说，“该号”就是“个号这种”。因为“个号”合音为“高”指代的是定指，“种类”义淡化，于是南康方言又用“该起”来表示“这种”。

4.“噶”是“个下[kæ2 1xa2 4]”的合音，南康方言“噶”说慢来其实说的就是“个下”，“噶”的用法与普通话“这下”部分相同。

(二)远指代词“拈”的来源

吕叔湘认为“那”源自第二人称代词“若”。[1]186方言中也有不少远指代词与第二人称代词有语音关系。从陈昌仪《江西省方言志》材料看，波阳二者相同，都是i42，星子、都昌、金溪三县二者都是自成音节的n，调都不同。彭泽、横峰、铅山三县前者为自成音节的n、后者为自成音节的ŋ，声调也不同。还有像黎川的lɛ、ɛ，浮梁n、i都非常明显存在语音脱落和增音的现象。[5]这些方言的远指代词其实与普通话一样，也是来自古代第二人称代词的“若”。南康方言的第二人称代词为ni21，远指代词n2 4其实就是ni2 1的“一音之转”，是语音内部屈折，所以“拈”也是来自第二人称代词“你”，当然追根溯源是来自“若”。

总之，南康方言近指示代词“该、高、咁、噶”，这些词在用法上各有不同，由于音变，看似复杂，其实都是“个”系列。“该”就是“个”，但不能单独做句子成分，必须与其他语素结合起来构成复合代词。“高”是“个号”的合音，是个定指代词，不能做模糊称代，所以不能做谓语，也不能单独做宾语。“咁”是“个物”的合音，有“咁(么)、咁子”两个词，声调不同，分别表程度和性状，相当于普通话的“这么、这样”。“噶”是“个下”的合音，是虚化程度最高的，指代性很弱，主要表语气和连接功能。远指代词“拈”与普通话一样，源自第二人称代词“若”，功能上看，与“该”一样，不能单独做句子成分，必须与其他语素结合起来构成复合代词，在实际生活中，“拈”远不及“该”使用频繁，且多为实指，虚化程度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