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微经典•勇士

2022-12-29 00:00:00冯骥才
微型小说月报 2022年8期

差不多每个人都有过绰号,绰号的由来却各不相同。多数人的绰号都和自己的长相有关。他的绰号叫“勇士”,可与长相毫无关系——绝不是由于他天生这肌强骨硬的身子、愚鲁的性情,而是来源一件确确凿凿、惊险又辉煌的往事。因此,别人称他“勇士”,他微笑不语,好似默认,甚至还有点得意。怎样一件往事,能使他毫不犹豫地接受“勇士”这非同寻常的绰号?

那是十年前,最混乱的年代。他当一派小小的头领,被“对立面”一派倚仗人多势众,把他这小股人马像轰鸡一样,轰出机关大楼。

他便带着本派的被击溃的散兵游勇们,搞来些纸张墨水,写几条辱骂对方的标语,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张贴在街头,却不敢有任何明目张胆的行动。

许多事情的起因往往微不足道。他这事缘起却因为左耳朵发痒。他有耳痒的小毛病。这一次奇痒难忍,好像有两只小虫在耳朵眼儿里边爬来爬去,晚上痒得睡不着觉;白天耳朵就像堵了棉球那样听不清声音。他想起机关大楼三楼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那根又细又长又得用的挖耳勺儿。他必须取来。

这天,他打听到对方那派人都外出活动,不在机关。他便化了装,用一顶帽子遮盖住早谢的、光秃秃的、容易被发现的头顶。悄悄走到楼前,从外边看进去,果然不见一个人影。太幸运了!大楼里没人。他顺顺当当溜进楼去。楼里极静,只有他踩着楼梯的脚步声。这声音却使他感到紧张。他只想赶快取了挖耳勺儿,一溜烟跑掉。

他跑上三楼,走进办公室直奔自己的办公桌拉开抽屉,正在寻找挖耳勺儿的当儿,只听“轰”的一响,堵着屋门口站了一大群人,全是对方一派的。不知他们原先都埋伏在哪里。糟了!跑不出去,又不能从窗子跳下去。对方这群人兴致勃勃,非要批斗他这个自己送上门儿来的倒霉蛋儿。他想,自己大小是一派头领,哪能任由对方侮辱而丢掉尊严威风?如果自己真叫对方批斗了,自己一派就会丧失斗志,不打自垮。但他此时此地,孤身一人,又不是这群人的对手。怎么办?

意外的机会来了。就在这时,楼梯那边有声响,不知谁说一句:“又一个吧!”这群堵在门口的人回头张望之时,他扭脸看见朝东的窗子开着,窗外有一棵笔直的大杨树。机会不可失,他几步跑过去,一跃跳上窗台,顾不得背后的人们喊:

“你要跳就摔死你!”

“别叫他跑啦!”

他纵身蹿出去,双臂张开一拢抱住那粗粗的树干,并顺着这粗糙而滚圆的大杨树干,飞快地一直滑到地面上。当那群人在窗口伸出脑袋吃惊地往下瞧时,他已拔腿跑掉。

从此,对,从此他就神气起来!试想一下吧!谁有这种胆量,敢从三楼抱着一棵树滑下来?没别人,只有他。这便是“勇士”绰号的来历。时间久了,这“勇士”的绰号渐渐代替了他的名姓,那件事相隔渐远,没人提了。响亮又光荣的绰号却留了下来,像枚英雄勋章一直挂在他胸前。过了十多年,直到今天。

今天,几个年轻人与他正在办公室端着饭盒吃午饭。这几个年轻人大多是新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他们在十多年前还是娃娃,自然不知他那段带有传奇性的往事。闲聊时,年轻人从他的绰号问到那件事。无论谁“过五关”的事他都挂在嘴边,张嘴就能讲。

他讲了,年轻人都“哧哧”笑,不信。

“你们去问问办公室的老邬,还有财务室的老曾,老王也行。他们都是见证人!”他说。真话没人信,最容易着急。

“干什么问他们,你有本事敢再来一次,给我们看看吗?不就窗外那棵杨树吗?你要是敢去摸一下,我们就信!”年轻人笑道,脸上带着一种讥笑与嘲弄。

“敢当然敢。没必要!”

“哈,敢说不敢做。敢情你这‘勇士’是冒牌儿的。”

年轻人一起笑起来。

“这算什么,来就来,叫你们开开眼!”他被激怒了,撂下饭盒,踩着椅子“噌”地上了窗台。

谁料一站到窗台上,感觉立刻不一样了。大杨树树干离窗口好像比平时看上去远得多,足足有两米!这楼怎么这样高,直上直下,下边停放的自行车像玩具那么小,车铃只有指甲盖儿一般大。他不明白,那次他是怎么跳下去的。明明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嘛!登时,他身上所有强犟的劲头和激涌起来的勇气,好像化成烟儿散了。后边几个年轻人喊着:“你敢吗?敢吗?怎么不敢了?”他动也不敢动,跟着轻微地颤抖起来,先是双脚,随后双腿,最后连嘴巴上胖嘟嘟的肉都抖动不止。他感到自己的重心要向外移动,不自觉赶紧后退一步,为了安全,只好坐在窗台上了。他脸色苍白而沮丧,绝对不可能再重演一次了。

从此,又是从此——那个“勇士”的绰号便从他身上陡然消失,而且永远消失了。就像一盏灯灭了,顿时暗淡无光。无论年轻人怎么笑他、逗他、激他,他连再试一试的想法也没有了。年轻人便把他认真地讲述的那段光彩的经历,只当作胡说八道。他光秃秃的脑壳里便充满苦恼和不解。那件往事毕竟是真的。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当初能够做到,现在却根本做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