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K城的茉莉,今年二十五岁,是一位入行十五年的芭蕾舞演员。每天早上,她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完成一次小踢腿。她的左脚呈四十五度打开,右脚敏捷而迅速地踢至头顶又收回。随着动作的完成,茉莉感觉自己的耳朵也从睡梦中醒来。她终于可以听到窗外的阵阵蝉鸣。客厅的时钟传来六次敲击声,此刻刚好是早上六点。茉莉给自己十五分钟的时间穿好家居服,洗脸刷牙上厕所。离开卧室后,她会轻轻关上那扇她极其喜爱的棕色的木门,并转动钥匙将它紧紧锁住。那扇门极重,充满一种迟钝的忧郁。
茉莉将右手举至头顶,左手微微打开,在客厅旋转起来,在转到第七圈的时候,时钟走到了七点。茉莉来到厨房,厨房通体白色,像一个未曾发育的子宫,充满了可疑的、可发挥的创造性。茉莉站在冰箱前,她可以决定今天吃煎蛋还是煮蛋,喝豆浆还是牛奶,吃冷冻的豆沙包还是新鲜的碱水球,这三项选择让她感到焦虑不安。白色的冰箱面板上画着几种不同的食物,她的冰箱里也只有这几种食物,多些什么或少些什么都使她惶惑。茉莉走到冰箱一米外的地方,拿出一个红色的小小的磁铁飞镖,向冰箱上绘制的食物投了三次,她因此得到了一个随机的早餐食谱。
今天的早餐是白水煮蛋、豆沙包和牛奶。吃过早饭,茉莉要到楼下遛狗。其实,她的狗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但是早饭后散步的习惯茉莉改不掉,她的计划表上仍然写着八点遛狗。既然无狗可遛,茉莉就遛一遛自己。以前她的小狗“闹闹”狗如其名十分调皮,它迷恋花坛里的月季、丁香、绣球花,总是把脸埋到花丛里。那时茉莉就紧紧地拽着绳子,生怕长满刺的枝干会刺伤闹闹的眼睛。此刻,茉莉像闹闹一样把鼻尖凑到月季的花蕊上,嗅那若隐若现的苦味。茉莉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右腿向后延伸,完成了一次后擦地,此刻时间来到了八点。
随后,茉莉走到小区核酸检测点准备测核酸。扫码,摘口罩。茉莉将双脚并拢,脚尖呈四十五度打开,膝盖微微弯曲,左手抬起,完成了下蹲。白色的采样拭子伸到嘴里来回摩擦,像又刷了一次牙,而后茉莉恢复站姿,将左手抬到头顶上方,最后将左手下放右手抬高,双手放置胸前,就这样,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茉莉离开了核酸检测点,此刻时间来到了九点。仿佛有消毒水的味道留在上颚处,茉莉并不反感这种味道。茉莉的妈妈是一名医生,因此这冷漠的消毒水味就是妈妈的味道。
上午十点,茉莉回到空荡荡的家,此刻她应该准备上班了。事实上,茉莉已经失业三个多月了,三个多月以来她无班可上,只能假装自己在上班。她把另一间卧室的床搬走,添置了一面镜子,便于练习芭蕾,休息的时候就坐在镜子面前整理求职信息,舞蹈老师、瑜伽教练、文员……乏善可陈。茉莉抬起头,镜子中的她眼神温柔。“你愿意陪我跳一会儿吗?”茉莉对她说。两个茉莉像两把交织的折扇那般合拢又打开,抛入云霄又轻盈落地,小跳、换位跳、换脚跳、空中跳……两个茉莉的婴儿肥均未褪去,看起来像一对孪生少女。茉莉并不想做一个少女,她像一个老者那般沉湎于回忆。她一直试图寻找一种生活内在的逻辑,来说服自己生活是有意义的,或者说人生值得一过……不过比起思考命运,更重要的是茉莉每隔一个小时至少要完成一个芭蕾动作。
有那么一天,茉莉决心在海边晒一整天的太阳,不去想与芭蕾有关的事。她早上六点到了沙滩,撑好遮阳伞,就那么悠然自得地躺在折叠椅上。她一会儿游泳,一会儿吃早餐,涂防晒霜,潜水,做瑜伽,直到精疲力竭。茉莉发现今天的海滩与以往不同,海滩在日光的照耀下一片死寂。“今天的人都去哪儿了?”茉莉拿出自己的手机,有那么一瞬间,茉莉觉得自己疯了,手机显示现在仍是早上六点,而后她感到眩晕与耳鸣。茉莉大声呼喊,赤脚深入海滨松林寻找时间以外的人来帮助她走出时间。厚厚的针叶沙沙作响令世界寂静无声,最终她一无所获、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片沙滩。茉莉被困在时间之中,仰面躺在炽热的沙滩上,沙石滚烫,表明这里已被炙烤多时,茉莉像一只搁浅的鲸鱼,她感到口渴、焦灼,死亡正在轻抚她的脸颊,沙石将她的脚掌灼伤。茉莉脱掉自己的衣服,开始在这如同戈壁一般的沙滩旋转,像一只被时间抽动的陀螺。随着茉莉的旋转,太阳开始移动,云朵随风变幻,大海恢复了潮汐,茉莉终于在精疲力竭倒下之时,在不可挣脱的时间中找到了方向。
从那天开始,茉莉爱上了这日复一日、紧锣密鼓的生活。她像时钟一样准时练习舞蹈,让自己不至于脱离时间。茉莉深知时间赋予她一切亦可剥夺一切,时间是她的隐身衣,有了它,茉莉得以在危险、肮脏、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可以在繁复、喧闹、妙趣横生的世界中静坐。茉莉在午休时阅读聚斯金德的《香水》,朦胧中那位制造香水的天才格雷诺耶来到她的面前,向她展示自己最新的香水作品——时间。这是一款松木香香水,让人联想到雪原上焚烧松木的林中木屋。格雷诺耶因上帝赋予的迷幻嗅觉和传奇调香之手,不费吹灰之力便走出了时间。天赋异禀意味着他不恐惧时间的存在,无须在笃定与虚无间横跳,这正是茉莉艳羡之处。
傍晚,茉莉的视力变得模糊,像一条要蜕皮的蛇。她的透明圆膜变得浑浊,只能捕捉微弱的亮光,她的嗅觉变得异常发达,闻到了久远的饭香。那时她的妈妈还活着,那时,茉莉与死亡还隔着一双妈妈的手。直到那个黄昏,她推开妈妈卧室的门,看到死去的妈妈,在夕阳的照射下,脸上反射出青铜器一般的光泽。晚风吹来,妈妈的身体随风轻轻摆动,如同一件晒干的旧衣。房间中的空气与时间迅速抽离,那张笨重的床变得像落叶那般轻飘。茉莉感到自己在失重,她被一阵风轻轻吹起,开始在银色的镜子的上方飞舞。她与妈妈拥抱环绕,互相亲吻,如同《蓝色风景》中的夏加尔与贝拉,紧紧缠绕,周身升腾着幽暗神秘的蓝色火焰。在这自由之风的吹拂下,卧室的木门如同一根来回摆动的时针。那一刻,茉莉第一次像她羡慕的格雷诺耶那样走出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