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之后的一天,金盆村周俊老人坐在餐桌旁等客人,他相信客人会信守承诺过来的。客人从省城来金盆村,驱车要四个小时,老人还是坚持要他们赶来吃午饭,吃地道农家饭,特意找出土钵子及烧炭火的炉子炖菜。
“对不起,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来了两位客人,见到老人,一个劲儿道歉,解释今天一路堵车,即使走到村里,来来往往的车也多。金盆村因地形地貌酷似一只金盆而得名,风景独好,颇吸引游客,今天星期六,来村里旅游的人扎堆。
“快入座,快入座!”老人赶紧起身相迎。
客人是黄教授的学生,专程来还画的,没有急于入座。尽管已闻到农家饭菜香,饥肠响如鼓,还得赶紧办正事才行。他郑重其事地把一幅画交给老人,老人接过画,先放在鼻子前闻闻。自己的贴身之物,他能闻出熟悉的味道。之后让来者打开,他仔细看画,看落款,看印章。老人是金盆村地地道道的农民,是黄教授当年在金盆村做知青时的好朋友,虽对鉴赏不在行,但此时在这幅画面前表现出的范儿,令来者感到惊讶。
画是黄教授的生前大作,馈赠于周俊老人,他一直收藏着。前不久,黄教授的学生为纪念他,特在他逝世三周年之际举办其部分作品画展,因老师生前曾提到过这幅画,特找老人借去参展。画被借去的这段时间,老人的心一直放不下。画展很成功,应参观者要求,时间延长了,老人急呀,生怕画有个三长两短,几次催要。画展一结束,老人坚持让他们早点过来,说要炖地道的金盆村腊猪蹄招待,其实是想早点拿到画。
在画展上有人欲出高价购画,征求过老人意见,他明确对借画人说:“多少钱都不卖,赶紧还我!”借画人立即赔小心:“您放心,画展一结束,赶紧给您还过来。”
查验无误,主客这才落座,主人盛情,客人也确实饿了,顾不上那么多。老人眯着眼看他们,这吃相多像他们的老师黄教授啊。当年的黄教授,在金盆村,只要有酒有腊猪蹄子,兴致绝对高。记得最后一次来,是在四年前,一进这院落,高声大嗓:“周俊,周俊,我来了,快炖猪蹄子给我吃!”那次,黄教授好尽兴,酒足饭饱后欣然提笔作画,并要带回省城装裱。
“我们敬您一杯!”见老人陷入沉思,客人赶紧站起来给老人敬酒。老人好酒量,豪爽地一饮而尽。他们曾听老师说过,周老年轻时一斤酒不在话下,现在看来名不虚传。
两位客人倒有点不胜酒力,本地酿造的酒性烈,他们站起来微显晃悠。但他们没停杯的意思,欲借酒胆吐露他们的小九九。
“您知道老师的那枚印章在哪儿吗?”其中一位客人终于开口了,边说边指放在老人身旁的画。
见老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人过来展开画,指落款处的印章。这是黄教授生前自称最得意的一幅画,大家这次开了眼界,发现了从来没见过的一款印章,其章法和材质令人遐想不已。
有的人听说两位学生要来还画,叮嘱他们一定借机向当事人问出实情,画和印章,只要他卖,价格好谈。
老人此时似醉非醉,脑子里满是当年黄教授的影子。作为名人的黄教授,其实烦恼很多。原配夫人去世后,娶了追随他多年的一学生为妻,可好景不长,她扮演起经纪人的角色,整天忙着给他安排各种有偿活动,要么疲于应付,要么在应付的路上。那天,他给自己放假,偷空跑老朋友这儿来放松放松,谈知青时光,谈金盆村的风景独秀,谈酒,谈好吃的猪蹄子……
那天黄教授和老人对饮至酣,借着酒劲在院子里挥毫泼墨,说一定要送老友一幅最好的画,大言自己找到了那种感觉。画至尾声,他有点遗憾地说,今天忘记带印章了。老人安慰道,不要紧!有无印章对老人真的不重要,可教授不甘心,说不盖印章不完美,迟迟不收画笔。
老人眼角有泪滚出,用衣袖擦拭。目及炉火已弱,起身往炉子里添加木炭,要把土钵中的食物煮沸。
他对过来帮忙加木炭的客人说:“木炭火燃烧有窍门的,还是我来示范。在立春前,要把燃的木炭放在未燃的上面,火势往下,现已立春多日,快清明了,该把燃的火种放下面,万物向上,火苗也一样。”客人闻听此言,肃然起敬,站立着看老人摆弄炭火。神了,炉中很快冒出火焰,土钵中物又开始沸腾。
老人倒好酒,一共四杯。他说:“今天是黄教授去世三周年,你们记阳历,为他办画展,我记阴历,为他倒杯酒。还有,我临时决定把画还他,免得好多人惦记我这里的画和你们所说的那枚印章!”
老人把酒泼洒于地,口中念念有词,醉意浓浓的他,把画放到炉火苗上,两位客人只顾惊讶,顾不上其他,任由画燃起的烟雾模糊他们的视线。
老人由家人扶去休息了,家人说他好久没这样喝酒了,一幅画弄得他近期时喜时悲不说,今天又冒出什么印章,弄得他一惊一乍的。这下好了,他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
两位客人赶紧告辞,向村外走去。有人迫不及待打电话询问那枚印章的情况,他们有些激动地大声回话:“劝你们以后不要再提那枚印章之事!什么,你们都来了?那把车赶紧停在村外,不要进来了!”
那枚印章,其实是一枚萝卜印章。从老人口里得知,当时黄教授正为没带印章犯愁,猛然瞧见菜园里的大萝卜,像个孩子似的奔过去,拔起一棵,一刀复一刀,一枚印章便成了。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
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