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广厦

后来，小冬发现了问题。

他隐隐感觉，整整一栋楼房，甚至整整一个小区，就他一个活人。

小冬极少在小区里遇见别人。起初没往心里去，认为大家都忙，加上天冷，人们早出晚归，没事窝在家里，也算正常。然而数天皆是如此，小冬渐感蹊跷。他想就算邻居们再忙，总不能连个影子也见不到吧？于是，第二天、第三天……一连数天，小冬起得很早。他守在健身场上，希望能碰见一两个上学的孩子。然而，没有。小冬打一个寒噤，他突然觉得，小区变成了阴气沉沉的墓地。

或许，小区真的就是墓地。或者说，小区行使了墓地的某些功能。

那天小冬遇到一个男人。男人提着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几沓冥币。那一刻小冬只觉头皮发麻，他几乎相信，他所担心的，终成了事实。

他问男人是不是住在这里，男人说，不能算住户，但房子是他的。说话间，男人急匆匆上着楼，对小冬态度冷淡。小冬说我也住这里，以前怎么没见过你？男人就停下来。他扭回头，认真地看着小冬，问，你住这里？

是啊。小冬说，搬过来快一个月了。

可是这里的房子并不适合住人。男人说，它们都是用来存放骨灰盒的。

男人告诉小冬，因为墓地太贵，有些人就想到去远郊买套便宜的房子来放置亲人骨灰盒的办法。开发商嗅到商机，便在远郊盖起一些小户型的房子，然后以较便宜的价格卖出去。咱们这个小区就是——房子的产权是七十年，墓地只有五十年，并且这里的房价比墓地便宜多了，买房子当墓地，合算嘛！

男人还说，其实小冬买下的那套房子，之前就是用来存放骨灰的。换句话说，小冬耗尽所有积蓄买来的新居，不过是别人弃之不用的墓地。

房子是小冬从一个中年男人手里买来的，现在，那个男人已经出国。小冬找到当初的房产中介，中介说他们只负责介绍小冬与男人认识，至于男人是否向他隐瞒实情以及小冬要不要购买，他们是不管的。小冬说你们真不管的话，我会起诉你们。负责人耸耸肩，说，如果您愿意这么做，我绝不会拦着您。

房子是小冬咬紧牙关买下来的，不仅花光了他与父母的所有积蓄，还向银行贷款不少。买的房子是为他半年以后结婚用的，他与女友，已经在这个城市漂泊了八年。他知道就算没有房子女友也会嫁给他，可是他不忍心。他不想结婚以后他们仍然到处租房。他不想他们像狗一样活着。

房子买下以后，女友来看了两次，虽是远郊，虽是毛坯房，她仍心满意足。然后她去另一个城市学习半年，小冬独自搬进来。搬进尚未装修的毛坯房只有一个目的：省下一笔房租。岂料如此精打细算，他仍然落进别人的圈套。

那几天夜里，小冬睡在公司的地板上。他不想再回去，不敢再回去，更不敢把房子变成墓地的事情，告诉千里之外的女友。

小冬打算用一种简单直接的办法解决此事。

他找到另一家房产中介，希望把房子卖出去。当然他隐瞒了实情，他不知道那个负责登记的女孩是真的不了解那片小区的情况，还是假装不知。一个年轻人坐在他的身边，饶有兴趣地听着，表情却有些拘谨。年轻人穿着一件土气并有点小的棉衣。年轻人就像多年前刚刚进城的自己。

然后，待小冬从中介出来，年轻人跟上他，说希望能看看他的房子。

不走中介的话，咱俩都能省下一笔钱。年轻人小声说，刚才我听到了，觉得挺合适……我想把我爹从乡下接过来，这几年他生病了，需要照顾。

小冬于是想起自己远在乡下的年迈的父亲。

可是你为什么要买我的房子？

因为便宜。年轻人坦诚地说，贵的我买不起。

两个月以前，小冬跟卖他房子的男人说过这句话。一模一样的口气，一模一样的表情，一个字都不差。小冬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他看到挣扎在城市里的无数个自己。

小冬咬咬牙。

对不起，我不想卖了。

我可以付全款……

我说我不卖了！

小冬转过身，重新走进中介。他真的不想卖了。

不卖，他便没钱在城市里再买一套哪怕小得像火柴盒一样的房子。可是他认了。租房有什么大不了呢？像狗一样四处流浪又有什么大不了呢？起码，他赚个安心。

——在这个城市，他不想多出一个像他一样的年轻人，住在他人弃之不要的墓地上。

选自《小说月刊》

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