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去养猪

吴荣欣

相信很多人都曾受到央视宝藏节目《致富经》的蛊惑，在一个个跌宕起伏、峰回路转的发财故事中蠢蠢欲动。节目里，农家乐故事二十年如一日：快速致富，唯有养猪。贪吃、嗜睡、产后护理，可爱的小猪们，就这样寄托着当代年轻人的致富梦。

1

李可万万没想到，自己也变成了“致富经”式大学生。她大学读的是英语，成绩排到同级的前30%，但是在当年874万应届毕业生的人堆里，这实在不是什么亮点。她在招聘APP上投了两百多份简历，期望薪资从8千降到4千，统统石沉大海。不得已一边派传单打零工，一边待业半年之后，李可收到了一份开价6千的“offer”，职位是“技术员”。虽然工作地点在猪场，但“技术员”这三个字还是会让人有比较体面的联想。李可不敢有太多要求，月薪6千而且还有上涨空间的待遇已经让她喜出望外。

进猪场时，按照生物安全的要求，她不能带任何行李，只能带身份证和体检报告，连内衣内裤和卫生巾都不能带，手机和书可以经过消毒之后带进宿舍。

猪场靠着丘陵，场内粗略分为住了2000头猪的饲养区和住了50人的生活区。宿舍是移动的板间房，在西北角上风位，有空调，简洁干净。李可知道有的猪场“上床下猪”，在这里至少不用闻着猪屎味吃饭、睡觉，谢天谢地。

李可没有经验，也不是专业出身，还是个女生，所以基本上只做一些简单的杂活儿。有时早上7点钟起床吃了早饭之后，场长给她分配的任务就是洗衣服。她要把臭烘烘的工作服用消毒粉泡一遍，然后扔进洗衣机。

每天下午5点下班之后还要做生物安全培训，场长经常忘我地讲到晚上9点、10点才放人。李可觉得很神奇，半年来每次培训讲的内容都不一样，养猪的学问确实博大精深。

2

在猪场，李可每天在苍蝇的围攻中开始工作。苍蝇会晕头转向地撞到她的手臂上、眼镜上，肥硕的体形能带来子弹似的攻击力量。清扫猪粪是李可每天的例行工作，粗硬的笤帚把排泄物扫进地漏里，然后用高压水枪洗刷一遍。但是苍蝇们不理解，窜来窜去，嗡嗡的声音像是在埋怨人捣乱，抢走了它们的美餐。

围栏里的猪也对李可有一种难言的敌意，似乎随时要冲出来把她顶翻。还要特别留意那些躺在墙边的猪，巡栏就是检查有没有病倒的家伙。得了脑炎的会仰躺着四肢划水，一只蹄子勾起来的是腿疼，普通发烧的猪像人一样面部潮红……

猪瘟是绝症，这种病毒性急症能引起猪的内脏出血、持续高烧、上吐下泻。一旦发现有一例感染，整个场子的几千头猪都要完全扑杀、彻底消毒。之前有一年非洲猪瘟很严重，李可所在的猪场很幸运，没有遇到过这么可怕的情形。

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摁下自动喂料的按钮，饲料哗啦啦地洒下来。肥猪们闻声而动，拱来拱去抢食，常常让她联想到《千与千寻》里的画面。

这个猪场是新建的，还没有产房，猪仔都是外购的。李可他们所做的最复杂的工作大概就是给病猪、死猪采样，送去实验室检测。

猪场每天都有死猪，有时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开始腐烂渗水，口罩都挡不住恶臭。对病猪，要把输精管瓶怼到咽喉处收集那些黄黄绿绿的黏液；对死猪，就要找它们腋下的淋巴结。这很考验耐心，因为有的猪肉太厚，摸淋巴结要摸上一个小时。

跟这些工作相比，清扫猪粪只是小菜一碟。李可经常听到工友们声泪俱下的控诉，比如给猪打针，因为一百多斤的家伙亂动，把很粗的针管弄折了；再比如给猪打耳牌，很简单的事情，差点被顶翻；再比如给猪测肛温，体温计一戳进去就蹿稀，喷得浑身是屎。

大部分时间，李可都在照料小猪仔。场长觉得女生会比较细心，而且保育工作没那么多力气活。几个月大的小猪白白净净，跟宠物似的，很可爱。相处久了，还会发现它们各自有不同的性格，会撒娇，会闹脾气。“猪仔很金贵，太容易死了，你吓它，它也会死。”李可说，“对，就是这么夸张。”

猪场事务繁杂，为了防止猪瘟，有一套按生物安全最高标准制定的行为准则，严格执行。封场两个月才放假8天。不能外带任何食品、杂物。工作人员进出必须洗澡，每天洗四回。手机不能带进饲养区，一旦被发现工作时玩手机，罚款。出了猪圈，鞋底不能有猪粪，否则罚款。

3

如果没有人主动问起，李可不会说自己在猪场工作。爸妈几乎从来不会问起李可的猪场生活如何，也许还是觉得不够体面。有一次回到家洗澡，她洗了半个小时，还能闻到臭味。检查了一圈，发现是眼镜发臭，只好用肥皂水泡一泡。李可不能确定爸妈会不会闻到自己衣服上的异味，她已经在猪场太久，嗅觉没那么灵了。

只有一个朋友知道她的工作，朋友表示“很牛”。有一回她在豆瓣上发帖吐槽自己在猪场工作，竟然有不少豆友以为她是说某个互联网大厂。

住在隔壁的一个男生是985毕业的学生，李可一直没去问他为什么要想不开来猪场打工。争着去互联网公司的理由大都相似，但来猪场的原因却各不相同。最近几年，各大养猪集团纷纷开出高昂的薪酬数字来吸引高材生的目光。他们兴致勃勃地踏进猪场，大多数连猪的样子都没看清就悻悻跑路了。

能留下的大致分为两种人：一是人生拉力赛的种子选手，他们真正沉得住气，瞄准转岗升职的目标，放在金庸的小说里是能闭关修炼内功五十年的绝世高手；二是逆内卷潮流而动的隐士，无欲无求，对这个世界有自己独到的哲学观念，通常是叔本华的潜在信徒。

李可觉得自己两者都不是，她只是单纯能吃苦，对生活的理解比较简单。“养猪也是靠本事吃饭，本来也不是娇生惯养的。”李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