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永军
宾至是一座小城,北边是一条叫蟒岭的山脉。
跟许多秦岭山区的小城一样,宾至是盆地地形,四周崇山峻岭。这里是鄂豫陕三省交界处,在1937年至1947年间,经常有红军队伍经过。据统计,跟随部队参加红军的宾至人有四百多名。著名的“中原突围”后,中原军区的核心领导人由豫入陕,隐蔽在宾至,后来安全回到延安。我说这些的意思是,这是有红色基因的地方。那时候,宾至城由国民党统治,但仍有中共的秘密基层政权存在,还有训练有素的武装游击队。
周子兴受伤被俘的时候39岁,他是山南游击支队的一个副队长。周子兴是个孤儿,后来成了一名出色的战士,令国民党宾至县政府的军警闻风丧胆。他和他的部下有极强的行动能力,有坚定不移的执行力。传言说他有一身武功,徒手搏击比使用枪械更厉害。历史需要一个真实的面貌。为此,我查过《宾至县志》和《上洛市志》。宾至属上洛市。两者说法一致:他小時候既没有机会读书,也未曾拜师学艺,但有一副超乎常人的健壮体魄。《宾至县志》记载,他第一次从地方联保处夺枪的时候,一人干倒了两个持枪的保丁。
周子兴被子弹射中了小腿。地点在蟒岭一个叫广东坪的山顶,那里偏僻荒凉。他藏身的那户人家养蚕,当时草房子里有成百上千条的蚕蛹正在结茧,窗台、地上、悬挂着的芦席上全是茧壳,一片雪白。房子四周是水桶粗的柘树,树皮开裂出的纹路像青涩的云朵,树叶子湿漉漉的。大致是农历八月末,周子兴被几个人用担架抬着下山。山顶是一片松树林子,透过松枝错杂的间隙,能看到湛蓝发亮的天空。为了防止周子兴逃跑,他的整个身子被捆在担架上。
山路两边是密密的霸王箭草,坚韧无比,中间抽出棉絮一样的芯子。担架一直在这样的草丛间颠簸穿行,没有人说话,周子兴的脸上毫无表情。走过一段山路之后,他将身子尽量抬起来,脖颈挺直,沉默庄严。他头发有些长,头上的汗水把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没刮胡子,面容有点儿疲惫,但那双天生的豹眼依旧眼神犀利。
关于周子兴的样貌,人们都是听周全说的。周全当时是“国军”长坪警备司令部的士兵,驻防宾至城。为了配合“剿共”,警备司令部派出了一个排的兵力,周全就在这个排的二班。他觉着自己一生最倒霉的事情是参加了对周子兴的围攻,而且最后自己成了周子兴的死刑执行人。周全那时22岁,他是周子兴的邻村人,两人认识。
对周子兴的审讯,没有任何结果。
这个结果在国民党宾至县政府和长坪警备司令部的预料之中,县长拿出十根金条给警备司令,密谋之后,上报省府,除报告“匪首”冥顽不化外,主要是提醒省府关押周子兴需要承担巨大风险。
秘密行刑是在宾至城外的一个小学校里进行的。这里现在已开发成一处景区——蟒山公园,紧挨着宾至烈士陵园,景色优美,经常能听到画眉鸟在树枝间婉转地歌唱。当时,在破旧的土房子里,周子兴戴着铁链,看见周全提着枪进来,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努力站直了身子,睥睨周全。周全畏畏缩缩。周子兴用方言骂了几声,然后大喊:“来呀!你杀死的是一个龙潭男人!”龙潭是周子兴和周全的家乡。周全慌乱得找不到中正枪的扳机,他不敢正视周子兴的眼神。周全把脸贴在冰冷的枪托上,嘴里毫无意义地“吧唧”了一声,端平枪,闭起一只眼睛,瞄准了周子兴。
关于周全行刑还有两个细节需要补充。当时,四个备选的行刑军人畏惧这位威名赫赫的人中豪杰,决定用捏草棍的方式选出行刑者。周全担心得咬烂了嘴唇,尝到了咸咸的血腥味。周全捏到了最短的那根草棍。为了给自己壮胆,周全喝了半瓶白酒。但当他走进那间房子时,他已经忘记了嘴里的酒味。
行刑过程很糟糕,周全紧张得浑身颤抖,第一枪没有打准,子弹射在了周子兴的胳膊上,打断了一根动脉血管。周全走出房间歇了几秒钟,回身进去又开了两枪,一枪打中了周子兴的肩膀,另一枪从左肋穿过。
周子兴是被一名上士用短枪近距离补枪射杀的。
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间,周全东躲西藏。他先是在警备司令部开了一个小卖部,维持生活。上士为了灭口,曾经追杀过他,为此他逃到太原。后来,他自毁容貌,在宾至城边的一个小村隐藏,一直到自首,最终被处决。岁月给周全留下了一副狰狞的面孔。
2017年我陪同友人老李走访丹江,在宾至停留了一天,专门去了周子兴的墓地。大概因为他是这个烈士陵园中军衔最高的一位,所以陵墓位置居中。墓碑后,迎春花枝条上正鼓着一粒粒金色的骨朵。
我俩下山的时候,县城塔楼顶端的报时钟敲响,沉郁昂扬,荡漾进心间,在头颅中共鸣,让人莫名地感动。
我俩的眼里含满了泪水。
宾至县城就在山下,江水依依。
老李说:“宾至是个美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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