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自由自觉活动”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2022-12-29 15:59鲁克俭
关键词:黑格尔手稿异化

鲁克俭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北京 100875)

尽管马克思“自由的自觉的活动(die freie bewußte Tätigkeit)(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3卷中把“die freie bewußte Tätigkeit”改译为“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不过笔者认为,“自由的自觉的活动”或“自由自觉活动”的译法更为可取。”[1]的说法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文本中只出现过一次,但却被众多研究者大为强调,被看作是与不久前《论犹太人问题》中“人的解放”相对应的“人”的活动。(2)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也多次使用“人的解放”的说法,比如“工人的解放还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自然科学却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发展”,“共产主义是作为否定的否定的肯定,因此,它是人的解放和复原的一个现实的、对下一段历史发展来说是必然的环节”。然而,需要注意的是,马克思此后就再也没有使用过“人的解放”的说法,并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批判了施蒂纳的“解放”思想。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62,89,93.换句话说,“自由自觉活动”的人被看作是理想状态(或共产主义社会)的人。于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笔记本I(“自由的自觉的活动”就出自笔记本I)中的“异化劳动”,就被看作是理想状态下人的“自由的自觉的活动”的异化状态。笔记本III中“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和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2],这段著名的话,被解读为“自由自觉活动”的人作为价值悬设,经过异化及其扬弃的历史过程,在共产主义社会得到复归(即得到实现)。有论者甚至更进一步把“自由自觉活动”的人解读为原始共产主义的人。

本文认为,“自由自觉活动”的人不是理想状态(或共产主义社会)的人,而是谋生劳动条件下抽象的、原子式的人,即鲁滨逊式的个人。共产主义社会的人是潜能得到自由而全面发展的总体人。

一、“自由自觉活动”的人是作为区别于动物的类本质的人

马克思对人的“类本质”概念的使用源自费尔巴哈,而费尔巴哈对“类”的使用是直接受到黑格尔的影响。

黑格尔在《小逻辑》中多处提到“类”(Gattung)概念。特别是在§220至§222里,黑格尔对类(3)贺麟将§220至§222的Gattung译为“族类”,其他地方大都译为“类”。参见[德]黑格尔.小逻辑[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410-411.与个体的关系有详细说明。总体来说,黑格尔是在普遍(或共性、本性)的意义上使用“类”概念的:“个体生灭无常,而类则是其中持续存在的东西,而且重现在每一个体中,类的存在只有反思才能认识”,“普遍作为普遍并不是存在于外面的。类作为类是不能被知觉的”,“其本性,其共性即其类,而类是不可以单纯当作各物共同之点来理解的”,“个别的动物以类为其概念,通过个别动物的死亡,类便从其个别性里解脱出来了。”在“不同种类(Klassen und Gattungen)的动物和植物”[3]这句话中,黑格尔使用了“Klassen und Gattungen”这一表述。值得注意的是,在德语中,“Klasse”与“Art”“Gattung”是同义词,而英语中通常把“Art”译为“species”。

最早对生命形式的分类系统由亚里士多德建立,他将动物根据运动方式(空中、陆上或水中)分类。在黑格尔之前,林奈采用在一个“界”之内只含有四个分类等级:纲、目、属和种(4)在《自然系统》中,林奈把植物(界)划分为24个纲,动物(界)分为六纲.。黑格尔在《自然哲学》中多次提到林奈的生物分类。黑格尔虽然使用了林奈“纲”的概念,但并没有严格在现代生物分类法(5)即界(Kingdom)、门(Phylum)、纲(Class)、目(Order)、科(Family)、属(Genus)、种(Species).意义上使用“类”(6)《自然哲学》第三篇的译者(薛华和沈真)将Gattung译为“类属”。参见[德]黑格尔.自然哲学[M].梁志学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573.的概念。实际上,在《自然哲学》中黑格尔就有“类属过程(Gattungsprozeß)”的说法:“类属过程作为个体性自我同自我的关系,作为向自己的回归,能阻止生长,这种生长是本身无止境地从芽向芽的往外萌发滋长。但是,植物并没有达到真正个体的关系,而只是到达一种区别,这种区别的双方并非同时在本身就是完整的个体,并没有规定完整的个体性,因此这种区别也不过是达到类属过程的开端和前兆。”[4]显然,“类”已成为黑格尔哲学特有的概念(7)基于亚里士多德逻辑学的属、种概念。,已经成为“普遍性”的同义语。在与《自然哲学》同属的《哲学科学百科全书》的《小逻辑》中,黑格尔就将动物与人看作是并列的类,并经常把人类与动物(8)可以将黑格尔此处所说“动物”理解为狭义的动物,即非人的动物(在中文中以兽来表达)。做对比和区分:“人之所以异于禽兽(Tiere,即动物)即由于人能知道他是什么,他做什么。”“我们承认思维有某种权威,承认思维可以表示人的真实本性,为划分人与禽兽的区别的关键”,“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且因而异于一般自然,即由于人知道他自己是‘我’”[5]。

黑格尔将人与兽相区分,更可追溯到康德的“自由”思想。康德在《法的形而上学原理》中区分了人的任性自由与自由意志。康德所谓人的“任性自由”,就是针对兽类而言的。兽类完全由必然性(生理的或曰病理学的因果必然性)决定,而人类虽然也受病理学的因果必然性的制约,但人可以有选择的自由(理性选择的自由),这就是任性的自由。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进一步发展了康德的任性自由思想。在黑格尔这里,人的以特殊性为意欲对象的意志是任性的自由,以普遍性(自由本身)为意欲对象的意志是自由意志。动物也有意欲对象(特殊性),但动物没有选择能力,因此在黑格尔看来动物没有意志(即没有任性的自由)。

黑格尔将动物(狭义的动物即兽)与人看作是并列的类这种做法,直接影响了费尔巴哈和马克思。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第一章“概论人的本质”的开篇就探讨了“人的异于动物的本质”,提出“究竟什么是人跟动物的本质区别呢?对这个问题的最简单、最一般、最通俗的回答是:意识”,“只有将自己的类、自己的本质性当作对象的那种生物,才具有最严格意义上的意识。”这里费尔巴哈像黑格尔一样,将类等同于本质,而本质是一种无限性。费尔巴哈还有“同类(Gattung)而不同种(Art)的个体”的说法[6],这里费尔巴哈把“类”看作是高于“种”。

马克思在《莱茵报》时期的“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第三篇论文)”中不加区分地使用了种(Art,英语species)和类(Gattung,英语genus(9)关于属(类)和种的翻译,中文有些混乱。英文通常将亚里士多德那里更高阶元那个译成“species”,更低阶元那个译成“genus”。但中文有的将“species”译成属(类),将“genus”译成种,但也有将“species”译成种,将“genus”译成属(类)。与此相关的是对德文“Art”和“Gattung”中文和英文翻译中的混乱。)。此外,马克思还有“动物类(Thiergattung)”“动物种(Thierarten)”[7]的说法(10)中译本将“die Thiergattung selbst(动物类本身)”译成“动物的类本身”,将“der verschiedenen Thierarten(不同的动物种)”译成“不同种动物”。,此处马克思与费尔巴哈一样,是把类看作是大于种。总体来看,马克思、费尔巴哈和黑格尔都没有按照亚里士多德范畴篇中的“种加属差(11)根据不同的中文翻译,或称为“属加种差”。”定义法把人看作是“两足动物”或“理性动物”,而是把人与动物(兽类)看作是平行的两个“类”。

既然是把人与动物(兽类)看作是平行的两个“类”,费尔巴哈和马克思就可以进一步探讨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费尔巴哈是将三位一体的“理性、意志、爱”看作是有别于动物的人的类本质,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笔记本I中是将“自由自觉的活动”看作是人的类本质。将“自由自觉的活动”看作是人的类本质,并非马克思的原创,而是对赫斯《行动的哲学》[8]中“自由活动(freie Tat)”(12)为了与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等文本中“Tat(活动)”“tätige(能动的)”“Tätigkeit(活动)”等概念的中译文保持一致,笔者认为应将赫斯的论文题目“Philosophie der That”译成《活动的哲学》。概念的进一步引申(13)除了使用一次“自由自觉活动”概念,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笔记本I中更多使用的是“自由活动”概念。,只不过马克思突出了“有意识的(即自觉的)”的维度。当然,赫斯的“活动”含义很宽泛,除了经济活动,还包括社会活动、休闲活动等;即使是经济活动,也包括交换以及生产活动(即劳动)。但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笔记本I中,基本上是在生产活动即劳动意义上使用活动一词的。需要指出的是,如果马克思仅仅将“自由自觉的活动”看作是人的类本质,而没有进一步将“交往活动”看作是人的类本质,那么断言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存在“交往异化”思想,就必须在有别于人的类本质异化意义上来使用“交往异化”概念的。而马克思对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这一类本质的规定,由于突出了“有意识的(自觉的)”的因素,就直接继承了费尔巴哈和黑格尔关于人与动物本质区别的进路,强调的是人的“类”本质,而非共产主义社会人的本质(即真正的、社会的人)。关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交往异化”的说法,就是在与共产主义社会真正的人(即合乎人性的人)相对立(即异化)意义上而言的。

二、“自由自觉活动”的人是在谋生劳动条件下的个人

“自由自觉活动”中的“自觉的(bewußt)”,字面意思是“已经意识到了的”“有意识的”。人们一般不会否认它是人与动物相区别的重要因素。但“自由的”通常被解读成是与“被迫劳动”相对立的共产主义理想状态。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笔记本I中确实有“被迫劳动”的思想:“他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sondern gezwungen,Zwangsarbeit)”,以及“如果我自己的活动不属于我,而是一种异己的活动、一种被迫的活动(eine erzwungne Tätigkeit),那么它到底属于谁呢”?[9]这两个句子中的“gezwungen”和“erzwungen”对应德语动词“zwingen(强迫)”和“erzwingen(逼迫)”,表示一种被动的状态,即“被迫的”。在随后的《穆勒摘要》中有“劳动在这里也仅仅是一种被迫的活动(eine nur erzwungene Tätigkeit),它加在我身上仅仅是由于外在的、偶然的需要,而不是由于内在的必然的需要”[10]。马克思这几处的“强制劳动”或“被迫活动”,其反义词是“自愿的(freiwillig)劳动”。“自愿的”原文是“freiwillig”,是由“frei(自由)”的词根演变而来的,因此也可以将其理解为“自由劳动”。那么,马克思这里所谓的“自由劳动”,是“人的潜能得到自由发展”意义上的“自由”吗?答案是否定的。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自由活动”,是与动物相区别的人的类活动:“动物也生产。它为自己营造巢穴或住所,如蜜蜂、海狸、蚂蚁等。但是,动物只生产它自己或它的幼仔所直接需要的东西;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影响才进行真正的生产;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的产品直接属于它的肉体,而人则自由地面对自己的产品。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11]马克思这段著名的话,强调的就是作为人的类本质的类活动,其中的关键词是抽象的(即超历史和超阶级的)“自由”(包括作为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美的自由)。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又再次重述了这段话:“我们要考察的是专属于人的劳动。蜘蛛的活动与织工的活动相似,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领使人间的许多建筑师感到惭愧。但是,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劳动过程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已经在劳动者的表象中存在着,即已经观念地存在着。他不仅使自然物发生形式变化,同时他还在自然物中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个目的是他所知道的,是作为规律决定着他的活动的方式和方法的,他必须使他的意志服从这个目的。但是这种服从不是孤立的行为。除了从事劳动的那些器官紧张之外,在整个劳动时间内还需要有作为注意力表现出来的有目的的意志,而且,劳动的内容及其方式和方法越是不能吸引劳动者,劳动者越是不能把劳动当作他自己体力和智力的活动来享受,就越需要这种意志。”[12]

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人(Mensch)”的概念的使用具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在人与动物(或人类与兽类)区别的意义上使用的。马克思反复强调:“人(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生殖,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freitätig),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动物。”“仅仅由于这一点,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freie Tätigkeit)。异化劳动把这种关系颠倒过来,以致人正因为是有意识的存在物,才把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本质变成仅仅维持自己生存的手段”,“异化劳动把自主活动(Selbsttätigkeit)、自由活动(freie Tätigkeit)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13]当马克思把“人的机能(menschliche Funktionen)”与“动物机能(tierische Funktionen)”相对比的时候,就是在第一层含义上使用“人”的概念。第二层含义是在“合乎人性”,在“人的社会”(14)最著名的就是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十条中关于“人的社会(menschliche Gesellschaft)”的说法:“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的社会或社会的人”(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02.译文有改动)。此外,在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还有著名的论断:“人的社会的前史(Vorgeschichte der menschlichen Gesellschaft)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92.译文有改动)。需要指出的是,目前的中译本大都把“menschliche Gesellschaft”错译成“人类社会”。即理想社会(共产主义社会)意义上的使用。比如马克思说“共产主义是作为否定的否定的肯定,因此,它是人的解放和复原的一个现实的、对下一段历史发展来说是必然的环节。共产主义是最近将来的必然的形式和有效的原则。但是,共产主义本身并不是人的发展的目标,并不是人的社会(menschlichen Gesellschaft)的形式”[14]。与此相应,马克思所谓“人的本质”也有两层含义:一是区别于“动物”的人的类本质;二是区别于“非人的(unmenschlich)”状况、合乎人性的人的本质。“非人”并不等于“动物”,它仍然是人。与第二层含义相应的人的活动是合乎人性的活动(menschliche Tätigkeit)。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既大量在第一层含义上使用人及人的本质概念,又在第二层含义上大量使用人(即合乎人性)及人的(即合乎人性的)本质概念。而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则着力阐发了第二层含义的人的本质概念(15)参见鲁克俭.马克思《神圣家族》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哲学共产主义及其证成[J].中国社科院大学学报,2022(4).。

与第一层含义相对应的人,不是理想社会(共产主义社会)的人,而是谋生劳动条件下的人。“谋生劳动”或“谋生活动”是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一直被忽视的概念。有些论者已经注意到马克思在《穆勒摘要》中使用了“谋生劳动”概念,但对谋生活动(劳动)含义的认识尚浮于表面。马克思在笔记本I关于工资的摘录中,提出了“把人类的最大部分归结为抽象劳动,这在人类发展中具有什么意义?”这样的问题,而且紧接着在“劳动在国民经济学中仅仅以谋生活动(Erwerbstätigkeit)的形式出现”[15]这句自由评论中,专门对“谋生活动(Erwerbstätigkeit)”一词加了强调。在写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后(16)关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与《穆勒摘要》的写作顺序,参见鲁克俭.“陶伯特说”与“罗扬说”:我们该采信哪个?[J].现代哲学,2008,(3):1-11.的《穆勒摘要》中,马克思进一步集中论述了“谋生劳动”思想。马克思在《穆勒摘要》中一共7次使用了“谋生劳动”概念,其中集中出现的6次,是在“论交换”摘录部分马克思的自由评论中。在《穆勒摘要》中,马克思对詹姆斯·穆勒于1821年在伦敦出版的《政治经济学原理》(17)吴良健先生将其译为《政治经济学要义》。参见[英]詹姆斯·穆勒著:《政治经济学要义》,吴良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一书作摘要和评论,涉及“生产”“分配”“交换”以及“消费”四章。不过马克思对“生产篇”的摘录很少(不足一页),重点是对“交换篇”的摘录(占全部摘录的一半)。商业社会的“交换”涉及的是个体商品生产者(18)按照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说法,就是“劳动者是自己使用的劳动条件的自由私有者”。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872.之间的交换关系。这是简单商品经济的理论模型。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章(即商品章)中,就是以简单商品经济模型来考察商品的价值形式(包括商品拜物教),以及作为一般等价物的货币的产生。对马克思来说,简单商品经济不一定是历史的事实(19)美国当代马克思主义经济史学家罗伯特·布伦纳否定简单商品经济在历史上的真实存在。,它更多是一种逻辑建构(即理论抽象)。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隐含着简单商品经济的理论假设,而在《穆勒摘要》中,马克思通过对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论交换的摘录和评论,凸显了简单商品经济的存在。在简单商品经济条件下,个体商品生产者都是谋生劳动者,是鲁滨逊式的劳动者和原子式理性人。或者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我在劳动中肯定了自己的个人生命,从而也就肯定了我的个性的特点。劳动是我真正的、活动的财产”[16]。与这种自由自觉的活动相对应的是洛克劳动产权意义上的自由劳动(20)罗伯特·诺齐克在《无政府、国家和乌托邦》中以更清晰的语言重述了洛克的劳动产权理论。,而与此相对立的是资产阶级私有财产条件下的工人劳动:“在私有制的前提下,我的个性同我自己外化到这种程度,以致这种活动为我所痛恨,它对我来说是一种痛苦,更正确地说,只是活动的假象。”[17]这一论述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笔记本I关于异化劳动第二、第三两个方面即类生活(即类活动)和类本质的思想是一致的。

把人与动物相区别的自由自觉的活动看作是与简单商品经济相适应的谋生劳动者的劳动,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上升为一般劳动哲学思想,是马克思早期人类学和成熟时期经济学思想中隐而不彰(从而被人们长期忽视)的重要内容。马克思《巴黎手稿》时期的谋生劳动思想,在哲学上源自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主奴辩证法,在经济学上源自斯密的商业社会(21)马克思在《穆勒摘要》中,在归纳斯密的论述时有这样一句话:“在进步的状态下,每个人都是商人,社会则是商业社会。”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137.,它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演变成现实的个人(22)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说“现实的人就是现代国家制度的私人”。实际上,马克思早期“现实的人”的内涵有一个从抽象的人(原子式个人)到真正现实的人的转变过程。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102.的活动(即生产活动),在《资本论》及其手稿时期进一步发展成为一般劳动哲学。这是比简单商品经济条件下的谋生劳动更为一般的劳动哲学思想,它向下可以与简单商品经济中人的谋生劳动兼容,向上可以与理想社会(共产主义社会)中人的超越谋生劳动的劳动(23)马克思晚年在《哥达纲领批判》中清晰而深刻地论述了“人的超越谋生劳动的劳动”的思想,即“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的思想。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20.兼容。总体而言,马克思劳动哲学包括以下核心内容: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物化),使人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劳动是活的、造形的火”[18],它加工劳动对象,使产品成为质料与形式的统一(24)“创造形式的活动消费对象并且消费它自己,但它消费的只是对象的既定形式,以便赋予对象以新的对象形式,并且它只是在它的作为活动的主体形式中消费它自己。它在对象上消费对象,——与形式无关,——而在活动中消费主体;它赋予对象以形式,使自己物质化。但是作为产品,生产过程的结果是使用价值。”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59.;劳动具有二重性(即抽象劳动与具体劳动的统一),人类无差别的劳动力耗费(人的脑、神经、肌肉、感官等等的耗费)以对象性的形式凝结在具体劳动产品中。

正如康德和黑格尔对人的自由两个层次的划分那样,马克思把“人的潜能得到自由发展”意义上的“自由”看作是更高层次的自由,它对应于理想社会(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属于自由王国;把谋生劳动(一般劳动)看作是人的本质力量的体现,它对应于与动物相区别的人的现实生产世界,属于此岸的必然王国世界(25)马克思所谓的共产主义社会第一阶段,仍然属于必然王国。,是康德和黑格尔任性自由意义上的自由(26)康德的任性自由是福德二分的此岸世界(追求幸福)的自由,黑格尔的任性自由是市民社会的原子式个人欲求特殊性的自由。。

三、共产主义社会的人是潜能得到自由而全面发展的总体人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笔记本I中,从作为与动物相区别的人的类本质的“自由自觉的活动”出发,阐述了异化劳动的四个方面。如前所述,“自由自觉的活动”是以谋生为目的的自由劳动,是作为异化劳动“经济事实”(27)马克思在论述异化劳动四个方面时,就是以“我们且从当前的经济事实出发”作为开场白的。之对立面的理想方面出现的。但这种理想方面并非是理想社会(共产主义社会)。马克思从理想与现实的对立出发,对旨在消灭私有财产的共产主义理念进行了道德批判的哲学证成。在笔记本III中,马克思从人的本质力量的异化及其扬弃这一否定之否定出发,对共产主义理念进行了历史—劳动辩证法的哲学证成。作为否定之否定起点的“人的本质力量”(28)马克思后来将这种本质力量称之为劳动力,它是体现为人的脑、神经、肌肉、感官等等耗费的力量。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用大量篇幅,论述了在人化自然同时出现的人的发展(即使是通过片面的发展),包括人的脑、神经、肌肉、感官的人化。,体现的是谋生劳动条件下的自由劳动。这种自由劳动状态既不是原始共产主义状态,也不是所谓理想社会的“价值悬设”。在第一个否定的历史过程中,人的本质力量的异化一方面创造出“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以及工业、财产、家庭、宗教、政治、艺术、文学、自然科学等人类文明和文化的成果,另一方面给自然界打上人的烙印,形成了“人化的自然界”。这是“环境的改变”。人在异化的历史过程中,在改变环境的同时,也同时改变了自身,即“人的自我改变”。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三条关于“环境的改变与人的自我改变统一于实践”的思想,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已经得到清晰而系统的呈现。不过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实践(29)“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就是说是这样一种存在物,它把类看作自己的本质,或者说把自身看作类存在物。”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实践概念一样,《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实践”也是在与“理论”相对照的意义上使用的,即所谓与“理论的态度”相对立的“实践的态度”。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57.首先是在人的本质力量的异化(外化、对象化)的意义上使用的。

人的自我改变也就是人的发展。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笔记本I中的最后,明确提出了“问题的新提法”:“我们已经承认劳动的异化、劳动的外化这个事实,并对这一事实进行了分析。现在要问,人怎么使他的劳动外化、异化?这种异化又怎么以人的发展(menschliche Entwicklung)的本质为根据?我们把私有财产的起源问题变为外化劳动对人类发展进程(Entwicklungsgang der Menschheit)的关系问题,就已经为解决这一任务得到了许多东西。”[19]私有财产的起源是外在进路的提问,涉及环境的改变问题。人的发展是内在进路的提问,涉及人的自我改变问题。在随后的笔记本II和III中,马克思不仅仅把外在问题(私有财产起源问题)主体化(内在化),把它归结为人的本质力量外化(异化、对象化)的结果,而且强调人的本质力量本身在外化(异化、对象化)的同时也在发生着变化和发展,这就是人的自我改变。对此,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有大量与此相关的论述,诸如:“只是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因为,不仅五官感觉,而且连所谓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20]包括感官在内的人本质力量的展开需要在对象化过程中方能实现,人化自然反过来也促进人的发展。马克思重申了对象化的必要性,即“一方面为了使人的感觉成为人的,另一方面为了创造同人的本质和自然界的本质的全部丰富性相适应的人的感觉,无论从理论方面还是从实践方面来说,人的本质的对象化都是必要的”。且在这一双向生成中“已经生成的社会,创造着具有人的本质的这种全部丰富性的人,创造着具有丰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觉的人作为这个社会的恒久的现实”。具有全面丰富性的感性的人也是在社会历史中动态生成的,因此,工业生产所带来的巨大改变只不过是人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结果,“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对这种心理学人们至今还没有从它同人的本质的联系,而总是仅仅从外在的有用性这种关系来理解”[21]。

人的自我改变是一个历史的过程(即人类发展进程),在这个历史过程中,由于谋生劳动的分工(30)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分工”片断中指出,“分工也无非是人的活动作为真正类活动或作为类存在物的人的活动的异化的、外化的设定”。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134.,人的发展必然是片面的,甚至是畸形(包括道德和智力两个方面)的发展(31)马克思在《穆勒摘要》中进一步提出,“分工随着文明一同发展”。特别是在资产阶级私有制条件下,分工使工人越来越片面化和从属化。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175.。如果说第一个否定即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异化)是由内而外,那么第二个否定即对象化(异化)的扬弃,就是再次由外而内、回到人自身,是一种复归(32)即“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参见[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78.。不过起点是抽象的普遍性(人的本质力量),终点则是包含特殊性的普遍性,即具体的总体(总体的人)。总体的人不再是片面发展的“贫困的人”,而是“富有的人”:“富有的人和富有的人的需要代替了国民经济学上的富有和贫困。富有的人同时就是需要有总体的人的生命表现的人,在这样的人的身上,他自己的实现作为内在的必然性、作为需要而存在。”富有的人意味着人的潜能得到自由而充分的发展:“全部历史是为了使‘人’成为感性意识的对象和使‘人作为人’的需要成为需要而作准备的历史(发展的历史)。”

马克思在笔记本I中有“人的精神的类能力(Gattungsvermögen)”,“我的本质力量作为一种主体能力(Fähigkeit)”,“这一行动在一瞬间把自己的能力(Energie)作为产物固定下来,使它表面上具有独立的、现实的本质的作用”,“自然界让同类动物在能力(Talente)上有差异,动物却不能由此得到丝毫好处。相反,人的各种极不相同的才能(Talente)则能相互为用”,“斯卡尔培克把人的生产的本质力量或者说生产性的本质力量分为两部分:(1)个人的、他所固有的力量,即他的智力和从事一定劳动的特殊素质或能力(Fähigkeit)”,“货币的这种神力包含在它的本质中,即包含在人的异化的、外化的和外在化的类本质中。它是人类的外化的能力(Vermögen)”,“把现实的不完善性和幻象,个人的实际上无力的、只在个人想象中存在的本质力量,变成现实的本质力量和能力(Vermögen)”等说法。不过马克思用了“Vermögen”“Fähigkeit”“Talente”“Energie(活力)”等表示能力的不同德文词。马克思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第一次明确使用了“人的才能的自由发展”的说法:“‘自由活动’——在共产主义者看来这是‘完整的主体’(用‘施蒂纳’所容易理解的说法来说)的从全部才能的自由发展中产生的创造性的生活表现”[22],“在共产主义社会中,即在个人的独创的和自由的发展不再是一句空话的唯一的社会中,这种发展正是取决于个人间的联系,而这种个人间的联系则表现在下列三个方面,即经济前提,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必要的团结一致以及在现有生产力基础上的个人的共同活动方式。因此,这里谈的是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上的个人,而决不是任何偶然的个人,至于不可避免的共产主义革命就更不用说了,因为它本身就是个人自由发展的共同条件。”[23]“人的才能的自由发展”出自圣西门。圣西门临终时说:“我毕生所追求的就是如何保证所有的人的天资得到最自由的发展[24](allen Menschen die freieste Entwicklung ihrer natürlichen Anlagen zu sichern)。”在这句话中,资质(禀赋)被译为德文的“Anlagen”。马克思继承了“Anlagen”这一用法,不过马克思也经常不加区别地用“Fähigkeiten(才能)”一词。尽管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手稿》中尚未使用“人的潜能得到自由而充分的发展”的说法,但从上文的分析已经可以看出,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人的潜能得到自由而充分的发展”思想已经呼之欲出了。在随后的《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就有“人不是由于有逃避某种事物的消极力量,而是由于有表现本身的真正个性的积极力量才得到自由”[25]这一关于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相对立)的表述。

四、进一步的结论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明确批判了古典经济学的鲁滨逊虚构[26](即理性人假定),这一批判针对的是资产阶级社会科学抽象的人性论假定,其有效性仍然(甚至更加)适用于当代西方社会科学(特别是经济学)。马克思的劳动哲学也是从“个人”作为“出发点”。但马克思强调他的出发点是“在社会中进行生产的个人”,以有别于斯密和李嘉图的“单个的孤立的猎人和渔夫”。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有一个被人们长期忽视的观点,即马克思强调“生产一般是一个抽象”[27],而且“是一个合理的抽象”。从抽象出发,是马克思经济学与古典经济学的共同出发点。只不过古典经济学是从抽象的人出发,马克思是从抽象劳动出发。但不能否认的是,即使马克思的个人是“在社会中进行生产的个人”,从而是“现实的个人”,但它仍然是具有抽象性的个人,是一个“合理的抽象”。从这种“合理的抽象”往后退一步,就成为简单商品经济条件下谋生劳动的抽象;往前进一步,就成为抽象劳动与具体劳动相统一的抽象。抽象劳动与具体劳动的统一,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哲学基础。谋生劳动的实质是抽象劳动。超越谋生劳动的劳动,是抽象劳动已经退场的劳动,是直接生产使用价值即财富,而非生产交换价值(即商品),从而直接(而非通过商品这一中介和迂回途径)满足人的需要的劳动。片面强调抽象劳动,就会成为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中说批判的那样,“劳动不是一切财富的源泉”,“资产者有很充分的理由硬给劳动加上一种超自然的创造力”[28]。马克思强调“质料”,强调“财富”,强调“使用价值”,这本身就蕴含了生态主义的维度。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明确提出消灭哲学之后,政治哲学(共产主义)、劳动哲学、社会科学方法论(辩证逻辑)仍然以隐性形态存在于马克思的思想和理论大厦中。笔者近年来致力于开掘马克思早期的政治哲学思想,下一步将深入开掘马克思的劳动哲学、社会科学方法论(辩证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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