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珩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89)
徐杰舜教授出版的《汉民族史记》是学术界的一件大事,这套数百万字的丛书为我们呈现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发展、演进的脉络和轨迹。 汉民族和少数民族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转译地带”(zone of translation)进行交流和融合,各自的文化因素受到修正和转译,并进一步促成身份认同意识的转变(from translation to transnation),如今这一转译的过程还在持续。 转译使得任何给定性实在的边界得以破除,建立在体质、语言等各种实证性基础之上的我群与你群的差异,不再具有统摄一切、通约一切的支配性。 考察它们之间产生联系,以及彼此输送信息的工具、回路和网络,远比将其看作彼此孤立的实体重要的多。 同样,农耕与游牧、中心与边缘串联在一起,所形成的各种集合也在转译地带进行。 为了方便追溯这些实体彼此联系的轨迹,应该如同拉图尔所言那样,将诸多的三维式的环形视野(panopticon)用夹子固定住,从而形成一张可以平铺在桌子上的扁平的二维社会景观。 从某种程度而言,《汉民族史记》进行的正是这样一项具有开创性的工作,它试图将汉民族发展演进的轨迹绘制在这样一幅扁平的二维地图之中,以便让那些“颇为固执、有几分鲁钝、但却又脚踏实地”(拉图尔语)的研究者和读者可以如同蚂蚁一样,通过这一表示联系的网络和场域,去追溯汉民族发展演变的踪迹。
“转译地带”首先意味着某种权力的施加不会局限在一个封闭的中心区域,而是在一个开放的、变迁的冲突地带进行。 此外,权力和意志借以输送的工具并不总是以忠实的媒介(intermediary)的面目出现,总是有各种异质纷呈的中介(mediators)参与进来,从而造成意义的偏离和转译。 因此,考察我族和你族(汉与非汉)通过何种关系进入到这一开放和变动的地带,至关重要。 其次,转译地带作为一种关系场域,是一种关系的本体论(relational ontology),一旦转译这一过程开启,它随后生成的事物借助各种中介的输送和修正,必定是一个逐渐衍生和依附的去中心化的过程,此时再谈论何为中心,何为边缘,意义不大。 进入这一关系场域的行动者,将在这一张拉图尔所谓的依附网络中(the network of attachment)呈现其运动的轨迹。 也就是说,只有网络才能捕捉汉民族像“滚雪球”一样壮大过程中,有多少行动者参与进来,从而在集合的连锁效应中发挥各自的能动性。 网络显示出了汉民族这一异质纷呈的联合形式(association)中各种元素的分布状态。有鉴于此,本文将在中心与边缘、我群与你群以及农耕与游牧三个相互对立的领域和范畴中,不断添加他异性元素,从而考察汉民族不断融合扩大(滚雪球)的轨迹。
不同历史时期族群不断融合的过程需要借助某种指标来予以显示,筑城就是李济采取的一个指标,用来显示我群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活动情况,并且间接揭示出我群和你群的交往互动的状态。 此时我群所筑之城逐渐呈现出一种去中心化的分布样态,主要在与中心相对的华夏族的“边缘”地区进行,然而这些边缘地区同时又是族群融合的中心和转译地带,民族融合必须在这些“中心”地带进行。 我群所筑之城这一既非中心,也不边缘的地带,多多少少类似于拉图尔所说的可以自成中心的单个的微观视角(oligapticon)。 换句话说,我群所筑之城所体现出的交往互动关系,事实上是对中心与边缘这一既有的权力关系的改造和转换。
权力在福柯看来意味着监狱等一类封闭空间之内,对个体进行的制约与规训。 这一类空间中环形(panopticon)的建筑和监控的视野,充分体现了这种权力关系。 然而根据行动者网络理论,进入某一关系场域的行动者,无论是规训的一方或是被规训的一方,它们的身份、地位和作用必定经过其他行动者的输送和修正,从而造成某种改变。 为了说明集合在某一场域的行动者彼此之间的互动和转译的关系,拉图尔认为应该将福柯的环形的视角改造成单个的微观视角。 他说,微观的视角正是这些与环形截然不同的场所,它们掌握的东西琐屑渺小,完全不足以说明和理解巡视者的狂妄自大,以及被监视者的偏执妄想,但是它们的视角所独有的韧性和狭窄,反而使得对于互动而成的整体的观察成为可能[1]。
也就是说,中心不再是权力施加的地带,它不过是多个微观的视角彼此互动的组合。 按照洛(John Law)的说法,所有区域不分中心与边缘,全都由网络构成。 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因此是由电话系统、纸张技术的循环以及地理学意义上以供测量的三角点的网状分布构成的[2]。 汉民族融合过程中,历朝历代当然没有现代民族国家所铺成的信息流通的网络可用,但是它同样也是由网络构成的。 车同轨、书同文、度同制就是自秦始皇以来致力铺设的国家网络工程,国家的信息沿着轨、文以及制这些轨道输送,而文字、钱币、计量单位等等则如同国家信息借以运载的工具(vehicles),“呈现出一种流动的粒子或者液体状态”(拉图尔语),从某种程度而言,国家就是这些粒子状的实体排列组合的形式。 恐怕现代人并不如古人那样更加明白诸如国家一类的权力中心,必须通过网络到场的本质,“这主要是现代性给我们造成的困境”(拉图尔语)。 在我群这一区域内,这些忠实的媒介颇为通畅地输送“以政统教(延续传统)的意义,边疆则是以教统政(类似欧洲)”[3]。 两种意义分别输送到这一以筑城为指标的边缘地区,颇为复杂的交染(entanglement)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化你,你化我,就像雪球一样不断壮大。 因此,这一边缘的转译地带却又悖论式地成为族群融合的中心,考察异质纷呈的实体连接互动的纽带、各种行动协调一致的方式以及各种意义输送和转译的路径,远比确定中心与边缘两种不同的类型或者范畴,然后在二者之间加以循环式的论证,要有用得多。
这些处于边缘地区的转译地带,事实上就成为各种信息处理的中枢。 它们就像一个个庞大的信息处理器一样,将成千上万的地方性交往的元素收集在一起,集中进行处理。 此时,这些转译地带呈现出拉图尔所谓的星状轮廓(networky shape),不断通过细微的回路,将处理之后的信息向外辐射出去,并最终体现在历朝历代治理我群和你群关系的政策上。哪些区域能用流官,哪些区域易推行土司制度,哪些则可以土流并存,并且改土归流的时间表,也在不断改变着“中央”王朝对于空间和地域的想象方式,这些恐怕都是这些单个的计算中心信息辐射和反馈的结果。 有鉴于此,我们可以大胆地作一个比较。拉图尔在《重组社会》一书中曾经以华尔街一间从事贸易的房间为例,说明这种网络属性的星状之物如何通过成千上万细微但高效的信息输送回路,与整个世界以及资本主义联系在一起的方式。 李济对于汉族各个时期筑城情况的考察,同样有异曲同工之妙,它说明了各个你群与我群特有的交往互动方式。 从某种程度而言,你群在转译地带经过处理之后输送的信息,在促使“中心地带”的我群做事,你群具有行动者的属性。
一旦以筑城为标记的转译地带停止各种信息的处理,这就意味着我群与你群的交往互动有中断的迹象。 方国瑜先生在《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一书中指出,两汉时期在西南夷地区多设置郡县,由流官实任其职。 自永和三年(公元347 年)之后,流官多未能到任而遥领[4]。 也就是说,两汉时期我群对西南夷的开发和经略是积极主动的,不同群体的互动必然也比较频繁。 然而东晋以来,随着我群势力的收缩,这种互动关系显然处于停滞状态。 这种转变在李济考察的云南和四川不同历史时期的筑城情况中,也能得到印证。 根据李济的研究,四川一省在C时期(公元前206 年—公元264 年)的筑城数量占该省1644 年前总筑城数的16.49%,然而在D 时期(公元265 年—公元617 年)这一数量锐减,仅占总筑城数的7.96%[5]。这显然与南北朝时期汉族势力在长江下游一带收缩, 没有力量经略西南地区有关,所以,朝廷的官员不能到任只能遥领。 D 时期云南、湖南、广东等省份的筑城所占比也呈现出一个较为明显的下滑趋势,弃城的数量明显增多,说明这一区域你群的势力显著上升, 大有西风压倒东风之势,西南地区的各种大姓豪族的崛起就代表着这股强劲的西风。 有意思的是,此时转译地带可能不再以筑城和弃城为标示,但是它肯定还会以其他的交往互动的网络和联系场域,来标记自身,关键就在于找到这些交织缠绕的节点,并以此为追踪器(tracer),继续追溯我群与你群融合壮大的轨迹。 既不中心、也非边缘的转译地带,事实上能够承担起这种追踪器的作用。
李济在《中国民族的形成》一书中,说我群的特点是“筑城、食稻米和着丝绸”。 与此相对,那些居无定所、食肉喝奶以及着兽皮的群体多多少少投射出你群的形象。 但是这样一种说法显然太过抽象,完全不能满足从人类学的角度重新考察中国民族融合史的需要。 因此,李济又设计出诸多实证性的要素,其中主要包括体质人类学的证据。 然而体质的数据毕竟只是一次大胆的尝试,因为个体测量所获的数据不是太多,体质的数据库也并不完善。 最终在18 个省级的我群主要居住区域内, 都发现了混合有不同身高、头颅指数和鼻指数的群体。 这一发现,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族群融合的事实。
体质数据多元与重叠较为形象地勾勒出我群和你群的联结方式。 我群和你群不再是两个突兀而出的环形制高点,而是由网络串联在一起的行动者,它们平等地在集合所产生的连锁效应中发挥各自的能动性。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我们很难清晰地界定我群和你群的边界,即便借助各种实证数据,情况也是如此。 只有表示依附关系(不管是贸易、战争或是文化交流)的网络才是二者根本的存在模式。 如同上文所述的中心与边缘的关系一样,我群与你群的互动同样构成了一个转译地带,其最重要的特征就是“联系的本体论”(relational ontology)。借助它我们才能考察有多少“能量(energy)、运动以及特质(specificity)被捕捉和再现”[6]。 联系的本体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叙述的框架,在这一框架内的考证和阐释才不致太过突兀,因为联系与互动原本就是事物存在的本质,我群与你群的融合也莫不如此。
据《史记西南夷传》记载,张骞出使西域归来,说他在大夏之时,见到过蜀布和邛竹杖,张骞打听后得知,说这些东西都是通过身毒国(今印度)转道而来。 史记这一段记载并没有说明我群与你群的交往状况,但是它却勾勒出族群之间交流联系的网络及其所留下的痕迹。 通过这一网络我们可以这样设想,首先,自战国以来,巴蜀与秦国和楚国的交流联系已经十分紧密,若非如此,之后的秦开凿“五尺道”和庄蹻王滇也不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蜀通身毒道进一步说明西南部族各为区域而又相互联系,且与内地相通,汉与非汉不同族属的商贾必定沿着这些孔道开始接触,其融合的轨迹也只能经由这些商旅的孔道所形成的网络,加以呈现。 我群与你群的融合,也只能在这样的网络中来叙述、推论和阐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让人信服的手段。 其次,这一表示交往互动的网络,是通过蜀布和邛竹杖这样的物来收集和呈现的。 按照拉图尔的观点,物与人一样,都是平等的行动者。 行动者并非指向一个单独的社会展演者(individual agent),而是通过网络的依附关系将诸多元素聚合在一起的实体。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战国以来,巴蜀、秦、楚各部族以及诸多尚未纳入版图的蕃夷,都是蜀布和邛竹杖一类“物”所收集和聚合在一起的元素,这些元素的互动情况必须通过此类物来捕捉和呈现。 此外,由蜀布和邛竹杖所形成的物的网络收集在一起的各族群, 作为中介(mediators)分布在这一网络之上,它们之间的作用是并置和转译,而非因果关系。 拉图尔一直设想要将一门传统上一直以社会作为参照系和本体论的社会学,改造成一门表示联合(associations)的社会学,具有转译作用的中介质就是他用来重新破除社会这一给定性实在的工具。 拉图尔说,通过并置相互具有转译作用的中介,一门有关联合的社会学的轮廓可以更为清晰地呈现出来:没有社会、没有界限或范围,也没有社会联系(social ties),存在的只不过是不同的中介(mediators)之间的转译(translations),以及由此引发的有迹可循的诸多联系(many traceable associations)[7]。 如果我们也仿照拉图尔对于传统社会学的改造,或许我们也可以不断在我群与你群的转译中添加人与非人的中介质,从而引发诸多更加有迹可循的联合方式,并将其在一幅扁平的表示联系的地图中展现出来。
事实上,历史文献中很多有关我群与你群逐渐融合的描述, 多多少少体现了这种由转译(translation)到身份认同的渐变(transnation)的过程。这一转译的过程由于处于不同的中介所形成的集合或者反应链中,同时朝着两个方向进行。 一是汉族的蛮化,二是蛮族的汉化,无论是哪个方向,都是我群和你群的联合形式(associations)。 中国历史上较为重要的三次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入主中原,极大地推动了这一联合的进程。 以公元四世纪初的通古斯族在华北的活动为例,我们大概能看出由不同的行动者参与的转译过程,一旦开启,似乎意义已经不再受到掌控,从而具有无限的可能性。 这一民族融合的过程, 如同异质纷呈的行动者参与的接力赛一样,很难预料它会在什么地方停下来。 以建立北魏政权的鲜卑拓跋部为例,这一族群在三世纪初在今天内蒙古和林格尔一带联合各部落,开始集结势力的时候,就开启了这一转译的过程。 到了四世纪中叶,拓跋政权以大同为中心开始经营在北方的霸权,佛教作为一个行动者参与了这一进程,同时北魏政权中的汉族士大夫和儒家的元素也是一个行动者,经由这些行动者对于意义的输送、修正和接力,北魏政权不断壮大,一路南下,最终于公元六世纪初迁都至洛阳。 这一转译的过程,显然也导致身份认同意识的转变。 根据日本学者川本芳昭的观点,北魏太武帝在位时期,他已经将匈奴看作胡,而将自己定位为统治鲜卑、汉族等各族杂居的中国皇帝。 可以说,拓跋政权在后期将自己看作介于蛮夷与汉之间的统治者,胡(匈奴)、鲜卑和汉都是这一联合之中必不可少的元素,不但揭示出统治阶层一路向南融合扩大的轨迹, 同时也预设着一个宏大的目标,那就是“从太武帝时以中国本土宗教道教为国教、开始立志成为中华世界的皇帝”[8]。 也就是说,随着转译链条的延伸,空间的拓展和转换,意义经过中介的传输和修正,它将形成更大的关系场域,更多的实体和行动者将参与到这一联合体之中,形成异质杂陈的局面,这当然就是我群与你群融合的本义。 此时我们再谈蛮族的汉化或者汉族的蛮化这一过程,难免显得刻板和僵硬。 因为这二者之间还有很多我们无法阐释、无法通约的裂隙的存在,此时只有用包含各种转译作用的中介所形成的联合,及其在组合和重组这一运动过程中所留下的痕迹,才能较好地刻画不同族群融合扩大的样态。 一句话,你化我、我化你这种颇为复杂的交织缠绕的状态,应该用行动者网络来呈现。
如果有一个标准来判断好的写作是什么,那一定是呈现出我群和你群的运动或转译状态的描述。历史文献中描述的“生番”与“熟番”“生户”与“熟户”,也呈现出了从“生”到“熟”这一运动变化的过程,可以纳入转译地带进行考察。 此外,这种表示“运动” 特质的文本, 尽管很多含有穿凿附会的痕迹,仍然可以看作早期的民族志予以分析。 综上所述,《汉民族史记》(历史卷)事实上也正是以呈现我群与你群交往互动关系的转译地带,作为描述的框架的。 汉民族起源时代有关主源与支源的关系,恰好呈现出了这一运动变化的特质。 通过对相关章节的阅读,我们不难发现,主源与支源是作为两个平等发挥作用的行动者被纳入这一互动地带的。 此外,大量的篇幅被用于仔细地考察和描述这一颇为复杂的交染状态所呈现出的异质杂陈的联合方式,各种信息沿着主源和支源循环流通的回路被输送而来,其中包括集团结构、神话传说、生计方式、生态环境、山川风物、制度沿革等等,因此这是一部在极细微的表示联系这一本体论维度进行阐释的著作,是一个表示各种互动关系的集合形式,它并没有摆出一副统摄一切、支配一切的姿态,而是脚踏实地搜索其中的联系,从而绘制出的一幅真正意义上的“多元一体”的社会地图。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费先生提出的“多元”似乎可以理解成在依附网络中聚集的不同的行动者,而“一体”则是异质纷呈的社会联合形式,未来的研究似乎可以在这一层面进行对接。
在传统的表述中,农耕与游牧分别对应文明与野蛮、我群与你群、国家与部落社会之间的差别。 也就是说,有关早期国家以及以农耕为本质特征的我群话语,长期以来有关早期国家的认识,一直以来受到一套文明话语的支配。 阶级、金属、文字和农耕成为早期国家的标配和专利品,以此与环伺四周的野蛮社会加以区别。 阶级分化强化了国家的各种政治治理,金属工具的冶炼提高了生产效力,民众因此摆脱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原始状态,文字的发明造就了文学的繁荣景象,农耕社会剩余产品的输出构建起发达的贸易体系, 并促进经济的飞速发展。 显然,政治、生产力、诗歌文学以及贸易也连带着成为国家的专属成果,以此映射出采集渔猎社会的物质匮乏以及游牧部落的混乱无序。 国家一旦成型, 其首要的任务便是防御野蛮社会的攻伐劫掠,城墙、要塞等防御性工事的构筑,也是国家形成的重要标志。 总之,早期国家与其周边的采集——渔猎和游牧社会分属不同的文明体系、有着截然不同的生计方式,这是两种泾渭分明、性质各异的实体。正是由于一个文明,一个落后,国家如同一块具有和平、秩序、繁荣等强大吸力的磁铁,再加上其统治者所特有的卡里斯马的人格魅力,吸引着四方的原始部落纷纷投向其怀抱。 野蛮社会必定向着文明的农耕和定居方式演进,早期国家虽然有时会陷入短暂的“黑暗世纪”(dark age),但却绝无向野蛮倒退的可能。
然而如果我们从谷物的视角出发,便不难发现国家与部落社会、我群与你群其实是由谷物串联在一起的两个行动者,它们的意义借助谷物予以输送,同时也受到谷物的修正和转译,也就是说,我群与你群没有先进、落后之别,它们平等地在谷物形成的网络中发挥作用。 美国人类学家斯科特(James C Scott)的新作《反抗谷物:早期国家的深度历史》,为我们提供了进一步思考的空间。 将谷物这一不确定性因素纳入转译地带加以考察,则早期国家和野蛮社会就是处于这一地带的两个并列的行动者。 也就是说,国家作为行动者网络中的一个因素,多少是其他行动者所引发的连锁效应。 国家在与野蛮社会的对峙中,进一步得到界定和发展。 以国家的标志之一的城墙为例,根据拉铁摩尔的研究,国家为了防御野蛮群体的入侵而修筑的城墙和要塞,从欧洲西部,穿越中亚,一直延伸到中国。 这一横跨欧亚大陆的城墙,将古典的文明世界与居住在森林、高地和草原的游牧部落区分开来。 早期的国家显然是对这些潜在的侵略势力的一种回应,是诸多行动者所构建的串联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即野蛮社会的入侵与文明世界的防御。 相应的,国家这一新兴的中介者,以其特殊的作用,也引发了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 国家作为行动者所发挥的作用在斯科特看来,“极大地促进了野蛮社会的扩大和完善, 促使其在与早期国家的对峙、劫掠和贸易互动中进入了一个黄金时期”[9]。 国家在野蛮人眼中更多地是贸易的据点,而非劫掠的对象。 由于早期国家过于单一的农业生态,因此需要从外部获得大量其他商品。 “早期国家和野蛮人之间的贸易往来在公元前第一个千年出现“井喷式”的增长,地中海沿岸的海上贸易极大地促进了野蛮人的经济。 他们向低地的农耕区输送各种原材料、牲畜和奴隶,以换取纺织品,谷物、铁器、铜器、陶器和各种奢侈品。 由于野蛮人控制了大部分贸易路线,显然从中获益颇丰。 这一贸易路线沿途所出现的众多奢华和匠心独具的要塞据点,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难道这一切不能叫做文明吗? ”[10]
早期国家成为行动者网络意义输送的一个重要环节,与其四周都是野蛮人居于主导地位的生态和地理环境息息相关。 国家如同嵌入其中的一座孤岛, 若想在这些桀骜不驯的野蛮人所占据的森林、高地、峡谷交错纵横之间有限的农耕区域,专心培育稻米、大麦一类的政治作物,早期国家一定是一个异质杂陈的社会联合体,而不是一种单一的“文明”实体。 这一点从早期国家对其境内野蛮人的分门别类中表现得很清楚。 古罗马境内就分布着众多具有浓郁居住地貌特征的蛮族,比如“山地人”“沼泽居住者”“森林人”等等。 中国汉朝时期就有“生番”和“熟番”的记载,前者指完全没有开化、充满敌意的群体,而后者则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并入帝国治理的区域,可以纳入帝国的版图。 显然,早期国家对自身这一异质多元的松散组合形式也有相当的认识,并表现出相对的宽容。
与此相对应,在野蛮人眼中,国家类似于游牧部落业已布局完成的劫掠网络中的重要一环,受到游牧部族的保护甚至豢养, 如同一头被圈养的牲口,待到膘肥体壮之时再被屠杀(劫掠)。 野蛮人也知道不能杀掉“会下金蛋的鹅”,他们会将这些“鹅”保护起来,以便从贸易,谷物、牲畜以及其他物品的交换中获益。 因此,“此时的劫掠更多的是劫掠受其他野蛮势力保护的农耕社会,一旦这种保护性的制度成为长效机制,它同样也能将野蛮社会很好地组织起来,这与早期国家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也就是说,国家和野蛮社会都是利益攸关、休戚与共的中介者,在相互的缠绕和裹挟中,不断促进对方机制的完善。 双方如同一对如影随形的孪生兄弟,“一方是帝国,一方是‘影子帝国’,”呈现出唇亡齿寒的相互依存的关系。 国家以游牧部落的存在作为其内部不断加强控制的理由,进一步完善了以谷物为收集者的各种制度(水利工程的建设、城墙要塞的修筑、人口统计和监管的严密等等)。 相应地,“国家周边游牧部族的整合和集权化也会随着农耕社会的发展而日趋完善,帝国一旦崩溃,影子帝国也会迅速消散和分解”[11]。
上述处于转译地带的农耕与游牧社会的关系,正是我群与你群不断融合的写照。 两种群体尽管有着不同的生计方式,但都被谷物串联在一起,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农耕与游牧、我群与你群彼此互为影子,缺一不可。 沿着谷物构建的网络,两种制度会比较方便地在转译地带变换自身存在的方式,宜耕则耕、宜牧则牧,在运动和变迁中保存自身。 因此,不管是鲜卑、金人、蒙古人或是满人入主华北甚至整个中国,或者是我群的势力足够强大地推进到北方长城沿线,各族群在不断转译的过程中,形成更大的联合形式,推动汉民族这一实体不断吸纳各种依附性的元素,如同一个不断壮大的雪球一样。 事实上,这一农耕与游牧、我群与你群的转译过程及其留下的痕迹,可以在地图上清晰地标示出来。 李零在《思想地图》一书中,以北方黄河流域而言,指出“禹域”以三条线和三大块为主的活动范围。这三条线都和农耕与游牧相关。李零说,第一条线在北纬41 度左右,即今秦皇岛、北京、张家口、大同、呼和浩特和包头一线,可称“农牧分界线”。 第二条线位于北纬38 度,即今石家庄、太原、榆林、青铜峡和武威一线,可称“农牧争夺线”,这是一条华夏和北方民族反复争夺,南北推移的界线;第三条在北纬35 度,即今曲阜、商丘、郑州、洛阳、西安、宝鸡、天水一线,可称“三代王都线”,因为这是历代王朝理想的建都之地[12]。 李零指出的南线和北线之间的广大区域就是我群和你群彼此转译和融合的地带,越过中线的少数民族的汉化程度必定进一步加剧,可能最终淹没在汉民族的汪洋大海之中,而进抵至南线的少数民族政权必然预设了一个中华正统的地理空间的想象(比如前文提到的北魏鲜卑政权),这一想象的地理空间同样也在促使他者做事,亦即促成你群身份认同意识的重新塑造。 更为重要的是,获得全国政权的少数民族,自身也带有一套民族融合的方案, 这一方案与汉族的教化方案不同。 似乎最早提出民族融合的反倒是这些少数民族政权,它们丰富了汉民族壮大自身的方式,同时也为“多元一体”的格局贡献了自己的智慧。 也就是说,我群与你群融合同时按照两个方案进行,宜教化的地区,则尽可能启蒙开化,使得人心归顺。 不宜教化的地区和群体(比如李济在《中国民族的形成》一书中指出的讲孟高棉语的族群,以及农牧争夺线以北的群体)则提出民族融合的方案。 在李零看来,孙中山提出的“五族共和”,其直接源头可以向上追溯至元朝[13]。这似乎是少数民族构建大同世界的方案,同时也是征服广大地域的切实可行的措施。 对于一个总是抱着游牧分界线的族群而言,恐怕很难做到这一点。 此时,还需要注意的是,北线和南线之间可以成为转译的集中地带,这并不意味着长城线以北的转译已经停止。 事实上通过谷物串联起来的中华帝国以及辽、金一类的游牧帝国,双方的密切关系不言而喻。 若非如此,农牧分界线将一直持续在长城沿线,绝无向北逐渐延伸的可能。
2020 年,徐杰舜和李菲发表文章,将汉民族研究的理论范式称为“链性论”,事实上体现了行动者网络理论有关“集合”“中介”以及“转译”的含义。 所谓“链”,事实上是指进入某一关系场域的行动者,已经被串联在一起,形成了连锁的效应。 它们之间由此形成各种行动协调一致的方式以及各种意义输送和转译的路径。 此外,行动者与其他能够协同起来的行动者建立的联系越多, 这一集合(ensemble)的链条越长,则自身的存在感就越强,同时也更为真实。 可以说,这一条穿越历史的融合之“链”如今还在发挥作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格局还在扩大。 显然,由链条收集在一起的行动者所形成的网络,就具有了“链合”的特质。 这样的链合机制可以细分为血缘/(拟)血缘链合、生计链合、语言链合、政治链合、信仰链合,等等[14]。 从上文分析的中国人的体质特征的数据来看,血缘链合机制一直发挥着我群和你群融合的主导作用,可知中华民族总体上在通婚方面禁忌不多, 其发展一直是一个聚合的过程。 在政治链合上看,这符合中心与边缘的转译地带的论述,因为中心区域不再是权力施加的有效地带,模仿、限定、冲突等有关族群融合的权力的施加方式,必须在这些由链条绞合在一起的“转译地带”进行。 同样,生计链合也大体上反映出在农耕与游牧两种生计方式“唇齿相依”的互动关系。 总之,链性论颇为完整且深入地梳理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在类型、动力以及机制等多个层面的复杂原因,是对《汉民族史记》知识论和认识论的一次深入得当的阐释,其中的很多问题仍然值得作出进一步的探讨和论述。 比如当代中华民族共同体与海外华人共同体分处于文化认同的不同圈层,故而还应展开对多圈层链合机制异同比较的讨论[15],而《汉民族史记》(海外移民卷)也对应着这一链合圈层的讨论,对于海外华人研究具有里程碑式的作用。
此外,《汉民族史记》在我看来一直都具有行动者网络所特有的微观和细腻的视角,它已经突破了传统的既有概念和参照体系为我们所设置的种种藩篱。 首先,单个具有微观视角的行动者经过互动形成更大的整体,在这一幅扁平的社会图景中需要表示的是各个行动者产生联系的互动方式,因此并不存在“高傲自大的巡视者”以及“卑微偏执”的被监视者之间全然的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 其次,微观的视角如同一个夹子,将各个行动者固定在一幅扁平的地图之中[16],它们所呈现的关系不再是“在之上”“在之下”“在之后”或者“在之中”,而是“在之侧”,这一位置预示着支配、规训、阐释等既有权力关系以及参照体系的倾覆,在这样一幅缺少权力和概念等环形制高点的扁平地图中,行动者们将会简单且多少带点盲目性地同“在之侧”的其他行动者进行互动,从而形成新的重组方案。 《汉民族史记》所试图绘制的正是诸多行动者与“在之侧”的行动者的链接路径,考察的正是促使这一链接得以发生的动力、类型和机制,描述的正是铺设在这些行动者之间,如同毛细血管一样,用于信息的循环流通的回路。
行动者网络理论的英文缩写是ANT, 意为蚂蚁。 拉图尔认为投身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学者,都应该像蚂蚁一样“颇为固执、充满韧性且脚踏实地”(拉图尔语)去探寻万物原本的联系方式。 徐杰舜教授50 余年的汉民族研究历程,充分体现了这一韧性且脚踏实地的精神,《汉民族史记》正好是这一精神的绝好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