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古为新
——刘德海“传统的翘望”音乐会侧记

2022-12-29 13:56谭婧慧
轻音乐 2022年8期
关键词:中国音乐学院学府南音

谭婧慧

“1行动计划”是刘德海先生团队于2002年正式启动的传统音乐保护项目,以寻求母语的心境走向民间走向田野,坚持每年学习一个民间乐种,把民间音乐请进课堂,让民间音乐走上舞台,思考一切都落到音乐教育,使乐府采风形成可持续发展,最终建立一个集表演、作曲、理论、教学为一体的“民族民间音乐库”。[1]这场特殊的音乐会,不仅为了纪念刘德海先生,还是刘德海先生“1行动计划”团队首次向全国乃至全世界观众集中展示自己的“库房”。在中国音乐学院国音乐堂这个顶级舞台上,婉转悠扬的福建南音与气势恢宏的西安鼓乐相遇,清隽雅致的江南丝竹与轰轰烈烈的陕北音乐邂逅,专业院团和民间乐社相逢,碰撞出传统音乐发展的新格局。

本场音乐会坚持中国传统乐曲与当代作品并重的原则,基本囊括了刘德海先生采风中触及的所有乐种,如泉州南音、西安鼓乐、江南丝竹、潮州音乐、广东音乐等各地代表性乐种。上半场的潮阳鼓套锣鼓《八仙欢宴》、江南丝竹《中花六板》、广东音乐《双声恨》、潮州音乐《柳青娘》(刘德海改编)、泉州南音《走马》、西安鼓乐《满园春》(行乐),是从刘德海先生多年来采集到的传统音乐中精挑细选的经典乐曲,并邀请各地社团传承人亲自演出,完美再现了当地的音乐特色和演奏风格。下半场则多为当代作曲家在采风之后根据当地曲调和乐曲种类进行创作的作品,有苏南民间吹打《将军令》(周荣寿、周祖馥整理、李真贵锣鼓谱)、传统音乐《酒狂》(刘青改编)、室内乐声乐套曲《酒狂》(高为杰作曲)、戏曲新作《仓才》(朱琳作曲)、丝弦五重奏《跃龙》、京剧曲牌《夜深沉》(刘德海编配)、陕西碗碗腔《华州韵》(张新怀编曲),由中国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西安音乐学院的室内乐团演奏,让观众深切感受到了青年学子对传统音乐的喜爱以及民族民间音乐在学府中的生存状态和发展方向。

来自福建的泉州南音乐团与紫禁城青年室内乐团为我们呈现了一首福建南音四大名曲之一——《走马》,也称《八骏马》。这是一首传统的器乐曲,曲调古朴、节奏鲜明,描绘出成群的马匹时而自由奔驰、时而展足闲游的场面。关于《走马》,刘德海先生曾言,“我们冒一次小险,在不动它结构和旋律的情况下,尝试用新的方式表现”。在多次采风中,刘德海团队从一板一眼的学习,到与民间乐社碰撞火花,终于在2004年泉州南音年活动上,与泉州南音乐团携手演绎了这首传统名作,这不仅是对传统音乐的一种创新探索,更是乐社与乐府共同演绎地方乐种的首次合作尝试。而今,中国音乐学院再度携手泉州南音乐团,不仅续写了十几年的情缘,也为传统音乐在学府的传承开启新征程。当导聆人回忆起泉州南音年期间,与南音乐团的艺术家们朝夕相处的往事时,泉州南音传承人——曾家阳热泪盈眶地说:“南音年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凡!在此之前,我们团一直没有一个固定的排练场地,在与刘德海先生团队共同完成泉州南音年活动之后,引起了市政府的高度重视,迅速拨地拨款,为我们建了一个非常好的专业排练场所。”新中国成立之初,泉州南音散落乡间,没有专业乐团,没有专门场地,让这个有着千年聚集会唱传统的民间乐种几近衰败,是那些零星热爱南音的人在艰难传承。自2004年泉州南音年享誉全国后,泉州南音从居无定所的草根音乐摇身一变,成为频繁出访的“华堂之乐”。随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上升为国家战略,非遗保护项目的深入推进,国家重新启用“南音”这一符号,主动把曾被驱至荒野的民间乐种重新接纳进来,并予以征用,不仅丰富了国家传统文化,也为泉州南音提供了一方独特生存空间,让泉州南音有了自己真正的“家”。

来自广东的南亭会乐团,早在首届“中国民族器乐民间乐种组合展演”、首届国际华乐室内乐乐团比赛活动中就已展露头角。时隔多年,他们秉承“薪火相传、保陈催新”的宗旨,以全新的面貌与求乐若渴的青年学子们见面,为我们带来了一首流传甚广的传统古曲——《双声恨》。这首乐曲是乐团当年的获奖作品。十多年来,但凡有重要的演出,这首乐曲一定是首选曲目。人们不禁会问,他们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地去演奏这首重复过无数次的传统乐曲?为何偏偏对这首乐曲情有独钟?不仅因为这几个年轻人已将这首乐曲表现的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更重要的是,这些历久弥新的曲调是人们记忆中的声音,是传统的声音,这些熟悉的曲调构建起人们心中的传统音乐,比任何语言都更加直抵人心。也许这从小耳濡目染、叩问人心的时代绝响依旧是他们心中难以割舍的情感,让曾经穿着拖地喇叭裤,染着金黄爆炸头,扛着贝斯电吉他玩摇滚乐的弄潮儿,仍旧选择回来“子承父业”,坚守传统,与广东音乐开始了一场“相识相知相守”的缘分之旅。在传统音乐的舞台上,上一辈“退居二线”,下一代顺利接班,已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这种现象还发生在西安鼓乐艺术团中,一张张青涩的脸庞遮不住他们内心的坚定,藏不住他们奏出的天籁,同样也展示着传统音乐的蓬勃生机和无限活力。在音乐会现场,不管是演出人员还是观众,年轻人已然成为主力军,国乐系逐年攀升的招生人数和报考人数,都释放出一个强烈的信号——越来越多的人在接触并学习传统音乐,并且呈现出年轻化的趋势。对于传统,年轻人曾经是敬而远之,拒它于千里之外,现在是诸野求之,许它于咫尺之间。

中国音乐学院的师生带来了一首由刘德海编配的琵琶演奏版的潮州传统乐曲《柳青娘》,用北琶演绎南琶的韵味,在吟揉按颤之间吐露情思。杨靖琵琶室内乐演奏的戏曲新作《仓才》(朱琳作曲)、上海音乐学院丝弦五重奏组带来的《跃龙》(胡登跳作曲),用四把琵琶分别模仿京剧打击乐当中的大锣、小锣、钗和板鼓的音色,用丝弦乐器演奏出各种打击乐的效果,都对民族乐器新音色进行了不同程度地探索和实践,挖掘了民族乐器中的非乐音音响及其组合的可能性。如果说《仓才》展示了琵琶的俏皮、灵动、豪放等多重音乐性格,用重奏思维生动地呈现给听众,为我们探寻民族乐器新音色的范例和重要的参阅经验的话,那么《跃龙》则是在传统乐曲的基础上逐新趣异,从曲式结构、旋律进行、调式和声、创作手法及演奏技巧方面大胆提炼整合、去芜存菁,谱写了琵琶现代乐曲创作的新篇章,对民间传统音乐文化在音乐学府传承的过程中具有重要借鉴意义。

中国音乐学院民族室内乐团的室内乐声乐《白石道人音画》(高为杰作曲),由人声独唱与笛箫、琵琶、箜篌、颤音琴、二胡组成的室内乐队共同完成。独唱部分均根据宋代姜白石词曲原作(引自杨荫浏译谱),而在编制伴奏方面,高为杰先生坦言:“遗憾的是这些歌曲当年演唱的伴奏样式,如今无从知晓,因此,我揣摩词曲意韵,为白石道人的美妙旋律编制伴奏,让歌声披上管弦彩衣,无意喧宾夺主,但求能天衣无缝,为美簇拥!”当这800多年前的艺术歌曲响起时,它打破了大众对传统音乐即五声音阶的固定思维,通过古老乐曲和现代创作的拼贴叠置,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为我们展现了传统音乐不一样的面貌。让人声独唱在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中西乐器中架起桥梁,形成对话,相互唱和,不仅形成超越时空的古今对话,也在一定程度上让这些珍品在当今的音乐舞台重新焕发生机。但现代标准汉语的美声演唱让其略显美中不足。姜白石距今已有800多年的历史了,且不说他使用的语言到底是中原方言还是临安雅言,至少肯定不会是1935年才开始普及的现代标准汉语。作为一首声乐作品,最大的特点是语言,其中特殊的声腔音韵很大程度上是从语言演变过来的,如果直接把语言这个最突出的特点抹去的话,难免让人听起来晦涩别扭。就像《图兰朵》中最著名的一段《今夜无人入睡》,演唱者绝对不会因为在中国演出,就将其唱成“你睡着了吗”,所以,用合适的语言演唱才能让听众感受到原汁原味的艺术魅力。如果担心观众听不懂,可以借助现代技术手段将唱词翻译成字幕,让观众根据字幕理解词义体会情感。这样既保证了原汁原味,又解决了理解困难的窘境。

音乐厅右后方突然笙管齐鸣,观众的目光齐刷刷地被这恢弘的声音所吸引,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全场响起激动的掌声。来自西安音乐学院西安鼓乐艺术团的年轻人,为我们带来了一首西安鼓乐(行乐)《满园春》,仿佛让我们置身于气度非凡的大唐风韵之中。行乐至今保留着传统的演奏风格和模式,在现存的西安鼓乐中已不多见。中国音乐学院多次赴西安采风学习,将这一古老的乐种请进音乐厅,用欣赏实践和情景式教学相结合的方式,让专业学府的后生们近距离地领略这种演奏形式,实属罕见。这不仅体现出专业学府不再以西方教学模式为主导,同时开始对民族器乐教育教学进行新探索,更反映出专业学府对民族器乐教育的重新定义。民族器乐教育教学开始从一味模仿西方追求速度、力度、技巧的机械化模式中慢下来,回过头来到田野、到民间去看看,这看上去是一种走回头路、停滞状态,但实际上是一种以退为进,在传统中探寻创新,稳步前行的锦囊妙计。

汕头潮州笛套锣鼓协会与中国音乐学院紫禁城室内乐团带来的《八仙欢宴》也是再续前缘之作,2002年潮州音乐年专场音乐会上,中国音乐学院的师生就与吴顺喜先生合作过此作品,如今再次携手探索音乐语言新含义,也充分展现出传统音乐已逐渐突破固定传播圈层不再囿于民间,开始走向更大的生存发展空间。中央音乐学院金磬吹打组带来的苏南民间吹打《将军令》声势浩荡,快速的节奏、娴熟的技巧、激动的情绪,让嘹亮的唢呐锣鼓声响彻整个音乐厅。从这三首吹打乐可以看出,民间乐社让传统音乐在观众面前原貌再现,专业院团与民间乐社共同合作为其守正创新,专业学府给其旧貌换新颜,传统音乐的传承发展在音乐学府的推动下正欣欣向荣。不管从教学还是创作上都体现出刘德海先生提出的“步形皆不移——移步不换形——步与形皆移”的传统音乐创新发展理念。

一说发展,就离不开创新。现在许多人对传统音乐的创新有着不同程度的误解,或简单地理解为创新就是要追赶西方音乐的脚步,或超越既定的传统音乐生存条件,另起炉灶,重打锣鼓另开张,认为简单的几次采风,学习几个音乐元素,撷取几个地方音色,在西方作曲技法的基础上,将这些音乐元素和地方音色插入其中,再贴上传统标签就等于创新了。这种用西方作曲技法编制传统音乐的方式,带来的西方形式主义、技术主义的现象,不同程度影响着传统音乐的创作和发展,导致绝大多数的作品成为仅仅符合现代作曲家个人书写习惯和审美需求的个性化产品,最终沦为音乐历史中的试验品、一次性产品。古人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没有传统曲目的积累,如何去创新?尤其是地方传统音乐有其独特的气质和内涵,一开始就与当地环境和老百姓密不可分,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丰富的表现形式。那些口传心授、方言演唱、韵谱润腔、背谱演奏、服装要求、业内规矩等,功底的、形式的必须继承,因为这是接近它的先决条件,只有继承了这些最根本的传统音乐元素,才能厚积薄发。面对传统我们需要创新实践,在实践中革新,在革新中丰富传统,但是也要让后生们知道这些传统以前的样子,至于这些“旧传统”会不会保存流传下去,请交给人民群众和时间去检验。

刘德海先生以中国音乐学院国乐系为基地,通过“1行动计划”在民间音乐与音乐学府之间架起一座桥梁,时不时地请民间艺术家到“家里”来看看,将我们的新作品向他们汇报,请他们检阅。也带着我们的新作品,到滋养民间音乐的土壤里去,请大众品鉴,让时间筛选,看看这些新作品是否符合老百姓的审美观念,能否在民间茁壮成长。实践证明,只有与当地生活、文化、风俗习惯等相互融合的地方民间音乐,才能符合当地群众的审美观念,得到他们的肯定,才能不断进步和健康发展。这种走向民间、走向田野、把民间音乐请进课堂,让民间音乐走上舞台,最终建立一个集表演、作曲、理论、教学为一体的“民族民间音乐库”的举措,不仅让民间音乐滋养了音乐学府,又可以让音乐学府制作的新成果反哺民间,走出了一条音乐学府与民间乐社合作教学,互惠互利的新路子。

本场音乐会以民族民间器乐为载体,让南琶与北琶相遇,让横弹与竖弹结合,让东方与西方融合,让传统与现代对话,突破了传统民乐固有的演奏模式和表演形式,在丰富视听享受的同时,对民乐演奏方式和表现形式进行了有益尝试,为观众展现了中国民族乐器音色的独特魅力和发展传承的新理念、新方向,对各地传统音乐的传承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就如刘德海先生所说,旧曲新弹——音乐从“书卷”走向更大的空间;一曲多版——扩充音乐语言的多义性和增生性;求弦外音——解脱“标题”的约束,揭示作品的隐义层面;旧材新探——不断制作新的传统作品等,均是对传统音乐“美”的价值再采掘、再开发的一些手段和做法。通过“现在”与“过去”的对话与沟通,扩大音乐时空跨度,进而为“未来”制作出更好、更新的“传统”。中国音乐学院作为全国唯一一所以中国民族音乐教育和研究为主要特色,培养从事民族音乐理论研究、创作、表演和教育的民族传统音乐高级人才的高等音乐学府,肩负着传统音乐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伟大使命,通过充分发挥学术机构的综合能力,以“1行动计划”此类形式为抓手,建立起从民间到学府再到专业舞台的多层次民间音乐传承、发展机制,不仅为传统音乐在音乐学府的传承和发展拓宽了生长空间、营造了良好氛围,更是为着力培养新生代,帮助他们顺利接棒迈出了新步伐。只有中国传统音乐和音乐人才的共同繁荣,才能让传统音乐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就如黄翔鹏先生说的“传统是一条河”,经历沧海桑田时移俗易,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但不管怎样变,它依旧是那条河,不曾改变泥沙的底色和潮水的方向。

注释:

[1]刘德海,张 悦.以寻求母语的心境走向田野[N].中国艺术报,2013-03-01.

猜你喜欢
中国音乐学院学府南音
弦管南音“固首”体系研究
困境
庄丽芬 让南音流传得更远
吟诵的旋律性初探
艺术家的文艺抗“疫”
——访著名曲艺表演艺术家柴京云、中国音乐学院副教授、青年二胡演奏家柴帅
李进杰的南音情
“The Opera Among the Operas”: A Review on Mozart’s Masterpiece Don Giovanni
创新机制打造全国首家非公企业党建示范“学府”
FATE, PLAY, LOVE
华南女院:百年学府的“她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