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甜,闫丽娟
(兰州大学 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甘肃 兰州 730000)
民族志作为一种定性研究或文本,是指“在社会科学的分工比较细密或者说比较发达的许多国家在过去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发展出一种扎进社区里搜寻机会事实,然后用叙事体加以呈现的精致方法和文本,其基本含义是对社会、文化现象的记述”。[1]不同的民族志阶段具有不同的民族志写作风格,目前学界对民族志的分类主要有以下几种类型:第一,从民族志发展阶段角度进行分类,分为业余民族志、科学民族志和实验民族志,这是目前学术界最常用的分类方式,其对应的民族志文本内容分别是新奇、真理和真诚;第二,从学科门类角度可划分为教育民族志、体育民族志和法律民族志等,这类民族志是新兴跨学科结合的产物;第三,从介质角度可分为文字民族志、声音民族志和影像民族志,该类民族志分别以文字、声音和影像为表述方式。[2]文章以学界目前常用的分类为基调,以业余民族志、科学民族志和实验民族志三个阶段的民族志文本为研究对象,选择每个阶段具有代表性的民族志作品为研究内容,通过对这些民族志文本的分析来讨论民族志作者与研究对象之间话语权力的转化和发展过程,以期为人类学的民族志文本讨论提供一种新的讨论视角。
有关民族志文本的论述最早可以追溯到历史上关于异文化的描述,如西方世界中关于食人族的描述和中国史籍中关于异文化的想象,在人类学中,高丙中等学者将这种早期民族志文本称为业余民族志。科学民族志的出现则源于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一书的出版,1922年该书的问世既标志现代人类学学科基调的奠定,也标志着科学民族志调查方法和文本类型的诞生,人类学由此进入了以英国结构功能主义为主的大理论时代。后来,随着历史特殊论、符号象征论、文化论和解释论等人类学理论流派的发展壮大,人类学界结束了“一家独大”的局面,开启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在该过程中于1986年出版的《写文化》一书,标志着科学民族志向实验民族志转变。以《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和《写文化》两本书的出版作为划分标准,将民族志划分为业余民族志、科学民族志和实验民族志,既可以体现人类学重要理论流派的发展变化,又可以呈现不同时代背景中民族志的特点。
业余民族志,是一种随意的、自发的、业余的民族志类型,在该类民族志文本中,最早的作品可以追溯到有文字、有文献的民族关于异文化记载的内容,例如西方的《马可·波罗游记》和中国的《山海经》等,随着地理大发现和新航路的开辟,探险家、传教士等撰写了许多关于无文字的原始部落的文本,以异文化为主的民族志作品大量出现,这些资料后来成为辅助人类学家研究无文字社会的重要文献。在人类学发展的初期,以文献研究见长的古典进化论学派的人类学家们被称为“摇椅上的人类学家”,他们的民族志作品多是运用这种二手资料所撰写完成,以弗雷泽[3]的《金枝》为例,它是弗雷泽通过对各种宗教信仰和仪式的资料进行详尽的解释所作,书中描述了人的灵魂信仰及其各种变形、动植物的人格化、土地崇拜、图腾崇拜、树木崇拜、巫术禁忌、神话传说等方面的内容,它是研究者通过二手资料对被研究者进行解释的结果、是一种主观视角的产物。[4]
古典进化论的兴起与19世纪达尔文的生物进化理论和斯宾塞的社会进化理论密切关联,他们的研究催生了人类学的古典进化论学派的社会发展研究,而这种进化论观点受到随后兴起的传播学派和历史学派的反对。传播学派主张文化使传播和借用,历史学派主张研究特定民族的文化历史,他们的作品加入了田野调查的内容,但这种调查多以短期的考察为主,例如里弗斯基于对印度南部的托达人与美拉尼西亚人的考察撰写完成的《托达人》和《美拉尼西亚人社会史》等作品。这些学派的研究受到马林诺夫斯基的批评,认为他们的研究共有的特点是认识不足、缺乏对文化内部各要素及它们之间相互关系的整体性认识,研究对象的主体性认识不清晰,其中进化论学派将社会看作是进化的,但人类文化中的婚姻、宗教信仰等不能简单地用进化来解释,而传播学派和历史学派则将文化割裂为较小的单位或特质,忽略了文化是一个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的不可分割整体。[5]
从业余民族志文本中可以发现,它呈现的内容多是民族志作者自身主观意识的描述、是其主观解读的内容,缺乏研究对象的声音。虽然在该阶段内,也存在部分田野调查的资料,但是这种考察多是带着对异域的新奇探索与想象,缺乏科学的学科理论方法指导,如泰勒于1867年出版的《阿纳瓦克人,或古代与现代的墨西哥和墨西哥人》一书,该书主要记录的即是他在墨西哥旅行的六个月中的一些奇闻轶事。这种缺乏科学田野材料支持的研究,引起了当时部分学者的反思。因而,他们编撰出版了《人类学笔记和问询》一书,该书从1874年至1912年间共进行了四次版本的修改,从最初人类学家为殖民地业余人士提供民族志调查提纲和写作大纲发展到为受过专业训练的专业人士提供调查手册,它是人类学从业余民族志向科学民族志转变的一个标志性事件。马林诺夫斯基在进行田野调查时就带着该书,并且他提出的科学民族志调查方法中也涉及到书中讲到的语言要求和一年以上田野时间的要求。由此可见,业余民族志虽然缺乏科学性,但是它促使人类学家进行反思,为科学民族志的到来奠定了一定基础。
科学民族志提出前,人类学界弥漫着从历史观点研究历史的倾向,社会学界以涂尔干的社会事实、集体观念等研究为主,心理学界影响较大的是W·冯特和弗洛伊德的研究,在这样的背景下马林诺夫斯基反对构拟历史、试图调和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观点,开创人类学科学的研究方法。1922年《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出版,他提出了科学民族志这一概念。科学民族志,“指的是一种体现功能主义人类学或科学人类学把田野作业、理论或主题相结合的范式,包含这样一些基本规则:其一,选择特定的社区;其二,进行至少一年的现场调查;其三,能够使用当地言语;其四,先从本土的观点参与体验(参与观察:同吃同住同劳动),最终达成对对象的客观认识”。[6]其三大基石是,“首先,学者理所当然必须怀有科学的目标,明了现代民族志的价值与准则;其次,他应该让自己具备良好的工作条件,主要指完全生活在土著人当中而无须白种人介入;最后,他得使用一些特殊方法来收集、处理和核实他的数据”。[7]总体而言,科学民族志在于,“通过学科训练树立科学的态度,学习土著语言进行独立的参与观察,通过访谈和统计理清土著社会文化的框架和原则,通过具体观察捕捉土著生活细节,使用土著语言记录土著人的心理状态,总结全部资料理解土著人眼中的世界”。[8]
马林诺夫斯基的研究奠定了现代人类学的学科基础,影响了诸如埃文斯-普理查德、福蒂斯、弗斯和利奇等英国第二代现代人类学家的研究,出版了像《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和魔法》《努尔人》《塔伦西人氏族制度的动力》《缅甸高地诸政治体系》等优秀的民族志作品,这批民族志均是在科学民族志方法论的指导下完成,文本强调内容的科学性、客观性和真实性。以埃文斯-普理查德[9]的《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和魔法》为例,该书是他通过在阿赞德人社会进行20个月的田野工作所著,书中对阿赞德人信仰体系中的巫术、巫医、神谕、魔法等内容进行了讨论,从对阿赞德人原始信仰的研究深入到对他们社会中法律、政治、经济和艺术等内容的探讨,深刻地体现了人类学研究的整体性视角和关注异文化的学术兴趣。
从科学民族志文本来看,它以文化内部各要素及其相互间的功能关系为研究内容,主张对文化现象的整体性进行研究,用土著语言记录土著人的生活文化,保持原汁原味的土著语言,站在客位的视角对他者进行描述。但是科学民族志文本有其时代局限,受到殖民主义时代背景的影响,该时期的研究对象多为非西方世界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社会,被西方社会认为是未开化的、野蛮的原始部落。人类学家在进入田野前就带有先入为主的西方中心主义观念,其不仅影响田野调查过程中的判断和选择,还体现在民族志书写过程中,研究对象没有得到发声的权力,仅是由民族志作者进行静态文化现象的选择和记录。同时,虽然科学民族志文本是客位的科学记录、民族志作者本人并未出现在文中,但是其本质是非科学的,这种主客二元对立的描述是民族志作者“一家之言”,同早期其他学派的民族志一样是未经考证的内容。总之,从20世纪二十年代至四五十年代的科学民族志,参与观察是客观的,民族志文本书写的过程却是主观的,马林诺夫斯基日记的出版即是最好的印证。[10]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年代以后,西方社会的结构主义浪潮席卷了社会学、心理学、哲学、文学、艺术、生物学等多个学科领域,被称为“结构主义之父”的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开启人类学研究的新转向,“他使人类学得到一种理性的训练。他使人类学成为理论的、理性的、哲学的,他把人类学与世界的理性大浪潮联系起来,他使人类学脱离了手工艺的模式。他使人类学摆脱了经验论的数据收集式的事务,并且将法国的理性,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理性特色引进了人类学。……从列维-斯特劳斯以来,人类学家们才认识到他们应该去思索,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情况”。[11]人类学结束了以英国结构功能主义为主的大理论时代,进入结构主义、象征主义和解释主义等的多元理论时代,解释学、现象学、语言学、后现代主义等参与到人类学的实地调查当中,引起了人类学家们的反思,实验民族志应运而生。
实验民族志,是后现代人类学用以解决民族志写作表述危机的手段;它不是特指某一种民族志写作的方式,而是对民族志写作方式进行尝试的多元化范式。人类学界较早的实验民族志作品是特恩布尔[12]的《森林人》和拉比诺[13]的《摩洛哥田野作业的反思》,在书中民族志作者打破传统民族志文本记录异文化故事的范式,以人类学家的田野作业为记录对象,详细地记录了民族志作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的互动,民族志作者不再只是一个机械、客观的观察者,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行动,研究对象也不再只是被观察的静态对象,而是与民族志作者进行互动的复杂的人。虽然在此时期已有该类型的文本,但是真正开启源于1986年的《写文化》一书,该书从表述方式、修辞手法、写作方式、文体类型等方面,对以往民族志主客二元对立的记录方式提出了质疑,赋予了主客多向、多声道、反思性、多地点的实验民族志正当性,它被认为是民族志转向实验民族志的标志。
20世纪中后期的实验民族志,其类型比较多样,除了以田野作业过程为书写内容外,还出版了如《末日松茸》类的以小说或散文方式进行民族志书写的文本。从现有的研究来看,实验民族志还处于探索的历程当中,它既没有明确的定义,也不存在具体的框架或标准,它突破了马林诺夫斯基所开创的科学民族志文本类型的局限,打破了传统人类学中单一范式的民族志文本,呈现出了多重话语的类型多样的民族志文本。民族志从异文化的新奇、神秘现象的单纯记录转向多声道、多向的复杂方法和内容的讨论。在民族志中不再是民族志作者“一家独大”,研究对象、读者等也有发声的权力,文本呈现多重合奏的模式;同时,民族志文本不再片面地强调内容的真实性、客观性和科学性,而是追求一种真诚的呈现、不作具体的价值判断。
“话语作为福柯研究中的一个重点词汇,它意味着一组按照一定顺序安排组织起来的符号;而权力是通过符号化实现的一般媒介”。[14]“话语不是思维性、认识性及表达性主体的显现,而是一片合规则性的领域,按照一定模式而可能的陈述就播撒在这片领域中,在这同一层面上播撒的,还有主体性的各种立场;正像福柯含糊地表述的那样,在话语空间中,主体无法确定自身的非延续性,主体不再是建构中心性视角、不再是言说的出发点,而本身就是各种可能的陈述观点的播撒,在话语分析中,作为基础的主体被删除了,文本的作者只是一种功能,这种功能为某些特定的话语所成全和要求,却为其他话语所遮掩”。[15]在民族志文本中,存在民族志作者、研究对象等不同的话语主体,这些主体在不同类型的民族志文本中有不同的表现形式。
在业余民族志和科学民族志阶段,受时代背景影响,民族志文本追求异文化或他者的新奇和真实,书写过程中并不以研究对象的话语权力为主体建构的中心视角进行描述,研究对象的话语权力被删除或隐匿,研究对象仅仅是作为静态的研究对象被呈现,文本展现的是民族志作者客观的话语描述或话语分析,是一种民族志作者以主观视角切入的自以为客观的、真实的和科学的描述性文本。到了实验民族志阶段,随着人类学家研究对象的转变,民族志文本的书写方式出现了新的转向,逐渐强调多重声音、多地点的、主客多向关系的写作方式。民族志作者、研究对象及读者等均参与到书写当中,彼此间形成一种合作或共谋,一同书写民族志。因而民族志作者与研究对象双方的话语权力均得以体现,民族志文本进入一个多元化的时代,笔者拟以单声道与多声道、独唱与合唱比拟上述转向。
“一方面,话语取决于那些从事话语的人的社会权力;另一方面,与此密不可分地交织在一起的是,这种社会权力也是一种社会地位,这种社会地位是特定话语作为专门的具有权力的言说境况所要求、所成就、所确定的,主体的话语规则、言说语境和社会地位相互支撑、彼此确认”。民族志书写过程中,民族志作者是文本的撰写方,他们拥有一套专门化的、科学的话语体系,掌握着知识体系的话语权力。在业余民族志和科学民族志阶段,研究对象通常是异文化或他者,他们被看作是野蛮的、未开化的,没有拥有像西方人类学家一样系统性、专业性的人类学知识,他们的文化被认为位于西方文明的、先进的文化之下。同时,受到所处环境的制约,研究对象多是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土著,他们与殖民者相比,在社会地位和社会权力方面处于劣势位置,基本不具备或较少具有话语权力。因而,在这种人为不平等权力关系的背景下,民族志文本中的研究对象基本不具备话语权力,是如同物一般的静态存在,只含有物的价值和意义,不具有人的价值和意义。
在该时期内,民族志文本中的主体性视角,是民族志作者隐去了“我”的主体创造,话语权力掌握在社会地位、社会权力较高以及具有专业知识解释权的民族志作者手中。如果把民族志书写比作为舞台表演的话,此阶段内的民族志文本就好像一场“独角戏”或“独唱”,民族志作者一人在创造和表演,研究对象仅是提供素材的物,不具备参与发言的权力。民族志作者利用研究对象提供的素材以第三人称的方式进行书写或创作,然后展演给未去到异文化或他者地域的读者或观众观看,读者或观众并不清楚也不了解异文化或他者,只是通过民族志作者这个中介进行认识,具体情况如何全凭民族志作者一人所解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在这整个过程中,对于研究对象和观众而言均是基于民族志作者这个桥梁进行单声道、单向的传递。
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世界各地的民族国家纷纷建立,西方人类学家在第三世界的田野作业受到限制,加上全球化的影响,使得人类学传统孤岛式社会的研究减少,世界各地或多或少都受到全球化的波及,以前马林诺夫斯基和拉德克利夫-布朗研究的那种原始社会几乎不存在。西方人类学家被迫或主动由“他者”研究转向“我者”反思。研究对象的转变,使得人类学家不能以原有对待异文化或他者的方式来研究本土文化或我者,双方处在同一水平线上。同时,由于民族国家的建立,第三方世界的社会地位和社会权力有所上升,人们的教育得到发展,不再局限于西方人类学家单方面的解释,当地人中涌出的知识分子或精英阶层有自己的话语权力、可以书写自身的历史。另外,受到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冲击,人文学科内部兴起了批判主义和反思主义,传统的人文学科表述方式受到挑战,人类学界出现了关于民族志文本写作的讨论。
在上述因素的综合影响下,后现代主义人类学的实验民族志方法与书写方式得以发展。后现代主义民族志作者对以往的民族志研究进行批判和反思,认为以往的民族志文本多是民族志作者主观创作的产物;在以往的民族志调查和书写过程中,内部既包含着西方与非西方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又附带着民族志作者与研究对象之间不均衡、不平等的关系。基于对科学民族志的反思,后现代人类学家提倡通过多声道、反思性、多地点等方式来进行民族志书写,在原有静态研究的基础上进行动态分析,以此来体现民族志作者与研究对象之间平等的话语权力关系,并以此来建构民族志文本的真诚性。同样用舞台表演来形容实验民族志文本的话,实验民族志文本更像是“合唱团”的表演,在民族志作者进行创造的过程中,与研究对象之间是互动的动态关系,而不是静态的割裂关系,民族志作者、研究对象以及观众等多方共同参与到整个表演当中、共同谱写民族志文本。在实验民族志文本中,民族志作者不再拘泥于客观记录或描述者的身份,而是参与到整个民族志文本内部,作为其中的一个部分存在,以第一人称方式进行民族志文本书写。
民族志作为一种文本,它只是一个载体,是从认识体系到学科理论、视角到实践的结果,是特定时空的田野、民族志作者和研究对象共同作用的结果,体现的是具有学科阶段性特征内容的文本。民族志作者书写的过程是整个认知体系中的一个环节,是人类学家将学科理论与实践调查相结合进行呈现的过程,是人类学家对异文化、他者认知情况的文本描述。在该环节中,民族志作者有权利对呈现的文本内容进行选择,前提是呈现的内容须取得研究对象的同意,研究对象具有知情权,而且在田野作业和民族志书写的过程中,对于田野材料的获取和使用需要符合学术道德规范。但是,纵观民族志发展的历程来看,随着学科理论的变革更新,民族志书写作为其中的一个环节也相应地发生变化。
在业余民族志和科学民族志阶段,受到西方哲学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影响,该阶段的民族志作者与研究对象之间强调主客二元对立的关系,作为无文字社会的他者,受到社会地位、社会权力、经济发展水平、知识教育水平、交通条件等影响,他们被认为处于落后、野蛮的非西方社会,是文本中记录的主体,先进、文明的西方社会学者是客位的记录者,以这种主客对立的方式来体现民族志文本的科学性、客观性。到了实验民族志时代,研究对象被裹挟到全球化的时代环境中,他们有权与西方世界对话、讲述自己的故事,并且以往二元对立思想受到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人文学科的批判主义、反思主义渗透到人类学中,人类学家逐渐转向自反性、反身性研究,以前单向、单声道的主客单向输出方式受到质疑,从而转向多声道、多地点的、主客多向关系的书写方式,民族志作者、研究对象均可以作为主体和客体渗透民族志中。由此可见,民族志文本书写作为人类学整个认知体系中的一环,它既是对学科理论的诠释,也是对田野作业的描述,其中涉及到民族志作者、研究对象等多个话语主体,不同主体话语权力的呈现经历了一个从主客二元对立到主客多向关系的过程。
民族志作为人类学家的看家本领,既是一种研究方法,也是一种文本,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中拥有不同的书写方式。一次科学的田野调查和一部成功民族志的撰写,可以看作是一个人类学学者的成年礼。但是,受自然、社会等因素影响,民族志作者与研究对象之间存在差异,两者不可能处在完全平等的条件中。在进入研究对象前,民族志作者或多或少会带有一些先入为主的观点,不可能做到完全客观的参与和观察,这些因素使得民族志作者看到和收集到的材料多是他自身所需要看到和了解到的东西。这样收集到材料用于撰写民族志文本,自然会存在问题。但是,这种学科自身属性所带有的局限,是一个难以避免的问题,需要民族志作者坚守道德底线,合理地在民族志文本中展现研究对象。因此,如何对民族志文本的主体话语进行呈现以及选取适当的民族志书写方式是一个有待商榷的问题。
话语权力作为民族志作者和研究对象共有的权利,在人类学的现代民族志阶段,研究对象的话语权力几乎没有得到呈现,在后现代民族志阶段得以发展。现代民族志向后现代民族志的发展,即是从单声道、单向的独唱式科学民族志写作到多声道、多向的合唱团式实验民族志写作的转变。在此过程中,民族志写作的主体话语权力得到一步步呈现,这个主体权力话语既是指民族志作者的话语也是指研究对象的话语,双方的话语权力在民族志文本均得以体现。虽然,从话语权力视角来分析民族志写作可以发现,在民族志书写过程中存在民族志作者和研究对象博弈的过程,并且在后现代主义民族志即实验民族志文本阶段,似乎研究对象获得了话语权力,民族志作者与研究对象间话语权力不平等的关系得以解决。但是,事实的结果真是如此吗?
众所周知,合唱团一般都有领唱或指挥者,由他来控制整个表演的节奏,而实验民族志文本书写亦是这个道理。虽然到了实验民族志时代,出现了主体民族志、自我民族志和多点民族志等,但是民族志文本的内在结构没有发生变化,它依旧是民族志作者对田野作业的描述,只是记录的内容由对他者新奇、神秘的文化现象的静态记录转向对田野作业过程的动态描述。其中,“主体民族志是研究作为主体的‘人’本身的一种志书,它是一种由事、叙事和元叙事三重主体构成”,[16]“自我民族志是一种将个人与文化相联系的自传式个人叙事,这种个人叙事是对个人亲身经历进行了描述并对个人的文化经历进行了反思性说明”,[17]“多点民族志是在民族志各个调查点之间的活动和迁移,是一动态的、挣脱时空束缚、与研究对象合作的比较研究”,[18]在这些文本中主体同样还是由民族志作者进行书写,它依旧掺杂着民族志作者的思维、认识,话语权力的主动权仍旧紧握在民族志作者手中。同时,民族志书写还与民族志作者和研究对象之间的身份地位、经济发展情况、受教育水平等因素相关,研究对象多为少数成员或者弱势群体,民族志作者则多是知识分子或精英群体,两者在客观的身份地位、知识水平、话语权力等方面就存在差异。所以民族志书写中绝对的话语权力平等是一个伪命题,无论是“独唱”还是“合唱”都不可能实现话语权力的绝对平等,只不过在民族志作者和研究者之间可以通过合作的方式,在双方均获益的基础上实现一定程度的相对客观与理性。
“民族志写作方式不是一系列写作方法的汇总,而是在人类学学科发展的具体场域下的实践;它本身的出发点和目的、写作视角、修辞方法以及理论诉求等都是和人类学学科不断进步和完善相映衬的;它既是一门艺术,又是一门科学,是在积累中不断进步、不断深入的理念;民族志没有最好的写作方式,只有最适宜的写作方式,适宜他者和作者、适宜人性、适宜人类学民族学追求真、善、美的写作方式就是最好的方式”。[19]从业余民族志、科学民族志到实验民族志,从追求新奇、寻求真理到追寻真诚的民族志文本,从单声道、单向的独唱式民族志文本到多声道、多向的合唱团式民族志文本,是民族志写作跟随时代脚步和学科理论不断发展、逐渐推进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既有对民族志文本表述的真实性的不断探讨,也有对民族志写作中不平等话语权力的讨论。
从业余民族志到科学民族志再到实验民族志,民族志研究方法在逐渐变化,民族志文本书写方式在不断创新,民族志文本中主体话语权力的表述亦在潜移默化的过程中发生转变。在该过程中,一方面研究对象的声音日渐出现在民族志文本当中,另一方面民族志作者也从以往隐蔽“我”的看似客观实则主观的第三人称书写方式转向追求“真诚”的第一人称书写方式。类似于小说、散文等形式的民族志文本类型逐渐增多,参与主体日渐多样,文本呈现的内容更加注重整体互动的动态过程,尽量减少或避免平面的静态描述。但需要注意的是,民族志文本中不存在绝对的话语权力平等和绝对的真实,它需要因地制宜、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讨论,实现相对的真实和相对的话语权力平等。同时,民族志文本的书写也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写作方式的选择,只要它是适应现实需要、适合人类发展、适宜社会需求、符合学术规范和道德伦理的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