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晖
集齐一个人的作品欣赏,这种类似“追星”的事,我似乎只对一个从小喜爱的歌手做过。直到这几天,发现自己两三个月一本本读的东西都是来自同一个作者,忽然我就笑了,我这算不算“追星”了呢?遗憾的是,我也称不上是狂热的粉丝,甚至连“文学粉丝”的资格都欠缺,作者也不是“偶像”,曝光度不算是铺天盖地。认识他是偶然,遇见是缘分,开始是新鲜感、好奇感,之后是不同因素引发的认同感,也许才是我这几天盯上苏炜先生的真正原因。
前些天读苏先生一本散文集《独自面对》,那些日子思绪万千,恨不得写出整本书来和这散文集来个“附和”。想想写作艰辛,还背着日常的工作,我也没有“说走就走”的潇洒和“挥笔大干三天三夜的”勇气,于是也就偶尔发发感慨,提笔先写几句。那是本很好的集子,有历史,有趣闻,有沉痛,有快慰,有文学,有艺术,然而更佳的部分是有敬畏,有精神,有情趣,有机会一一对应地写。最近正在读《走进耶鲁》,私以为这是《独自面对》的续篇,也拿来一二说事儿。今天想说的是,苏先生散文的味道和情趣。
向来喜欢对阅读体验给个色调,对作者给个味觉评价,比如这本书是什么基底色调,这个作者是个什么味道的作者,我都统统先来个美食家式的评论。比如酸味的文人,典型的如《镜花缘》中淑士国的腐儒,我最不喜。今天有这样一种人,读了几本哲学、文学、艺术作品就自恃超人一等,动辄引经据典、嘲笑俗世浅薄,伤春悲秋,很矫情,他们无病呻吟,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没有经过多少风浪,偏偏又情怀太多,傲娇成病。这类酸人,有个流行头衔——“伪文艺青年”,我甚至觉得应该追究他们抹杀“文学哲学”美好性的罪过。相对而言,我更喜欢甜和辣的文人,敬重并理解苦的文人。当然这都是极端化单纯化的说法,大多数优秀的作家,文化人,包括艺术家,都不是单一味道。他们或甜中带辣,或辣中带苦,或苦中带甜,偶尔也无伤大雅地小酸一把,五味俱全,复杂多变。但是总有个主“味道”飘出来带着作者自己的烙印。今天就说说,苏老师散文的“甜、苦、辣”。
何为“甜”味的文人,当然是我的个人定义,标签式的说法就是“乐观向上,热爱生活”,然而这么说就降了我心中“甜”的档次。我真正想说的是,带着“甜”的文人,多数是那种经历了世事沧桑,却还能保持着赤子之心和童趣的文化人或艺术家,是甘于平淡但极富生活情趣的幽默之人。这个标准放下去,那些生活一路平坦,无忧无虑的文笔积极向上的人,怕是会不满,但是只有这样的高标准,才能让我复杂敏感的味觉感到满足,因为这“甜”要带着些清气,不能媚,不能浮躁,带着些大隐隐于市的超脱,也带着看透了生活却依然融入生活拥抱生活的热情和勇气。近现代和当代“甜”味的文人,我记忆中有过两位,一位是苏老师书中提过的王安忆,遗憾她的作品我还没有涉猎很深,不敢多议论,只是看过一篇《我们家的男子汉》就记住了她的名字。那篇小文童趣盎然,让我童年就非常欢喜且印象深刻,长大后再看看她的阅历,感觉她确实是个有趣温柔的人。第二位,是我真正喜欢的大家梁实秋先生,虽然和我也算喜欢的“辣”文人鲁迅不在一个阵营,却挡不住我对他一见钟情般的热爱。记得初中一边读着他的《雅舍谈吃》,一边想原来散文可以这么有趣耐读,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有意思,若他在世,我一定跟他一路走一路玩一路听他说话。可就是这位,也是经历了苦难,遭受过排挤,见证过生死的人;就算如此,他还是那么乐此不疲地写着生活的细细碎碎,让你读了能身心愉悦。同样让我思念的,还有丰子恺老先生的漫画,那种淡淡的欣喜,恬静的热爱,也是我一直钦佩并向往的。然而遗憾这些故人神交不得见,直到我现实里终于能“抓”到一位。
初读苏老师小说的时候,觉得他是个文字掌控能力极佳并且思想丰富的作者,《迷谷》《米调》是大菜,但不是“甜”口味的,直到读了结尾总能看出点“无论如何,未来还有戏”的感觉,那时我还谨慎,不过是“其书可读”的状态,但是好奇心会让我接着想了解这个人。读其文艺小品评论和涉及历史政治文化的杂文,“微辣”味多,射中人心,并且开拓视野,有品位,有眼界,认为可为良师,但是我依然观望,怕是敬畏过多束缚了亲切感。直到读散文,看他生活,却发现,哟,这不正是我找的“甜”人?终于抓住一个现成的!那时我就真激动了。《独自面对》有那么些自传的感觉,“交代”了作者幼年至定居海外的诸多有趣片段。当然,要以看历险记的角度,似乎又太委屈了作者,尽管他的经历称得上“传奇”,也着实吓了我一跳,但是传奇外的情趣和精神活动,才是打动我的根本。他“流浪”过欧洲,露宿过街头,当过刀笔吏,也办过自由文学刊物,辉煌过,没落过,也安稳知足过,感慨着、感悟着并独自面对着,但是这些经历,在作者笔下最终都变成了满满的感恩,谢天谢地谢知己,谢新老朋友,谢父母家人。无论大小事,都让你动容。他会因为一只狗、一棵树、一池的荷花、一条河还有自己第一台电脑而欣喜而感动,会对着飞机外的白云产生玄奥的遐想,会在剑桥对着历史出神冥想,也会为一方砚、一出皮影戏、一张古琴而或忧或喜,东奔西走。他可能只为买两个石雕而倾囊窘迫,也可能就为了几口好茶而惦念不忘某个地方,更会为了一位仰慕的老人“立雪为徒”,为旅途遇到的奇人热心人大声道谢。他曾为见一眼“琴中知己”而苦苦追寻,为未曾谋面的“画中知音”而敲锣打鼓。每一件事都是满血满心地参与,都是掏心掏肺地讲究,多么活泼有趣的生命!看他的文,有时想起“老友”丰子恺、梁实秋,笔调平淡但实在有趣;有时又想起那怒放在梵·高笔下的向日葵,每一笔比起这位老先生似乎还要更火热一些。这种有趣和热情会传染,夹杂着更多琐碎方面的认同感,会让你忍不住想说:“咦,原来你也喜欢杜甫!”“原来你也喜欢朗诵。”“哦,对被忽略的民俗文化,原来你也喜欢,你也同我一般担心!”“哦,此人我正想了解,你刚好认识。”这一下,就像遇到个老朋友,他不需多言,但是你却觉得值得交心,值得一起喝茶聊天。你若说,他多好的心境,多么安闲的生活。我却不以为然,没有一种清甜不是由沉痛和孤独发酵出来的,没有一种甜不是万千阅历后独饮一瓢的坚决。
然而只有“甜”的文人,你说他乐观旷达、幽默大度似乎就局限了他的价值。同样的散文,尽管作者带着感恩带着回忆来写,尽管上苍恰好冥冥中是“向着”作者的,我却也读到了人生的苦涩和辛酸,也读到了信仰和敬畏,和不可知的孤独。《独自面对》这个标题,不正是这种心境的感悟吗?如果说这本书,还有《走进耶鲁》,只读到了人性的温暖,我觉得,那你不能算是苏炜老师的忠实读者。你看到他与你言笑晏晏,却读不出他“天涼好个秋”的情感,似乎不算是完整地认识这个人。一定程度上,作者也是个写尽苦与辣的人。
何为“苦”味文人?私以为,人生第一敬重的“苦”味文人是杜甫,最爱的诗人也是他。那些年在流行潇洒喜欢浪漫的李白“粉”的同学中,貌似独我喜欢杜甫,喜欢到为他那一句句诗而哭,“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世事沧桑,唯独他不躲闪、不归隐、不安闲,在别人为自己不得志伤春悲秋的时候,唯独他开口,替弱者仗义执言,唯独他看着自己的哀痛,却想着更多人的悲苦。人说李白豁达浪漫,我承认。但若论心胸勇气,直面人生、不为一己得失过于挂怀、只为家国天下嘶吼的杜甫,何尝不是真正的大丈夫?位卑未敢忘忧国,我本不喜欢儒家入世的功利,却不得不说,千古的高人隐士,都未曾让我如此敬爱。这位“苦”文人,因着他的沉郁顿挫让我流泪。而同样读杜诗会哭的人,也包括苏老师还有他的洋学生,不可不算一种缘分。
谈及《独自面对》的“苦”味,让我揪心的第一篇散文,是苏老师《那一个早晨我被挂在树上》。那个改变了作者懵懂状态的早晨,如今让我也心惊胆颤。这是不是后来让作者反思自我的开始,我不得而知,但那种感受,却让我忍不住去看到自己同样的懦弱和对“人”本身的不自信。有时候不得不“逍遥”,又是多少痛悟和无奈的选择。看到作者和同学顶着诸多压力的苦,看到作者二次漂流海外的伤感,如同饮茶,香味散去,苦味渐渐浮现。尽管这些文字多多少少是作者的阅历,却也让我敬重。写自己生活流离,作者有自嘲有反思,感谢多却极少抱怨。这些苦,一如当年余秋雨的《文化苦旅》,都是值得深深尊敬的。而我也是深深认同这份焦虑和苦心。尤记得当年深深喜欢一位葫芦丝艺人,一生都是被学院排挤在外,但是正是他,吹动了人们的情,吹出了一首《古歌》绝响,把一个小小民族乐器吹遍了中华大地。此君一生清贫,只爱葫芦丝,却在去世那天,引来了五湖四海的爱好者为他一曲《古歌》送行,几年后我才意识到失去了他,如同死去了多年知己一般伤心不已。不同的時代,你无法比较不同的“苦”,但是有所深爱,有所珍视,有所悲悯的古道热肠,却是古今相同的,所以这些苦味,我都深深尊敬。
最后说说辣。何为“辣”?针砭时弊,讽刺骂人者。当然必须有技巧,有智慧,否则就是泼妇。骂人者多,但凡人活着就有看不惯,高级“辣”必然“辣”中带“甜”,见得幽默,有着风度。但是“辣”中也带苦,有醒悟,有责任,骂对了人,骂到位,才能治病。民间辣者多直白有力,文人辣者多深沉长久,不信看鲁迅,骂了过去的话,今天居然还能用来骂人,不知吓怕了多少心虚的人。苏老师是温和的性格,所以他的“辣”看不到剑拔弩张,看不到鲁迅身上的“锱铢必较”的犀利,多是一种“说不得,自己看的”处理。而这种“辣”,无处不在,甚至对自己,作者也可能不留情面“骂”一把。这种泼辣,在其文学小品《西洋镜语》还有着更多体现。
总之,一本散文读下去,我基本认定苏先生不仅书可读,人亦可交。因为他甜,你生活不会缺少欣喜和积极的力量;因为他苦,你方可信赖,方可托付大情大义;因为他辣,方有自省与观人的智慧,才能教导你。得一知音不易,方惹得我絮絮叨叨写下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