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钱”到“货币”

2022-12-28 06:12陈彩虹
书屋 2022年12期
关键词:宏观微观总量

陈彩虹

有情的“钱”和无情的“货币”

“钱”和“货币”,在中文的语境里基本上可以认为是一回事,为“财富一般形式”的统称。细心地看,它们却是可以作出区分的。大致来说,“錢”有生活感,有具体感,更通俗,也更口语化;“货币”有抽象感,有一般性,更学术,还更书面化些。这种区别是可观察到的。中国人每天在商店里总在重复一个问题,“这个多少钱”,而不说“这个多少货币”;但在中文学术文章中,“货币”出现的频率大大高于“钱”。

英文有所不同。中文的“钱”和“货币”只对应一个英文词:Money。相比中文,英文统称的唯一化消解了“钱”和“货币”的生活感和抽象感,既是生活中各种各样具体形态货币的加总表达,又作为一般形态货币的抽象名称存在。也就是说,在英文中谈及“Money”,要么是讲多种具体货币形态的集合总称,如Coin,Paper money,Currency,Legal tender(硬币、纸币、通货、法定货币)等的总称;要么就是在一般抽象的意义上使用它,并不指任何具体货币形态,如在经济学文章中用这个词。若是涉及现实生活的场景,英文就必须改用具体词汇,如购买地铁票用“Coin”(硬币),通常不会用“Money”这个统称词。

中、英文统称的这种差别,在两种语言对译时需要小心处理,才能“信、达、雅”。中译英较为简单,“钱”和“货币”都可以译为“Money”;但英译中时,就需要根据具体情况来选择——凡是“Money”用于表达多种具体货币形态总称时,可考虑用“钱”;凡是“Money”用于表达一般形态货币时,“货币”便是最佳对译。例如,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翻译出版的《金钱的社会意义》(The Social Meaning of Money),英文原著讲的就是私房钱、工资、救济金等具体货币形态,书名中的“Money”翻译为“金钱”,是非常合适的。如果在一篇宏观经济学英文论文中看到“Money”,它一定是抽象意义的,中文对译“货币”应当是不二选择。

中、英文统称的这种差别,显现出在中文语境下讨论“钱”和“货币”的某种便利。这是因为,即使在统称的情况下,中文可以有两个词,对应生活层面的“钱”和抽象层面的“货币”;而不是如同英文那样,仅“Money”一词可用,只能重于抽象性。当看到中文的“钱”和“货币”时,我们很容易对应地联系到社会现实生活和思想学术两个方面;看到“Money”则只会想到它的抽象规定,难以马上具体生活化。由此来看,我们说中文的“钱”,可以说我们就是在谈生活;说中文的“货币”,则主要是讲抽象性的思想学术概念、标准等。

“钱”和“货币”一旦在生活和抽象层面上分别开来,我们关于这个事物的认知就陡然丰富起来。鉴于“钱”是属于生活的,它富于情感,有人伦意味,含道德成分,还关联人生、幸福、生命的价值以及信仰等;抽象的“货币”源自生活,但已经不再属于生活,它通常是数字加上名称,如一百元人民币,其中数量意义突出,价值依大小排列,没有情感内涵,哪怕“巨额”数量也只会让人惊讶一下。简言之,“钱”是有情的生活,“货币”是无情的数字。正是如此地不同,“钱”具有社会生活的意义,“货币”则主要涉及社会数字管理的功用。

我们看几个例子。关于“钱”,耳熟能详的生活说法车载斗量。“捐钱”,表明捐者为他人或社会作出贡献,此“钱”是高尚的;“份子钱”,代表着一种群体范围内社会生活的特殊关系,每个成员都会较自觉按“规则”而为之,这种“钱”有情谊等内容;“有钱能使鬼推磨”,表达了“钱”对于社会生活无孔不入的巨大影响力,“钱”被神化,潜含了一种对“钱”的崇拜意识;“钱是万恶之源”,直截了当将“钱”挂钩到了人世间几近一切“恶”的上面,是批判,是痛恨,更是无奈;最为幽默又有几分哲理的说法是,“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爱恨交织,没它烦恼,有它还是烦恼,这里的“钱”成了人的社会矛盾心理的度量衡。

关于“货币”之说,我们很难在日常生活中找到直接例子。或者说,它隐藏在日常生活的背后,主要作为统一标准尺度抽象地存在。如在商品交易中,“货币”扮演了统一不同物品价值的角色,一本书和一顿饭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但它们都可以用“货币”来衡量,形态的不同被抽掉或隐匿,变成了两个可以比较大小的“数量”,即所谓的价格。显然,“价格”的出现是人类社会开天辟地的大事,世界上所有的物品和服务,不论自然存在的还是人为创造的,都可以由“货币”赋予价格。“货币”抽象地统一了世界,或者说,它创立了一个统一的抽象世界。

在这里,浓缩出一句话来是必要的,也是有意义的:“货币”不是生活,“钱”才是生活。

善恶的“钱”和中性的“货币”

“钱”属于有情的生活,“货币”属于无情的数字,一个自然衍生出来的结论就是:“钱”是有善恶之分的,而“货币”完全为中性。一美元“钱”作为救济金,很可能是一位难民一天的伙食费,它有维系生命的价值,善意深沉;一百万美元作为某人银行账户的存款,仅仅是一个“货币”数字,没有人能够直接判断它究竟是善还是恶。

那么,“钱”的善恶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显而易见,它是从“钱”关联的具体生活内容中来的。来路不正当的钱,通常叫作“黑钱”;扶贫助学的钱,大多称为“善款”;牵扯丑陋之事的钱,有时被骂为“臭钱”。基于“钱”有获取和使用的两个方向,一般情况下,对“钱”的善恶判定,便有“获取善恶”和“使用善恶”的两种不同类型——前者看“钱”是不是取之有道、守法和遵规;后者看“钱”是不是用之合情、合法和合理。

人是生活的主体。“钱”之善恶不过是人之善恶的表现而已。当人们使用“黑钱”“善款”和“臭钱”类的说法时,无一不直指这些“钱”背后人的行为的性质。而人的行为又受不同的善恶观念所驱动,追根溯源“钱”之善恶,可以归结到人们的善恶理念之上,最后达到人性的深层内核。在这个意义上,前面谈及的“钱是万恶之源”,并非是指“钱”这个东西,而是指人性中的某种内在规定,以“恶”取钱,以“恶”用钱,结果让这个“钱”充满了丑陋、肮脏和罪恶。简言之,“钱”不是“恶之源”,人性中的某些欲望才是;同样,“钱”也不是“善之源”,人性中的某些本质才是。

正因为“钱”有善恶之分,并根源于人性,人类的社会生活就会有围绕“钱”而来的行善、扬善和去恶、抑恶的种种主张。这些主张依据人的自然善恶基础,社会相关的法律、道德、宗教信仰和约定俗成的規则等,对人们的行为进行善恶的判定,提出善恶的行为要求,并通过指导、教化、约束和奖惩等方式,调整人们的行为,引导“钱”向善而行,远恶而去。

从“钱”的获取来源上看,人们以自身体力和智力直接的自然性付出获取“钱”,即本原的劳动致富,是“善取”之为——这是人与生俱来就具有的天然之善,又是人类社会赖以存在和发展的根本之善,还是人类社会制度建设的基础之善,它无须再附加任何“人为的”证明、解释和规定;或者说,劳动本身就是人类“善取”金钱的底层逻辑和标准。然而,当人们以自身体力和智力的某种“社会性”付出获取“钱”时,如“以钱生钱”的股票投资,情况就会复杂起来。人们的“取钱”行为出现多元化,有中规中矩的,有投机钻营的,还有阴谋算计的。这也就是人类社会一定会有“取钱”的社会性善恶判定标准和要求的原因所在,它们通过法律、道德、宗教信仰和约定俗成的规则等形式和实践,构建并推崇某种“社会之善”,引导人们在“取钱”时“善为而得”,警示和矫正“非善”的走向,惩治各种类型的“恶行”。一个健全的社会,通常是“取钱”的天然之善和“社会之善”双重境界的叠加。

从“钱”的使用方向上看,人类社会关于“善恶”的主张大多会围绕“利己”还是“利他”的界定来展开。人们将“钱”用于满足自己的需求,在合情、合法和合理的范围内,可以归于一般的“善用”,所谓“善待自己”中的“善”,表明人首先要对自己生命、生存和生活负责;而将“钱”用于社会公共的目的,用于帮助他人,特别是用于救人、济贫和扶弱,此为高度的“善用”,是人性中可贵品质的体现,为人类社会普遍推崇。关于“钱”之“恶用”,人们于自己或他人都有可能受“恶意”驱使而出现,即可能是人们自我需求满足的无度、无益和有害性使用(如超高消费、炫耀性使用和酗酒、吸毒等),也可能是破坏社会系统和秩序、污染社会环境和损害他人生命、财产等的使用。在“钱”的使用方向上,“善恶”的评判是多元的,有时少不了矛盾和对立,但总体而言,一个社会一定有某种基本的共认标准。

“钱”有获取和使用两个方向的善恶之分,自然就会有结合两者的种种说法和实践。一位大学老师拾荒资助学生和一位亿万富翁同样资助学生,哪怕后者资助更多,老师“善为”的程度明显要高。实际上,一个社会更看重既是“善取”又是“善用”的“钱”,这种“钱”于社会是积极、进步和有正向激励的“大善”;同样,一个社会厌恶、憎恨并反对来源和使用都“恶”的“钱”,这种“钱”是社会和谐、进步和发展的敌人,属于“大恶”的范围。不无遗憾的是,由于人类社会实践的特性,信息不对称是常态,一个社会从“取”和“用”两个方向上单独评说“钱”之善恶反倒更为多见,尽管“取”和“用”两者结合的评说道理更为充分。这一点告诉我们,人类社会生活的现实,时常会引致出善恶判别的不完全,甚至于有失真情况发生。也就是说,人性的复杂,不仅有自然的规定,还有社会环境的影响——不是所有的善恶之为都能够被社会看得清清楚楚,并得到相应的奖惩。

“货币”的情况大为不同。它在统一,抽象和综合千姿百态的物品、服务等具体生活内容之时,轻易地消隐了大相径庭的人类情感,卸除了人们五花八门的价值判断,突显出“货币”中性的数量特征。当使用“货币”计量、统合和归类各种财富形态,特别是运用“货币”形成的财富绝对数和相关比例进行排序时,如不同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GDP)比较、不同银行的资产总量对照、不同区域的人均收入分析,人们所在意的,也是这些“货币”数字所表现的,仅仅是它们的大小差别,以及由它们反映的纯粹数量上的“经济意义”,无关乎任何现实社会生活中人的“善恶”,当然更谈不到“善恶”标准的需要和“扬善抑恶”的生活实践主张了。

然而,无关“善恶”的中性“货币”,却是现实社会生活中“善恶”之“钱”特别是“恶钱”的蜕变去处。人们熟知的“洗钱”,就是将“恶取”而来的“钱”,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和途径“洗”得干干净净,转变为无善无恶的“货币”数量。人类的这种行为在许多的文学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可见,“货币”的抽象也好,中性也罢,并非不牵涉“善恶”,而是掩藏了“善恶”,包裹了“善恶”,实质上并没有消灭“善恶”,事实上也消灭不了。也就是说,这里的“钱”转变为“货币”,“善恶”看不见了,但变化的只是形式,“善恶”本身依然如故。是的,当我们手中持有一张纸币、看到一个银行存款数字、听到某个企业实现的利润数额时,一般是不会产生“善恶”之感的。但千万不要忘记,这些是已经抽象了的“货币”数字,只要它们一经联系到“从何而来”“用于何处”的社会生活,“善恶”就会骤然出现。

经济学从“钱”到“货币”

1936年,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问世,标志着在人类居住的这个星球上,一门叫“宏观经济学”的经济学分支扬帆启航。相应地,“微观经济学”的学科疆域被划定。一般来说,科学研究的分工发展即便在一门学科的内部也是经常发生的,并且大多有水到渠成的意味——既有社会时代的需要,又有学科发展积淀的基础。经济学之内“宏观”和“微观”的分枝散叶,可以说,正是这样“需要”和“积淀”复合的产物。这只要梳理一下二十世纪的那段历史就会得到证实。

宏观经济学研究的对象是所谓的“经济总量”,如一个国家的国民收入、总供给和总需求等;微观经济学研究的对象是“经济个量”,如个人、企业的经济行为以及关联的市场供求关系等。以常识而论,“经济个量”是“经济总量”的基础,如“总收入”一定来自所有“个量收入”之和,两种经济学应当是基础和发展的关系。这种理解原则上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五花八门的“经济个量”集合起来通向“经济总量”,是由“货币”这座桥梁来实现的,不是“同类项”的书和饭等以“货币量”的形式相加就变成为“总供给”或“总需求”类的宏观总量。这种“加总”仅仅只是“个量”到“总量”的累积,还是带来了根本性的改变,使微观和宏观经济学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

经济学家们大都认可这样的说法,宏观“经济总量”不是也不可能是微观“经济个量”的简单加总,“个量”到“总量”是存在“合成谬误”可能的——“个量”加总会有相互抵消情形出现,直接累加的“总量”并不客观真实;同时,将微观局部得到的效益“加总”并非就是宏观效益,如个别企业“排污”而获利,必定是对宏观效益的损害。而且,宏观“经济总量”一经形成,就有可见的存在形态,“总供给”和“总需求”之间有自身的逻辑关系和运转规律,宏观经济学理论无法直接从微观经济学的结论中概括出来。事实上,经济学家们没少费时间和精力试图理清经济学这两个分支的关系,努力构建起宏观经济学厚实的“微观理论基础”,现在看来仍然任重道远。目前经济学研究的主流模式还是两种经济学在各自划定的疆域内“自嗨”,它们远没有很好地融合起来。

问题还有更深的一面。“个量”是关于具体经济生活的,“总量”则是关于具体经济生活的社会性统一、抽象和综合。在现代社会中,不论研究“个量”的微观经济学,还是研究“总量”的宏观经济学,它们都确定无疑地关联到“货币”这个东西——“微观”企业的产品成本、员工工资和税后利润等都是由“货币”计量和反映的;“宏观”就更是“货币”形态为主的。当我们结合中文的语境来看这个“货币”时,微观经济学完全可以认为是关于“钱”的理论,而宏观经济学就必定属于“货币”的学说范围了。

相应地,有关“钱”和“货币”不同的规定就会在这两种经济学上得以充分表现,“个量”到“总量”,“微观理论”到“宏观学说”,它们反映的都是“钱”的特质到“货币”中性的变化。这种变化,首先意味着“宏观学说”具体经济生活的消隐,因为“宏观总量”是没有明确“微观来源”的,例如一个国家的收入总量,通常看不到具体个人和企业的贡献;其次,这种变化表明了“宏观学说”中人们情感的消失,微观之“钱”上人的喜怒哀乐,在宏观的“货币”之上是感觉不到的,例如“货币”表现的社会商品供应总量,谁也不会因为它而情绪起伏;再次,这种变化显示了“宏观学说”中生活“善恶”内容的消退,尽管“宏观总量”也会有“来源”和“使用”方向,也会有“善取”和“善用”的考量,但只要这种“总量”没有还原于“个量”,没有具体化为微观的“善用”,“宏观总量”就只是数字,如社会消费总量,“善用”与否只有当它使用到微观消费事项之上时,才有评说的基础。概而言之,微观经济学因近“钱”而富于生活的七情六欲,宏观经济学则因近“货币”而远离了情感丰富、“善恶”分明的具体经济生活。

微观和宏观经济学这种分割的现状是有社会现实基础的。在现代社会中,经济事项、经济活动和经济问题,就有所谓“微观”和“宏观”两种不同的形态。它们可以根据经济主体的不同区分开来——“微观经济”的主体是个人和企业,“宏观经济”的主体是政府。可见,“货币”作为桥梁实现“个量”到“总量”的转化,首先是在社会经济生活中完成的。一个国家的经济管理,从国民收入增长的设定或预测,到对通货膨胀的控制,再到财政和貨币政策的决定等,都是“货币”计量出来的“总量”把玩,构成了“宏观经济”。宏观经济学不过是研究“宏观经济”的学说而已,它所关注的,就是已经从社会经济生活的“微观个量”综合而成的“宏观总量”,即“总供给”“总需求”类的研究对象。也就是说,宏观经济学是有特立独行的社会现实基础的,它弱化、忘却甚至脱离“微观个量”和“微观理论基础”,很容易发生。不无遗憾,这正好是我们面临的景致。

人类社会的理论和实践总是相互作用的。“货币”之宏观经济学和“钱”之微观经济学的分割,对于社会经济生活直接也是最大的作用在于:我们更习惯于用“宏观总量”表达对经济现实的理解,忽略、回避和忘记隐藏在这些“总量”后面的人类情感和“善恶”问题;甚至于,我们更乐意、更喜欢用“宏观总量”的结论替代“微观个量”的实际;用“货币”中性的数量消除具体化在“钱”之上人的情感和“善恶”判断——经济总量、投资总量、消费总量以及在此基础上的人均数量说得越来越多,而单个的“经济故事”说得越来越少,“故事”中的喜怒哀乐自然就消散在风中了。毫不夸张地说,这种“鸵鸟式”的做法让我们越来越迷失在复杂的经济世界面前,不知所措时常就是这种迷失最为生动的表现。由此而及,经济学家们是不是应当再多花一些时间和精力多看看“微观的”个人和企业,多探究“宏观总量”背后的“微观个量”原因,在连通、完善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的关系上做出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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