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哀词摧肺肝
——苏轼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赏析

2022-12-28 08:03王明玫甘肃省景泰县第六中学
课外语文 2022年17期
关键词:孤坟王弗亡妻

⊙王明玫(甘肃省景泰县第六中学)

★悼亡诗是我国古代诗歌常见题材,最早可追溯到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魏晋时期著名诗人潘安创作的《悼亡诗三首》将悼亡诗推到了新的境界。也就是从那时起,悼亡诗逐渐成为悼念亡妻、亡妾的专属。时至宋代,以词为盛的文学氛围使得“悼亡诗”逐渐发展成“悼亡词”。借助于腾挪跌宕的章法结构以及悲凉哀婉的意境组合,宋代悼亡词完美抒发了创作者对离世故人的无限怀想之情,《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便是其中的代表作品。

一、苏轼与《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苏轼是我国北宋时期集大成的文学创作者。他在诗、词、绘画、音乐等领域均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轼一生对政治抱有极高的热情,但不幸的是,虽然他满腔热血、满腹经纶,仕途却并不顺利,常年被贬谪在外。苏轼以一种豁达宽广的心态去面对政治道路上的种种得失,并将他的性情、襟怀、人生态度等都融于其艺术作品之中。“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就是其胸襟最好的体现。人们提到苏轼,总是想到“大江东去”式的豪迈,但其实他也不乏缠绵凄恻之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就为我们展示了其情感细腻的一面,表达了他对亡妻肝肠寸断、痛彻心扉的相思之情。

本词创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此时苏轼亡妻王弗已逝世十年。苏轼与妻子一朝永别后,他十载萦心,积思成梦,心中的悲痛与思念与日俱增,最终创作出有“千古第一悼亡词”之称的绝世佳作。与王弗相遇、相知、相恋时,苏轼年十九,王弗只有十六岁,但她知书达理并且聪明贤惠,对上恭敬,对下慈爱,二人情深恩爱。对苏轼来说,王弗不仅是生活上的伴侣,更是精神上的知己。可惜造化弄人,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仅二十七岁的王弗便早早离世,只留给苏轼一个七岁的孩子。次年苏轼遵照父训,将王弗迁葬回其故乡眉山。在王弗逝世的这十年中,苏轼的仕途也颇为不顺,在朝中深受排挤的他,先是通判杭州,后又至密州。在任密州知州时,苏轼上书罗列吕惠卿强制推行新法所导致的扰民之罪,但因吕惠卿位高权重,朝廷不仅未阻止新政推行,反倒将王安国、郑侠等一批反对新政的官员加以惩处。身处密州且深感自危的苏轼不禁回忆起过去十年“飘然未可期”的种种苦楚,迸发出对亡妻的无比思念之情。他是多么渴望向王弗诉说过去十年的种种不幸,并得到妻子的安慰与疏导。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兼为知己和诤友的妻子如今却在千里之外的“孤坟”下。《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出来的。

二、超乎寻常的感情境界:生者与死者的感情交流

词共分为上下两阕,上阕用于表达对亡妻的思念,下阕记录了苏轼梦中的场景,用来衬托其对亡妻的哀伤之情。“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开头便直抒胸臆,感人至深。对于相爱的夫妻来说,一日不见便已如隔三秋。可以想象,在十年的离别时光中作者内心是如何煎熬。“茫茫”二字,形象地传达了一股苦寂凄清之感,而前面的“两”字则将本词升华,使本词不再是作者对亡妻的单向诉说,而是成了夫妻二人的双向交流:九泉之下的王弗同样也在日夜思念着漂泊在外的丈夫。“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其中的“千里”与“十年”相对应,从时间与空间两个方面表达了作者对妻子的思念。细细品读,可以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又何止千里,分明是生死之别,作者的痛心与苦楚跃然纸上:夫妻二人是多么渴望有一天可以互诉衷肠,可现实却是一人在人间,一人在千里之外的孤坟下。苏轼渴望将心中的苦闷吐露出来,却发现“无处话凄凉”,孤寂与思念之情更甚。本句也暗示了作者在政治上的悲观处境,蕴含着自己在这十年间抱负不得实现的失意之感。“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将词作的情感推到了一个新的高潮。在苏轼亡妻故去的十年间,苏轼遭受了亲人离去、宦海沉浮等诸多的打击和摧残。虽然当时年仅四十岁,但曾经意气风发的苏轼已经不在,只留下容颜苍老、形体衰败、尘土满面、两鬓斑白。即便冲破阴阳界限,夫妻重新相见,恐怕妻子也早已认不出他,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悲伤的吗?

下阕是苏轼对正月二十日夜所梦之景的描写。“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这既是苏轼梦中所见,也是昔日的真实场景。“小轩窗”与上阕的“孤坟”形成鲜明对比。次句“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是在上句情境下对二人后续动作的描写。在梦中夫妻二人终于打破时间、空间、生死阴阳的屏障,但相见后二人却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十年的相思之情最终化为了泪水与对望。久别的夫妻二人重逢后没有亲昵与寒暄,所有的情感均浓缩在泪水之中,营造出“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意境,给人以极大冲击,可谓是整首词的点睛之处。“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是本词的最后一句,写的是梦醒之后的情境。苏轼不仅仅在继续隔空怀念早已去世的妻子,而且遥想到千里之外明月夜下的王弗也因时刻想念丈夫而肝肠寸断。纵观全词,夫妻之间的情感交流从未停止。

我们常说,时间是最好的解药。随着时间的消逝,对亡故爱人的情感会渐渐淡化趋于平复,可苏轼对王弗的感情却不是这样,纵使已过十年之久,纵使妻子埋在千里之外的四川眉山,苏轼依然持续地感受着她的存在,不肯跨过这道坎,断了这道念。明明夫妻之间早已阴阳永隔,他偏偏坚信只是千里相隔,会有相逢之日。王弗早已化作一粒尘埃,苏轼依然在心中挂念、怜惜着妻子。在某种意义上,在这对情深意笃的夫妻中死者反倒是幸运的。死者早已入土为安,生者却在心中时刻挂念。苏轼心中妻子鲜活的形象与千里孤坟的现实两相对比,体现出极强的情感张力,更使人绝望的是,即便真的有朝一日夫妻之间得以再次相见,看到如今失魂落魄、微霜满鬓的丈夫,王弗怕是早已无法认出。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将苏轼推向悲剧旋涡之中而无法自拔,也使得这首悼亡词有了不同于之前所有悼亡词的超乎寻常的感情境界。它不是苏轼用笔墨写成的,而是其真挚浓烈的情思、沉郁心底的伤痛历经十年凝结而成的。

本词之中对亡妻的情感之所以能感人肺腑,就在于苏轼不仅仅是在触景生情地追忆故人,而是以“怀人”的方式在与妻子不停地展开情感交流。虽然妻子的肉体早已不在,可她依然活在苏轼的精神世界之中。

三、超越时代的思想境界:对女性人格的尊重

在强调“以夫为纲”的封建社会里,苏轼并没有把爱妻王弗视作自己的附庸品,而是把她看作自己精神上的知音。这使得本词有了超越时代的思想境界,体现了对女性独立人格的尊重。苏轼之前的悼亡诗与悼亡词中,妻子、恋人等更多的是以操劳家务的生活陪伴者形象出现,如潘岳在《悼亡诗》中写道:“岂曰无重纩(音况),谁与同岁寒”“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又如元稹《谴悲怀》写妻子“顾我无衣搜荩箧,泥地沽酒拔金钗”。这些作品虽写出了丈夫对妻子的真挚情感,但妻子未能从根本上摆脱陪伴者这一角色。

《江城子》一词中,妻子王弗是可以与他互诉衷肠的灵魂知己,伴随着爱妻的去世,苏轼也就“无处话凄凉”了。在下半阕的梦境幻象之中,苏轼以欣赏者的视角,看到妻子正在轩窗下梳妆,此时妻子是生活中、词作中真正的主角,是全词中的灵魂人物。

借助王弗归葬于眉山时苏轼所作的《亡妻王氏墓志铭》中的描写,我们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苏轼与妻子之间的关系。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可以看出王弗的智慧与体贴,从“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可以看出妻子谨慎的性格和对苏轼事业上的关心,在苏轼与客人交谈公务的时候,王弗会“立屏间听之”,并且会与丈夫交流自己的看法,告诉丈夫何人宜交往,何人应该敬而远之。这种夫妻关系,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背景下极难想象。在这些片段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两人之间平等相知的亲密感情。苏轼对妻子王弗不仅有爱恋之情,对其才华和人品更是倾慕。可是命运却是如此捉弄人,身为精神知己的妻子却早早离世。苏轼自己的仕途之路也屡受打击,他是多么希望相亲相知的妻子能在今天倾听自己的心声,给予自己安慰、开导,然而现实却是自己独自一人身处“火冷灯稀”的“寂寞山城”密州,妻子则在千里之外的孤坟之中,忆起过往恩爱情深,经十载而积思成梦,遂在梦醒之后创作了这一流芳千古的悼亡佳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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