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三国诸侯论探微

2022-12-28 13:56向丽妃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0期
关键词:袁绍诸侯刘备

张 钊,向丽妃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苏轼才兼四部,善于援史入文,新天下学人耳目。他久在仕宦,其学术往往关切现实政治,发挥古为今用的政治人生观,他对三国诸侯的评价则正与心目中的为君之道产生联系。诸侯本指上古三代时的领主、封君,后来亦可代表乱世割据中拥有独立武装的强大军阀,比如诸葛亮《出师表》即以“诸侯”一词相称呼,因此本文以“三国诸侯”来概括曹操、刘备、孙权、袁绍、董卓等重要人物。在东汉末年这个特殊的历史阶段,诸侯身上往往兼有“君”“臣”的特点,他们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行君之实,而又背负汉臣之名,我们将关注重点放在与“君”相关的方面上来,使之与为君之道相符。对苏轼论三国诸侯这一问题,历代已有学者进行评述、讨论,明人茅坤、清人储欣等针对苏轼《魏武帝论》中阐发的观点予以批判;到了当代,王水照、朱刚在《苏轼评传》中探讨了苏轼对曹操的指斥。同时,国外汉学界在苏轼研究方面也有对其三国人物题材作品的涉及,如金斯伯格提出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苏轼认识到作为“一代之雄”的曹操犹失败于赤壁,更何况是自己,于是他将个人有限的痛苦放在无穷的水月之下去重新观照,在哲学思考中实现了自我超越。另外,在对三国诸侯的研究方面,方诗铭《三国人物散论》以不同的人物及其关系为线索进行论说,我们可以看出其帝魏轻刘的倾向;禚梦庵《三国人物论集》及《续论》不避一家之言,读来颇为受益;还有许多研究《三国演义》人物的著作与论文,但由于是从话本小说的角度出发,与本文所涉方面不符,所以我们不再过多讨论。在目前的研究基础上,我们可以具体结合苏轼的现存相关文献深入探索,整体观照苏轼的立论特色,细致总结苏轼所推崇的为君之道,这对我们探究其三国诸侯论乃至三国人物论大有裨益。

一、料敌——建功立业的利器

料敌,是君主运筹帷幄、开疆拓土的才能。君主对敌情的判断,会直接影响己方的战略全局,重要性不言而喻。在苏轼的三国诸侯论中,料敌是他最先关注、最先讨论的内容。苏轼希望从历史中汲取智慧,应对北宋面临的外在军事威胁,这正体现出古为今用的政治人生观。

苏轼自十一岁起以父为师,他的学术风格带有鲜明的三苏家学特色。三苏之为学,用苏辙的说法可谓“闭门书史丛,开口治乱根”[1]130(苏辙《初发彭城有感寄子瞻》),正是纵横捭阖、古为今用。当时北宋政权与辽、西夏对峙,九州不一统,最为用兵之际,苏洵遂在文章中纵览古今,大谈军事见解。宋人叶梦得《避暑录话》:“苏明允本好言兵,见元昊叛,西方用事久无功,天下事有当改作,因挟其所著书,嘉祐初来京师,一时推其文章。”[2]622苏轼继承了父亲的学术特色,他在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参加制科考试时所进五十篇策、论中多有军事方面的探讨,其中与三国诸侯有关的文章当属《魏武帝论》,这篇史论也是苏轼当时结合具体历史案例探讨具体军事问题的典型之作。开篇立论时,苏轼认定战场决胜的关键在于参酌利害得失、正确判断敌情:

古之所谓大智者,知天下利害得失之计,而权之以人。是故有所犯天下之至危,而卒以成大功者,此以其人权之。轻敌者败,重敌者无成功。何者?天下未尝有百全之利也,举事而待其百全,则必有所格。是故知吾之所以胜人,而人不知其所以胜我者,天下莫能敌之。[3]291

苏轼在讨论智者标准的基础上,通过列举夏、商、周三代和汉末历史人物的事迹,逐渐引出对曹操用兵的批评,他认为曹操两次揣摩敌情的失败是曹魏未能击破刘备、孙权的原因:

魏武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是故有所重发而丧其功,有所轻为而至于败。刘备有盖世之才,而无应卒之机。方其新破刘璋,蜀人未附,一日而四五惊,斩之不能禁。释此时不取,而其后遂至于不敢加兵者终其身。孙权勇而有谋,此不可以声势恐喝取也。魏武不用中原之长,而与之争于舟楫之间,一日一夜行三百里以争利。犯此二败以攻孙权,是以丧师于赤壁,以成吴之强。且夫刘备可以急取,而不可以缓图。方其危疑之间,卷甲而趋之,虽兵法之所忌,可以得志。孙权者,可以计取,而不可以势破也,而欲以荆州新附之卒,乘胜而取之。彼非不知其难,特欲侥幸于权之不敢抗也。此用之于新造之蜀,乃可以逞。故夫魏武重发于刘备而丧其功,轻为于孙权而至于败。此不亦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之过欤?[3]292

总而言之,这是曹操料敌的失误。在苏轼看来,刘备和孙权各有长处与不足,而曹操错误地判断了这些要素。刘备诚然有盖世的才能,但是缺乏应对突如其来的危机关头的胆略。刘备占领益州不久,曹操便攻略汉中,此时益州大局待定、人心惶惶,乃是曹操取蜀的最佳时机。可是曹操过于重视刘备的才能,没有选择继续南下,以至于贻误战机,从此再也没能击败刘备。反之,苏轼认为曹操过于轻视孙权,导致赤壁之战的失利。孙权有勇有谋,不会屈服于敌方的强大军势,因此曹操应该充分利用自己压倒性的实力优势,稳扎稳打地运筹帷幄。可是曹操却选择大军急袭,故而在赤壁遭到痛击。王水照、朱刚《苏轼评传》中谈到曹操这两处失误:“这两者皆用非所宜,其故不在兵法如何,而在于未能‘权之以人’,即对敌人的心理不够了解,或未关注这个方面,没有在心术上称量敌我双方的高下强弱。”[4]307曹操没有正确的识见,没有相应的策略,其失败不可避免。虽然就史实而言,苏轼的观点有失于偏颇,难免在应试中刻为求新立异之嫌,但是他所阐发的“权之以人”的军事思想却对现实政治有着借鉴意义。北宋、辽国和西夏之间的敌对关系,正与曹操、刘备和孙权三足鼎立相似,苏轼从历史中得来的策略即是为了服务于现实所需。他参加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是以皇帝为预期读者,所阐述的军国方针是以皇帝的视角出发,自是希望宋仁宗能够吸取曹操的教训,采纳自己的见解,准确地分析敌情,运用到对辽、夏的战争中。

根据现存文献,苏轼第二次借助三国诸侯来论述料敌之必要,乃是宋神宗元丰四年(1081)秋。《宋史·夏国下》:“四年四月,有李将军清者,本秦人,说秉常以河南地归宋,国母知之,遂诛清而夺秉常政。鄜延总管种谔乃疏秉常遇弒,国内乱,宜兴师问罪,此千载一时之会。”[5]10819当此之时,被贬黄州的苏轼作《代滕甫论西夏书》,其中谈到曹操灭袁氏的策略:

臣窃观善用兵者,莫如曹操。其破灭袁氏,最有巧思。请试为陛下论之。袁绍以十倍之众,大败于官渡,仅以身免。而操敛兵不追者,何也?所以缓绍而乱其国也。绍归国益骄,忠贤就戮,嫡庶并争,不及八年,而袁氏无遗种矣。向使操急之,绍既未可以一举荡灭,若惧而修政,用田丰而立袁谭,则成败未可知也。其后北征乌丸,讨袁尚、袁熙,尚、熙走辽东,或劝操遂平之。操曰:“彼素畏尚等。吾今急之则合,缓之则自相图。其势然也。”遂引兵还。曰:“吾方使公孙康斩送其首。”已而果然。若操者,可谓巧于灭国矣。灭国,大事也。不可以速。……故臣愿陛下之取西夏,如曹操之取袁氏也。[3]3680

曹操能够事半功倍地尽扫袁氏余党,正是充分揣测敌情,抓住了袁氏阵营的内部矛盾,敛兵而缓图。袁绍败退时,其麾下三子、文臣争斗不休,倘若曹操加兵急攻,则其一致对外,难以攻破;倘若放缓脚步,坐视其变,则其帷幄之中已近土崩瓦解,而后一战可定。袁绍去世后,次子袁熙、季子袁尚败走辽东,曹操用同样的方式坐等袁氏与辽东军阀公孙康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因此,苏轼认为朝廷应该借用曹操的军事策略对付西夏。如今西夏内乱,北宋应该利用这一有利条件,“深虑而远计之”[3]3681,而不是贸然大举进攻:

今者主弱臣强,其国内乱。陛下使偏师一出,已斩名王,虏伪公主,筑兰、会等州。此真千载一时,天以此贼授陛下之秋也。兵法有之:同舟而遇风,则吴越相救如左右手。今秉常虽为母族所篡,以意度之,其世家大族,亦未肯俯首连臂为此族用也。今乃合而为一,坚壁清野以抗王师,如左右手。此正同舟遇风之势也,法当缓之。[3]3680-3681

可惜,“神宗奇其策,然不果用”[5]8550(《宋史·滕元发列传》),宋军大举西征,终获败绩。而西夏所用策略,恰合苏轼的判断:“初,夏人闻宋大举,梁太后问策于廷,诸将少者尽请战,一老将独曰:‘不须拒之,但坚壁清野,纵其深入,聚劲兵于灵、夏,而遣轻骑抄绝其馈运,大兵无食,可不战而困也。’梁后从之,宋师卒无功。”[5]10820(《宋史·夏国下》)倘若宋神宗可以听从苏轼的建议,借鉴曹操知己知彼的战略思想,那么此番军事行动至少不会正中敌方下怀,定然会取得更好的战绩。

在苏轼的三国诸侯论中,料敌具有军事层面的意义。当北宋的对外矛盾加剧时,苏轼两次以曹操用兵为论点,前者批判曹操未以正确的策略对付刘备、孙权,后者赞同曹操翦除袁氏的方法,其目的皆在于希望皇帝能够发挥料敌的作用。可惜宋仁宗、宋神宗均未践行此道,北宋也在此期间始终与二国鼎足对峙,未能取得质的突破。

二、包容——安邦定国的保障

包容,是君主安定庙堂、整顿朝纲的素质。苏轼熙宁二年(1069)《上神宗皇帝书》极言忧患之中尤当包容:“且大时不齐,人谁无过?国君含垢,至察无徒。若陛下多方包容,则人材取次可用。必欲广置耳目,务求瑕疵,则人不自安,各图茍免。恐非朝廷之福,亦岂陛下所愿哉?”[3]2882两宋长期面临内外矛盾交织的情况,外有少数民族政权的侵袭,内有不同政治集团的倾轧,二者严重消耗了两宋国力。“在两宋激烈复杂的党争中,君主几乎始终左右着党争的进程,决定着朝中每个派别的升降浮沉,决定着朝中每个臣子的命运。”[6]7党争深刻影响了宋代政治,当君主不能容纳不同的声音,反而偏听一方、打击对方,那么朝纲必然会混乱,外来的威胁亦会随之加剧,社会将陷入全面的危机。苏轼的仕宦生涯总是被卷入形形色色的党争,他一再认识到党争的危害,遂从三国诸侯中吸取教训,强调君主应具有广开言路、咨诹善道的器量。

苏轼在三国诸侯里最重视曹操,此番仍以论述曹操为主。其作于元丰以后的史评《曹袁兴亡》对比了曹操、袁绍在官渡战后的内政举措:

魏武帝既胜乌桓,曰:“吾所以胜者,幸也。前谏我者,万全之计也。”乃赏谏者,曰:“后勿难言。”袁绍既败于官渡,曰:“诸人闻吾败,必相哀,惟田别驾不然,幸其言之中也。”乃杀丰。为明主谋而不忠,不惟无罪,乃有赏。为庸主谋而忠,赏固不可得,而祸随之。今吾知孟德、本初所以兴亡者。[3]7250

当时,曹操和袁绍帐下均有内部矛盾,其中不乏意气之争。然而曹操宽以待谏者,袁绍惭而杀田丰,这便是影响官渡战果的内因。曹操虽然军事实力不如袁绍,但其虚怀纳谏、多谋善断,不似袁军内外离心,故能以少胜多,此正是曹操的包容在发挥作用。对于袁绍在器量方面的缺失,《三国志·魏书·董二袁刘传》已有定论:“绍外宽雅,有局度,忧喜不形于色,而内多忌害,皆此类也。”[7]151苏轼的这一观点还被秦观接受,秦观“按苏轼的指教编写了‘进卷’,去应元祐年间的制科,完全步了二苏的后尘”[8]66,其《袁绍论》正体现苏轼的三国诸侯论中对包容的重视:

天下之祸,莫大于杀士。……世之论者,皆以袁绍之亡系于官渡,臣窃以为不然。绍之所以亡者,杀田丰耳。使绍不杀田丰,虽有官渡之败,未至亡也。……(汉)髙祖围于平城而还,以二千户封(娄)敬,号建信侯。绍败而还,惭丰而杀之。呜呼,人之度量相远,一至于此哉!……绍虽败于官渡,而冀州之地,南据大河,北阻燕代,形势之胜尚可用也。向使出丰于狱,东向而事之,问以计策,卑身折节以抚伤残之余,亲执金鼓以厉奔走之气,内修农战,外结英雄,纵不能并吞天下,岂遽至于亡哉?[9]714

秦观谈论袁绍杀田丰,乃是借用了《三国志·魏书·董二袁刘传》的史评:“昔项羽背范增之谋,以丧其王业;绍之杀田丰,乃甚于羽远矣!”[7]163而他将袁绍败亡的主因归结于此,认为其甚于官渡之败绩,则带有苏轼的“制科人习气”。苏轼《曹袁兴亡》是将曹操的包容与袁绍的狭隘进行正反对比,秦观《袁绍论》则是从袁绍的视角分析缺乏包容的危害性,两篇文章足可互为参照。苏轼的史评是个人的学术札记,而秦观参加制科考试,其史论将会为时主宋哲宗所阅读。因此,苏轼将其所推崇的为君之道教授于弟子,自当有委曲劝上之意。

在不同的政治、军事势力对峙时期,内事与外事同样重要。袁绍开始讨伐曹操时,谋士沮授便发现了袁绍阵营内部存在的问题,认为战事存在隐患:

沮授临船叹曰:“上盈其志,下务其功。悠悠黄河,吾其济乎!”遂以疾退,绍不许而意恨之,复省其所部,并属郭图。[10]1621(《后汉书·袁绍刘表列传》)

这番言行反而引起袁绍的气愤,袁绍不仅不听取意见,而且还撤销了沮授的军事编制。官渡之战初期,袁绍以强大的军力占据主动权,曹操坚壁自守,粮草紧张。这场战役的转折点,就是袁绍帐下谋臣许攸的出走,该事件与其阵营的内部矛盾不无关系:

许攸进曰:“曹操兵少而悉师拒我,许下余守埶必空弱。若分遣轻军,星行掩袭,许拔则操为成禽。如其未溃,可令首尾奔命,破之必也。”绍又不能用。会攸家犯法,审配收系之,攸不得志,遂奔曹操,而说使袭取淳于琼等。琼等时宿在乌巢,去绍军四十里。操自将步骑五千人,夜往攻破琼等,悉斩之。[10]1622(《后汉书·袁绍刘表列传》)

河北名将张郃虽然已经猜到曹操会攻击乌巢,但袁绍并不采纳张郃所献援救乌巢的建议,而是听从郭图的主意,以主力部队攻击曹操的大本营。战败之后,郭图为了减免自身的责任,反而栽赃张郃,遂导致张郃投降曹操:

郃说绍曰:“曹公兵精,往必破琼等;琼等破,则将军事去矣,宜急引兵救之。”郭图曰:“郃计非也。不如攻其本营,势必还,此为不救而自解也。”郃曰:“曹公营固,攻之必不拔,若琼等见禽,吾属尽为虏矣。”绍但遣轻骑救琼,而以重兵攻太祖营,不能下。太祖果破琼等,绍军溃。图惭,又更谮郃曰:“郃快军败,出言不逊。”郃惧,乃归太祖。[7]394(《三国志·魏书·张乐于张徐传》)

这些内部矛盾多发于袁绍阵营,并非偶然,归根结底在于袁绍向来偏听偏信、不容他声,部佐之间的斗争遂愈演愈烈,以至于导致整个集团的覆败。而曹操在取得胜利之后,并不追究当初处于劣势时对自己怀有二心的下属:

既还,科问前谏者,众莫知其故,人人皆惧。(曹)公皆厚赏之,曰:“孤前行,乘危以徼幸,虽得之,天所佐也,故不可以为常。诸君之谏,万安之计,是以相赏,后勿难言之。”[7]21(《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曹瞒传》)

由此可见,曹操的包容之心远胜于袁绍,这是影响官渡战局的内因。苏轼、秦观分别关注袁绍杀田丰之事,实则将这一战役视为重要的历史教训。

除曹操、袁绍之外,苏轼应当对孙权的器量有所微词。元祐三年(1088),吕公著因年事已高,乞求致仕。四月,时任翰林学士的苏轼秉承太皇太后的意愿,作《赐新除司空同平章军国事吕公著上处二表辞免恩命不许断来章批答二首》以示挽留,其中有数句云:

蜀使抗词,则孙权回顾,叹张昭之不在。[3]4583

此处典出《三国志·吴书·张顾诸葛步传》:“(张)昭每朝见,辞气壮厉,义形于色,曾以直言逆旨,中不进见。后蜀使来,称蜀德美,而群臣莫拒。(孙)权叹曰:‘使张公在坐,彼不折则废,安复自夸乎?’”[7]903苏轼以此为类比,显然是将吕公著视为张昭般的人物,那么宋哲宗则不应该如同孙权气走张昭那样,放任吕公著告老还乡。这篇拟皇帝口吻所作的批答,会经过宋哲宗亲自审阅,想其读至此处,当感学士拳拳之意,珍惜殿前的臣子。

当苏轼遭受政治迫害、远离庙堂之际,他在坚守臣节的同时,亦会思考君道的重要。元符三年(1100)正月,苏轼在海南昌化军贬所作诗《庚辰岁人日作,时闻黄河已复北流,老臣旧数论此,今斯言乃验,二首·其一》,其中有一联云:

三策已应思贾让,孤忠终未赦虞翻。[11]5051

对句典出《三国志·吴书·虞陆张骆陆吾朱传》:“(虞)翻性疏直,数有酒失。(孙)权与张昭论及神仙,翻指昭曰:‘彼皆死人,而语神仙,世岂有仙人邪?’权积怒非一,遂徙翻交州。虽处罪放,而讲学不倦,门徒常数百人。……在南十余年,年七十卒。”[7]976-978陈寿作史评云:“虞翻古之狂直,固难免乎末世,然(孙)权不能容,非旷宇也。”[7]990孙权乃少年英主,后期却难免于昏聩,偏狭的器量使得不少功臣身处穷途。此时苏轼以一片孤忠的虞翻自比,用孙权比喻追贬元祐党人的宋哲宗。苏轼曾在元祐六年(1091)兼侍读学士,以古圣先贤之道教导宋哲宗,然而宋哲宗亲政以后并不顾念师生情谊,在以章惇为代表的新党教唆之下,将元祐党人贬谪至天涯海角,新旧党争陡然发展至顶峰。如果皇帝能够怀有宽宏的包容之心,能够允许不同的声音存在,那么士人就会求同存异、心向朝廷;如果越来越多的士人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因异论而获罪,那么长此以往,朝廷会失去士人之心,社会危机就会降临。苏轼认为王安石在学术和政治上的弊端在于使人同己,在苏轼看来,健康的学术、政治环境一定具有包容性,这要求君主具有非凡的器量。如今苏轼听闻黄河北流,面对蓝波浩淼,当更涵泳包容之可贵。

在苏轼政治生涯的中后期,其三国诸侯论有了新的发展,开始关注君主的包容。这同样是在北宋内忧外患的现实环境之下催生的精神财富,是苏轼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对为君之道的新思考。

三、仁义——治世济时的脊梁

仁义,是古代优秀的儒家士人梦寐以求的为君之道,苏轼自然不例外,“致君尧舜”是他从少年时期开始就怀有的政治理想。苏轼在元丰元年(1078)所作《张安道见示近诗》有云:“少年有奇志,欲和《南风》琴。”此处典故可上溯至《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12]卷十一汉儒郑玄注:“南风,长养之风也,以言父母之长养己。”[12]卷十一《南风》在后世成为帝舜仁德的象征,苏轼此联诗句,正是表示愿将帝舜的仁义播撒于天下万民,他理想中的贤明君主自然要向尧舜看齐。而在三国诸侯论中,他对仁义的关注乃是贯穿其创作生涯始终。

苏轼在入仕之前的策论中,已经开始用仁义来评价三国诸侯。嘉祐五年(1060)所进《诸葛亮论》虽以诸葛亮为立论的焦点,但苏轼通过贬斥曹操来抬高诸葛亮抗曹的行为:

曹操因衰乘危,得乘其奸,孔明耻之,欲伸大义于天下。当此时,曹公威震四海,东据许、兖,南牧荆、豫,孔明之恃以胜之者,独以其区区之忠信,有以激天下之心耳。夫天下廉隅节概慷慨死义之士,固非心服曹氏也,特以威劫而强臣之。[3]378-379

既然曹操乱世逞奸,那么刘备自然就处于仁义的立场,苏轼赞许刘备不取荆州刘琮而自代。然而当刘备袭取益州,苏轼同样批评他的行为与曹操相似。接着,苏轼指出诸葛亮杂用仁义与诡诈的手段,这又进一步突出了刘备的忠信:

刘表之丧,先主(刘备)在荆州,孔明欲袭杀其孤,先主不忍也。其后刘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数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夺之国,此其与曹操异者几希矣。曹、刘之不敌,天下之所共知也。言兵不若曹操之多,言地不若曹操之广,言战不若曹操之能,而有以一胜之者,区区之忠信也。孔明迁刘璋,既已失天下义士之望,乃始治兵振旅,为仁义之师,东向长驱,而欲天下响应,盖亦难矣。[3]379

需要注意的是,苏轼有一处征引史事有误,《三国志》记载刘备攻取益州之后迁移刘璋时,并未说明这是诸葛亮的主意,《三国志·蜀书·刘二牧传》:“先主迁璋于南郡公安,尽归其财物及故佩振威将军印绶。”[7]646苏轼据此申论,自是失当。《诸葛亮论》全文旨在批评,而苏轼将刘备的不义之举归于诸葛亮所为,似有扬彼抑此之嫌,从中可见苏轼坚持认为刘备乃仁义之君,仁义始终是不可动摇的评价标准。

如果说《诸葛亮论》尚从正面赞誉刘备的仁义,那么苏轼现存入仕以后的诗文里,则是指斥三国诸侯有失于仁义的情况,从而反衬出仁义的光辉。制科考试以后,苏轼在凤翔府签判任上开始了自己的仕宦生涯。嘉祐七年(1062)二月,苏轼作《壬寅二月,有诏令郡吏分往属县减决囚禁。自十三日受命出府,至宝鸡、虢、郿、盩厔四县。既毕事,因朝谒太平宫,而宿于南溪溪堂,遂并南山而西,至楼观、大秦寺、延生观、仙游潭。十九日乃归。作诗五百言,以记凡所经历者寄子由》,诗中联想到有关董卓的历史:

东去过郿坞,孤城象汉刘。谁言董公健,竟复伍孚仇。白刃俄生肘,黄金谩似丘。[11]200

郿坞乃董卓所筑,是其横征暴敛的见证。《后汉书·董卓列传》:“(董卓)又筑坞于郿,高厚七丈,号曰‘万岁坞’。积谷为三十年储。自云:‘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10]1574又云:“坞中珍藏有金二三万斤,银八九万斤,锦绮绩縠纨素奇玩,积如丘山。”[10]1576由于董卓残暴不仁,越骑校尉伍孚曾刺杀之,未遂。后来在司徒王允的劝说下,吕布背叛董卓,将其诛杀,此即所谓“白刃生肘”。苏轼写董卓被杀以后,郿坞内的黄金徒然堆积似丘山,此中即含有对董卓的讽刺。三月,苏轼作《郿坞》:“衣中甲厚行何惧,坞里金多退足凭。毕竟英雄谁得似,脐脂自照不须灯。”[11]219按《后汉书·董卓列传》:“乃尸卓于市。天时始热,卓素充肥,脂流于地,守尸吏然火置卓脐中,光明达曙。”[10]1576苏轼以揶揄的口吻书写董卓悲剧的命运,批判之意若隐若现。

元祐以后,苏轼重点关注曹操。王水照、朱刚《苏轼评传》评论道:“他对三国史事所持的态度,大致是贬斥曹操,而对反曹、抗曹的人物如诸葛亮、周瑜、孔融等多加赞赏。”[4]270在《孔北海赞》及其序中,苏轼痛批曹操,与赞誉孔融形成鲜明对比:

文举以英伟冠世之资,师表海内,意所予夺,天下从之,此人中龙也。而曹操阴贼险狠,特鬼蜮之雄者耳。其势决不两立,非公(孔融)诛操,则操害公,此理之常。[3]2314

在《论孔子》中,苏轼写出曹操杀死孔融的原因:

孔融曰:“古者王畿千里,寰内不以封建诸侯。”曹操疑其论建渐广,遂杀融。融特言之耳,安能为哉。操以为天子有千里之畿,将不利己,故杀之不旋踵。……季氏之忌克忮害如此,虽其势不及曹氏,然君臣相猜,盖不减操也。[3]496(苏轼《论孔子》)

绍圣二年(1095)十二月,苏轼在惠州作《管幼安贤于荀孔》,以荀彧、孔融并举,在叹惋二人悲剧命运的同时批评曹操的残忍:

曹操既得志,士人靡然归之。自荀文若盛名,犹为之经营谋虑,一旦小异,便为谋杀,程昱、郭嘉之流,不足数也。孔文举奇逸博闻,志大而才疏,每所论建,辄中操意,况肯为用,然终亦不免。[3]7252

而在《拟孙权答曹操书》中,苏轼借孙权之口历数曹操害贤的罪行:

古人有言曰:“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言以身托人,必择所安。孟德视仆,岂惜此尺寸之土者哉,特以公非所托故也。荀文若与公共起艰危,一旦劝公让九锡,意便憾,使卒忧死。……矧足下记人之过,忘人之功,不肯忘文若于九锡,其肯赦仆于赤壁乎?孔文举与杨德祖,海内奇士,足下杀之如皂隶,岂复有爱于权!天下之才在公右者,即害之矣,一失江东,岂容复悔耶?[3]7017

我们要明确一点,曹操残害士人与袁绍杀谋臣不同。袁绍缺乏宽宏的器量,听不进逆耳忠言,而且无法调和部下之间的恶劣斗争,因此使得贤臣丧命、能吏出走;曹操害贤,并非器量不能容人,他可以在逆境中接纳不同的声音,却对阻碍自己的野心的人毫不手软,这是缺乏仁义之心。曹操对德行的重视不足,比如建安十五年(210)发布《求贤令》时,曹操明确指出唯才是举、不究品行:“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盜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13]73在《三国志》《后汉书》中,曹操多有屠城的记载,而且其手下将兵往往会成为牺牲品,这与曹操自比周公的政治理想背道而驰。孔融名重一时,荀彧功勋卓著,而他们选择站在汉室的立场上时,曹操即置之于死地,此为苏轼深所不取。苏轼推崇以刘备为代表的仁义之君,在《记王彭论曹刘之泽》里,他记载了友人王彭谈论曹操、刘备的言语:“王彭尝云:‘途巷小儿薄劣,为其家所厌苦,辄与数钱,令聚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玄德败,辄嚬蹙有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3]7451虽然是他人之论,但苏轼并未作出任何反驳,这代表他认同此说。由于我们所称引的这些入仕以后的诗文,并非以皇帝为指定性读者,因此苏轼无须特别论述仁义的价值。

通过分析苏轼对董卓、曹操一类诸侯的非议,我们可以判断出他强烈认同仁义之道,这是他参加制科考试以来便坚持的思想,只是在复杂的政治环境里,他将它深深地埋藏进嬉笑怒骂之中。

五、结语

若将苏轼的创作生涯分期,他在中前期从三国诸侯身上学习料敌之术,希望皇帝能够采用正确的军事思想,在三个政权对峙的局面里占据上风;而在中后期,他论述君主包容的可贵,这是安定庙堂、整顿朝纲的良药。若纵览苏轼的一生,他始终恪守着对仁义的信仰,未曾动摇。料敌、包容、仁义——它们组成了苏轼的三国诸侯论,寄寓着苏轼心目中的为君之道,体现出苏轼古为今用的政治人生观。

三国时期多少豪杰,苏轼所关注的人物绝不仅仅是诸侯,雄姿英发的名臣、高洁傲岸的文士亦为他所追慕。在总结出苏轼三国诸侯论的基础上,我们可以秉持着这样的方法和思路去继续追问、探索苏轼对其他三国人物的评价,这对我们全面思考苏轼的三国人物论具有更远的学术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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