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散曲功能论析

2022-12-28 04:44马小玉
文化学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散曲红尘宝玉

马小玉

《红楼梦》(前80回)中,明确标示为“曲”的作品共23首,分别是:第一回【好了歌注】、第五回【红楼梦曲】14支、第二十二回《山门》中鲁智深所唱的【寄生草】和宝玉所作的【寄生草·解偈】、第二十八回宝玉等人在冯紫英家酒席上演唱的“新鲜时样曲子”5首,以及第五十回史湘云作的谜语【点绛唇】。红楼梦诸曲“语句泼撒”[1]38、雅俗兼备,合乎曲之艺术风味。此外,与一般“独立”的散曲不同,作为小说的一部分,《红楼梦》散曲兼具人物刻画、预示情节与启悟点化等多方面功能。

一、因人而施:塑造人物形象

《红楼梦》中的散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丑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1]37。不用以往的固定曲牌、不拘字句定数、不受旧谱限制,而是“自度曲”,可以按照小说需要自由发挥。众曲由角色道出,合乎各人声口,体现角色个性的同时,也更生动地塑造了人物形象。

第二十八回的五首酒令,除宝玉的《红豆曲》外,其余作品无论是思想性还是艺术性都乏善可陈。但将之融于小说,用于塑造与刻画人物形象时,便足以令人绝倒。恰便是,“因人而施”[2]158-159“如其口出”[3]。《红豆曲》一连十个“不”,既道尽了绵绵不尽的相思,又不乏一贯而下之势,极言愁苦之深。“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1]204颇有“春花秋月何时了”之意;“纱窗风雨黄昏后”[1]204又与黛玉《秋窗风雨夕》意境相似。末句“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1]204,与杜牧“青山隐隐水迢迢”,辛弃疾“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意近。熔铸名家诗词意象而重铸,叙写愁思不绝,悠然不尽。如此造句、设喻,都极为巧妙,是酒令中最雅致、艺术上最成功的一首。如此体贴女儿心情、讲究遣词用句、不落俗套,又化用前人佳句者,场上之人,除却“富贵闲人”宝玉,谁又能有这般心思才气。“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脂批以“侠”相称,豪放粗犷、不好读书。他做的曲,自然无甚典故讲究,顺畅爽快。接连四个“你是个”,后接“可人”“多情”“鬼精灵”,连用俚语谑称。末句“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1]204,似即兴编就、不加点饰的顺口溜。以曲的角度来看,自然不是佳作。但立足云儿,却句句切合她的身份与所处环境。“呆霸王”薛蟠自云“哼哼韵”,只做出两句曲,纯属宴饮笑料。语句不通、毫无意蕴,却极富幽默感。结合他做的令来看,倒也合乎他趣味低下、不学无术的品性。对于戏班的著名艺人蒋玉涵而言,唱曲是他的看家本领,信手拈来。他做的曲形式规整、韵脚规范、衬字讲究,不仅流畅爽利,更活像戏曲中小旦的唱词,颇和角色声口。

“若论体,(曲)则全与诗词各别,取直而不取曲,取俚而不取文,取显而不取隐……总之,因人而施,口吻极似,正所谓本色之至也,此元人作曲之家门也。”[2]158-159《红楼梦》中的散曲雅俗兼备,俗而不鄙、直而不陋。其原因有二:一方面,诸曲多出自文雅之士或幻境仙女,其文辞既要使听众听懂,又要符合他们的身份地位与审美情趣。另一方面,小说是案头读本,并非戏曲那般的场上艺术。其中的曲,虽是角色所“唱”,但并非读者所“听”,只消通过文字阅读欣赏即可,因而雅俗兼备,甚至趋于雅化。众散曲也绝非独立的抒情感怀之作。它们作为小说的一部分,服务于小说,承担着相应的功能。出自角色之口,便要合乎人物的个性才学,进而更生动直接地塑造和呈现人物形象。蒋玉涵的曲绝不能太过豪放、侠气斐然;才思卓然的宝玉也断不能做出毫无文采、意蕴全无的“哼哼韵”。出自仙姑之口的《红楼梦》,受托于宁、荣二公,万望警醒宝玉,使其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途,则字字暗藏玄机,警拨发省、指喻颇深,预示了众女子的命运归途与贾府运终数尽、“树倒猢狲散”的悲剧结局。

二、怀金悼玉:谶语般的预示功能

第五回是整部小说的序曲。作者以神话的形式描写宝玉在警幻仙子的指引下梦游太虚幻境,看仙册听仙曲、品仙茶饮仙酒。警幻仙子希望宝玉“或冀将来一悟”[1]37,令舞女们演奏新制的《红楼梦》仙曲。曲共14支,首曲说明作曲缘由,尾曲总结,中间十二支曲分别吟咏十二钗,评点人物,暗示各自的身世命运与归宿,也从多个层次侧面,预示了贾府终将由盛而衰、走向毁灭的悲剧命运。

【枉凝眉】合咏宝黛。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有着前世的木石之盟,今生相遇相知,堪称奇缘。却又止步于此,徒留伤心之人“枉自嗟呀”“空劳牵挂”。结合合咏钗黛的【终身误】,“只念”“不忘”“意难平”,是对“木石前盟”未成的憾恨,“齐眉举案”“美中不足”暗示的金玉良姻,也预示了三人的命运走向。宝黛二人心愿成空,宝玉与宝钗结为夫妻。绛珠仙草今生为还泪而来,“至死不干,万苦不怨”[4]。“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1]38昭示了黛玉泪尽而亡。【恨无常】一曲咏元春。荣华正好,无常却到,寥寥短句,概括了元春的人生际遇。万事抛、芳魂消,暗示元春早逝。“眼睁睁”透露了她的离开并不平静,结合最后一句“须要退步抽身早”[1]38和脂批“悲险之至”[1]38,不难想见,元春的死亡或与政治相关,许是宫廷权力倾轧的牺牲品。咏探春的【分骨肉】,“从此分两地”“骨肉家园齐抛闪”,加之判词“千里东风一梦遥”[1]35、花签“日边红杏倚云栽”[1]35,几乎明指了探春远嫁的结局。探春虽“必得贵婿”[1]429,却暗藏悲剧。骨肉分离,与至亲再不能见是其一。其二,则是探春有运筹谋划之才,却因身为女儿身,被迫飘然远去,眼睁睁看着家族沦落,集中凸显了婚姻对女性的创伤和个人价值落空的不幸。“襁褓中,父母叹双亡”[1]38,【乐中悲】咏史湘云。从小父母双亡,但她襟怀坦荡,豪爽开朗。后来“配得才貌仙郎”[1]38卫若兰,不曾想,终究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也有薄命早逝的可能。结合小说中“白首双星”[1]220的预示,也可预见湘云的姻缘似牛郎织女分散两地的结局。【晚韶华】道出李纨的辛酸。“镜里恩情”是没有夫妻相守空寂寞,“梦里功名”是没享受到儿子争得的荣耀。恪修女德、安分守己,她力求将自己的角色做得妥帖完满,有着古代女子的完美人格,却逃不过命运可悲。“侯门艳质”“公府千金”贾迎春,被孙绍祖视作下流蒲柳,出嫁仅一年便芳魂消散。巧姐虽生在富贵乡,却遇着家族衰败,流落在外。曲中道明,幸娘亲此前行善,垂危之际遇得恩人相救,保全性命。“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1]39又直点王熙凤一生聪明自误……

小说前四回,通过冷子兴、贾雨村之口,读者已略知贾府的情形:“如今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1]13,对元春、探春、迎春、惜春、王熙凤、林黛玉等也有所印象。而后,又通过黛玉进贾府,三春、凤姐、李纨正式出场,宝钗、秦可卿也接连出现。十二钗中,已有九人登场,贾府此时的光景跃然纸上。整部作品“草蛇灰线,伏脉千里”[1]225。诗、词、谜语、戏曲,作者采用了多种手段喻示后续情节,最终结果无外乎“食尽鸟飞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1]39。《红楼梦曲》被安排在通部小说之序曲第五回中,预示着而今名门望族、桃腮杏面的未来走向与最终命运,为小说后续情节的发展变化埋下伏笔。十四支曲,是对十二钗判词的深化和总结。尤其是【收尾·飞鸟各投林】,指明了小说的最终发展走向。串用八个排比,为官的、富贵的、欠命的、欠泪的、有恩的、无情的、看破的、痴迷的,八类人物,际遇不同,经历不同,却都指向一个结局:“家亡人散各奔腾”。人物体貌、命运也是如此,荣辱兴衰,转换迅速,层层铺陈皴染,使“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曲文主旨不点自明。

三、悟道出世:启悟与点化的哲学功能

“《红楼梦》,悟书也”[5]。补天石央求一僧一道带其入世,享受番红尘中的富贵场、温柔乡。然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十九年后,“劫终之日,复还本旨”[1]1,无论是腰金衣紫之荣,还是偎玉怜香之乐,最终“究竟到头一梦,万境归空”[1]1。顽石入世所追求的两大目标,也是它体验人生、步履大梦后以假归真的途径。

第二十二回,贾母命众人点戏,宝钗点了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着重向宝玉介绍了戏中的【寄生草】。宝玉听罢称赞不已,思忖良久。“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1]153,细想起来,不禁大哭,立占一偈。脂批云:“此是忘机大悟”[1]156,是宝玉精神世界的一次启蒙。又填一首【寄生草·解偈】。两者的寓意基本相通,是一种谶语,也是一种点化。第五十回史湘云做的谜语【点绛唇】,“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1]346众人不解,想了半日,唯独让宝玉猜中,实则大有深意。湘云不拘小节,只当这是耍猴儿。其实整首曲子,句句指向宝玉。“溪壑分离,红尘游戏”,顽石自大荒山青埂峰幻形入世,成为红尘间的怡红公子。“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正如宝玉“悬崖撒手”[1]147的命运结局。曲中“真何趣”的感慨,和【寄生草·解偈】中“回头试想真无趣”[1]156意旨相似。谜底耍猴儿,也喻示着人生数十年你争我夺、熙熙攘攘,到头来不过如被命运戏耍的猴子,最后只落得如“剁了尾巴去”的“后事终难继”。

贾府是红尘人世的缩影,宝玉身为其中的“悟道者”。“富贵场”是大观园以外的男性世界,重在功名利禄。“温柔乡”是大观园内的女儿世界,重在儿女私情。对于宝玉来说,“温柔乡”远比“富贵场”重要得多。纵然两者互为依存、相辅相成。但宝玉日夜与大观园的女儿们共处,温柔乡与宝玉的关系,比富贵场更为直接。因而温柔乡的毁灭对宝玉的打击,也比富贵场的覆灭来得更为剧烈。大观园中宝玉视若珠玉的女儿接连的离开和死亡,是宝玉最终了却尘缘、舍弃红尘、悟道出世的重要因由。秦可卿自尽、秦钟夭逝、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晴雯被遣病逝……“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者,独宝玉而已。”[6]情榜之首“情不情”者宝玉,最痴迷沉浸于此,在其倾灭后,自然最痛苦、幻灭的是他,最大的醒悟者,也是他。

“大观园与吕仙之枕窍等耳。宝玉入乎其中,纵意所如,穷欢极娱者,十有九年,卒之石破天惊,推枕而起,既从来处来,仍从去处去,何其暇也。”[7]预示众女子命运的十二支《红楼梦》曲、小说名由《石头记》改为《红楼梦》,都具有关键性的提示作用。梦,是红尘人世的模拟和缩影。数十年轮转遭遇,苦难辛酸,只有借助于梦,才能在短暂的时空内历尽。世间种种欲望追求,也唯有在梦中能轻易获得,又转瞬乌有。梦模拟着人世,反过来,红尘又何尝不是一梦?梦,也预示着醒,是对人生的警示。美色、富贵,在梦中穷欢极欲、纵意而为,醒后方觉,不过是南柯一梦。两者间,形成强烈的反差,也给予迷误于红尘的众人当头棒喝。富贵场、温柔乡,是茫茫红尘中人的向往,是世人所谓的“好”。同时,也是凡俗之人的迷误苦海,是最终悟道的一种媒介。入世的顽石受尽人间荣华富贵,却也犹如“枕窍”,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所有的“好”,都化作“了”。恰如一僧一道最初的告诫:“那红尘中却有些红尘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联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1]1

《红楼梦》以小说为本事,散曲只是其语言表现的手段之一,对于它的探讨,自然不能脱离于这一母体。从艺术特征来看,众散曲不仅语句泼撒、雅俗相谐,更妙的是,合乎角色声口。无论是宝玉的【红豆曲】,还是呆霸王的“哼哼韵”,都令读者印象深刻,拍案叫绝。而太虚幻境仙姑制成的《红楼梦》曲,是受宁荣二公所托,套曲句句警拨,喻示那钟鸣鼎食之家与幽微灵秀之人的命运走向,期望宝玉跳脱出迷误圈,归于正路。但当下的宝玉并未醒悟,只有沉浸其中又亲历幻灭,方能“推枕而起”,参透“好”“了”之意,从来处来,从去处去。三种功能并非绝对孤立,毫无瓜葛,它们相互关照、互为映衬。【分骨肉】中“奴去也,莫牵连”“告爹娘,休把儿悬念”,也颇合探春潇洒英气的个性特质;湘云的谜语【点绛唇】同样预示着宝玉的结局。此三者共同构成了小说中不可删减的一部分。比之独立的抒情散曲,《红楼梦》诸曲不仅洋溢着曲的淋漓尽致、“豪辣灏烂”之气,又兼具刻画人物、预示情节与启悟点化等多方面功能。曲是小说中的一部分,为小说的圆融丰满锦上添花。同时,《红楼梦》丰富了曲的功能,将曲的功用发挥到极致,也为散曲的发展注入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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