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言”看明代短篇小说的思想内容与叙事模式

2022-12-28 04:44
文化学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三言冯梦龙短篇小说

肖 虹

小说这种艺术形式,在明清时期可算得上是异军突起,取得了非凡的艺术成就。这一时期,小说的发展不仅数量多、质量高,而且在思想内涵与涉及的题材来看,所取得的成绩都是十分瞩目的。然而,当前学术界往往将明清时期的小说进行归类研究,对作品的分析也是对清代章回体小说的研究居多,单独研究明代小说的相对不多。这或许是因为学术界公认的明代小说“硬伤”所影响的,大多数学者都认为明代小说的创作相对较弱,过多地注重了形式,却忽略了内容,造成明显的形式主义的创作缺陷,从而导致了明代小说相关研究的稀缺。就连鲁迅先生也曾经在《中国小说史略》当中指出:“明人拟作末流,乃诰诫连篇,喧而夺主,且多艳称荣遇,回护士人,故形式仅存而精神与宋迥异矣。”认为明代小说创作没有能够较好地传承或发扬宋时期的辉煌,存有较大的遗憾。然而,明代小说实际上并不是完全没有成绩的,就拿明代冯梦龙纂辑的三个短篇小说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下文简称“三言”)来说,就不仅反映了明代文人独特的思想,而且在前人的基础上有了新的叙事模式,展现了明代文人雅俗共赏的文学审美情感表达。本文着重从“三言”来研究剖析明代短篇小说的特征与其独特的叙事模式。

一、明代短篇小说概况

明代小说可以粗略划分为长篇与短篇两个大类,其中以短篇小说成就更突出。明代短篇小说当中又包括文言文和白话文两种语言类型。明中叶以后,随着宋元话本的整理刊行,文人摹拟话本而创作白话短篇小说之风日盛。明代文人创作的文言文短篇小说,始终传习着唐宋时期对于传奇类作品的创作基调,不仅在形式上缺乏创意,而且在内容上也仍然与大多数的唐宋传奇一样以讴歌爱情、抨击科举为主,整体上没有更多吸引人的内容出现,语言表达上也乏善可陈。此外,由于受到统治阶级的严格统治管理,明代的文言文短篇小说当中极少有对统治阶级提出反对意见的内容,反而还有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嫌疑,受到统治阶级对鬼神思想的信奉影响,许多文言文作品还成为了助长封建迷信思想,宣传鬼神思维的糟糕作品,对社会发展和思想进步都产生了负面影响。与之相反,明代短篇白话小说却取得了相当水平的进步。与明代文言文短篇小说不同,白话短篇小说的前身应当是宋元时期的话本,因此也有另一名称为“拟话本”。在现存已知的“拟话本”当中,《清平山堂话本》当属最早的作品。而冯梦龙的“三言”则是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作品。明代的部分拟话本作品以抨击和揭露封建统治阶级统治的黑暗与科举考试制度的腐败为主题,帮助苦难的人民发声,具有一定的社会先进性。还有一部分拟话本具有明显的资本主义萌芽,以传统的手工业者与经营生意的小商小贩为主要人物,具备了一定的时代特色。从作品的艺术特点来看,明代的拟话本具备相对较强的故事线索,脉络清晰且充满曲折跌宕,回转流畅,感情渲染也十分鲜明。相较于宋元时期的话本故事,这种短篇小说的艺术造诣显然更高,创作手法娴熟,还加入了更加丰富的细节描写,让故事的可读性和记忆点都更为深刻、丰富、细腻。

二、冯梦龙与“三言”

提及冯梦龙的“三言”,世人往往将其与“二拍”合称为“三言二拍”,而从文学造诣和题材内容上来看,“三言”都更直接广泛地反映当时社会生活,比凌濛初模仿创作的“二拍”具有更高的研究价值。“三言”严格来说并不是冯梦龙原创的作品,而是通过收集整理和再加工形成的短篇小说合集,其内容的前身是已有的宋元时期的话本故事以及明代的一些拟话本。冯梦龙并不是创作了这些故事,而是在收集整理的过程中进行了个人的再度编辑修订,实际上是他编纂成辑的,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冯梦龙本人也加入了自己的再创作,但更多体现出的是他对形式的创新和对原有文本的重构价值。从收录的内容来看,冯梦龙的“三言”囊括话本故事与拟话本故事120篇,故事大多取材于稗官野史和乡野传说,有的是源自宋元时期,有的是取自明代的文人创作,在“三言”成书后,能够看出原有宋元话本故事当中没有反映出的更为深刻的思想,因此,可以说“三言”本身在传承前人的基础上也蕴含着冯梦龙本人深刻而复杂的思想与思维逻辑。从具体的叙事逻辑上来看,冯梦龙通过“三言”用明代的发展思维反观了宋元时期的故事情节,并加入了更多以自然主义、人文主义视角进行的故事的再创作与氛围渲染,解构了传统文人的情感与思想,同时又加入了道家、儒家的一些思想内核,去引导情绪的纾解消化,达到与读者共情的目的。

三、从“三言”看明代短篇小说的思想内容

透过冯梦龙的“三言”,能够管窥明代短篇小说的大致思想内容,本文将其概括为以下几点:

(一)批判黑暗的封建统治

在冯梦龙的“三言”当中,批判黑暗的封建统治,同情劳苦大众的内容有很多,这从一定程度上源自于中国数千年的封建统治对社会与贫苦百姓之间根深蒂固的阶级仇恨。统治者为所欲为,百姓怨声载道,但是长期的压迫与统治始终没有得到改变,人民长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社会现实在明代不是先例,更不是个例,而是长期以来封建社会始终存在的社会矛盾,也自然而然成为了数千年文人墨客笔伐抨击的对象。冯梦龙为代表的明代文人,常常以封建统治者荒淫无度的生活,宫闱之中的丑事等作为短篇小说的故事内容,看似体现的是统治者的生活,实际上是将这种荒淫无度的生活与百姓食不果腹的悲哀形成对比,抨击了封建统治阶级的黑暗,表达了对穷苦大众的同情与共情。正如冯梦龙自己所坚持的一样,故事可以是虚构的,但是表达的情感必须是真实的,唯有真实的情感才能打动人,这也成为“三言”最为基础的思想内容[1]。

(二)儒家学说为核心的“中和”思想

宋代、明代理学十分繁荣,当时的理学思想倡导世间万物皆围绕一理运转,崇尚理学的人甚至认为无论仁论法力,自然运转,万事万物,世间众生都围绕“理”展开,这样的理学氛围下,越来越多的儒生被套上了理的枷锁,他们开始变得呆板,变得不通人情,总是习惯用理学的一套理论束缚他人,也束缚自己。当时社会,文学作品当中充斥着礼教约束,文人把理学的一套理论搬到文学作品当中,连篇累牍的给世人说“理”,背着“劝诫”的名义,给文学作品套上了无法跳脱的框框,使文学发展裹足不前。文人们也似乎失去了创作的灵感与与人共情的能力,更谈不上用文学作品感动人了。直到明末期,短篇小说开始盛行,冯梦龙为代表的一些文人有了觉醒,才让明代的文坛有了一丝人情味。冯梦龙认为,孔子所倡导的儒学思想当中的“中庸”思想,是仁者为人处世的核心之道,而一个人生存于世,避不开人情世故,也做不到唯我独尊,必然要感受他人的情感,也要让他人与自我产生情感的共鸣,并不能将“理”作为至高的、唯一的准绳。冯梦龙在“三言”当中传递的思想内容正是以儒家学说“中庸”为核心的“中和”思想。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存在教化共处的关系,但是这种教化绝不仅仅是理学那样生硬地逼人就范,而更多的是调和关系,以情动人。比如父子之间要有父子情,伴侣之间要有男女之情,这就是冯梦龙的“中和”之道,以他为代表的明末文人终于尝试跳出理学的束缚,为明末的文坛带来了一丝活力。而冯梦龙的这种“中和”思想,也让他的“三言”与西方作品的极度善恶、极度悲惨形成了对比和反差,具有中国古代作品的中和特质,让矛盾冲突表达起来更柔和,更适合东方审美。

(三)跳脱世俗荒淫的男女情爱

明代统治者荒淫无度,对男女情爱之事更是毫不避忌,正统文学都被明代统治者把持,为博得统治者的欢心,一些正统文学开始将男女情爱之事大肆渲染,文风也逐渐走向了淫秽,丢掉了唐宋时期文学作品对于纯洁情爱的表达与追求。在这样的氛围下,文学作品对男女情爱的描写都趋向于对房中桥段的描写,反而忽略了男女之间最纯洁的信赖与爱情。就在这样的文坛压力下,冯梦龙提出了自己对于男女情爱的观点与看法,并直接地反映在了“三言”的内容当中。他倡导在文学作品当中折中表达,避免露骨的语言描绘,更多的传递出情愫,这也是他“中和”思想的一种表达。同时,他的言论和观点一经提出,已经有众多文人表示响应与赞同,可见到了明末,已然有许多文人开始觉醒,不再耽于统治阶级灌输的思想审美,开始了自我的意识探索。

(四)反映资本主义萌芽的社会生活

明代的统治者也并不是一无是处的,至少在经济发展上,明代统治者相对比较开明。在冯梦龙的“三言”当中有很多对于手工业者、游商小贩等市井生活的描写,这也从一个侧面上反映出当时社会经济的发达。在明初,战乱使得农业遭到破坏较为严重,明太祖颁布的政令极大限度帮助了农业的恢复,而为了农业发展,第一批手工业者贡献了巨大力量,他们发明并生产了一批农具,促进了农业的发展,同时也开启了手工业者的春天。后来的明代经济随着官办垄断的打破以及海禁政策的放开,逐渐越来越发达,人民生活也足够富足,足够奢侈。这些情况,不仅在冯梦龙的“三言”当中能够看到,在当时许多文人的作品以及书画作品当中都能够得到印证。虽然现在许多学者已经不太认同明代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这一说法,但是明代繁盛的社会经济生活反映在在“三言”及同一时期的作品当中是毋庸置疑的,至少雇佣关系是已然确立的。

四、从“三言”看明代短篇小说的叙事方式

“三言”的成就,从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冯梦龙对于叙事方式的改进,形成了独特的明代文人视角,下面就从两个方面来分析这种独特的叙事方式:

(一)叙事者与叙事本身

叙事是一种写作当中常见的方式,通过叙事,读者能够了解写作者的创作内容与创作意图,从中获取养料。对于明代的文人而言,对叙事方式运用的炉火纯青者当属冯梦龙。冯梦龙在整个“三言”的重新编纂和再创作当中作为叙述者,不断变换着自己的视角与口吻,也就不停地转换着自己在作品当中身处的位置。可以将其理解为,在小说当中,人们往往需要一个讲故事的人来带领读者作为听故事的人一起深入到小说设置的内容场景当中,或是参与故事发展;或是旁观故事上演;或是在一个全知全能的角度俯瞰整个故事世界;或是选择站在故事当中谁或谁的身后,默默支持和鼓励他;冯梦龙在他的“三言”当中就是这样一个合格的讲故事者,他会随着故事的内容、讲故事的需要、故事的后续发展等变化而调整讲故事者的视角与口吻。时而冯梦龙会以第一人称视角“我”参与到故事当中,让听故事的人也跟着拉近了情感交流,逐渐在阅读过程当中不自觉地成为那个书中的“我”,参与故事发展的过程,增强体验感。时而冯梦龙会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单纯地讲述这个故事,仿佛自己只是看到了这一切,客观地讲出了这一切,而没有将个人置身于故事当中,这让故事的发展更加戏剧化,也更具有“看客”的理性,让读者能够跳脱故事构架,独立进行思考。宋元话本常用的叙述视角是主观视角,就是将创作者自己作为故事当中的一部分,带领读者了解故事,有更深的体验感。这种讲述方式能够穿插许多的倒叙、插叙,回忆和过往能够信手拈来地插入故事讲述中,让讲述更加灵活,冯梦龙在“三言”当中就巧妙地使用了主观叙述的这种优势,往往出其不意,又在情理之中,让故事的讲述更有看点。但这种讲述往往会让读者被主观讲述的情绪所主导,失去了自我判断力,因此,冯梦龙又尽量避免连篇累牍的主观讲述,而只是将其用作辅助,大部分采用的是客观叙述的方式,讲述者不限制故事情节的走向,更不会终突然中断故事的发展,只是站在俯视的角度讲述,这让读者对每个部分的情节和走向都有了自己的思维判断,能够客观地审视。

(二)叙事以“情教”为目的,以“中和”为手段

从古至今,国人的情绪传递都是以“含蓄”为主,鲜少有像西方人那般的直接与奔放[2],而这种特质也体现在了文学作品上。西方人的文学作品有明显的悲情与喜乐,他们将大悲大喜作为戏剧冲突,将人明显地刻画为根本的善人与恶人,在喜怒和善恶之间大开大合,这就形成了激烈的碰撞,也让故事看起来更有亮点。然而,这种典型的叙事套路在中国人的审美当中,尤其是在古代中国文学当中却并不受用。中国人向往中庸平和,不善冲突,喜爱和平,因此,在冯梦龙的笔下能够看出这种东方美学的痕迹。他往往将人物本身的命运和天生的劣根性展现出来,当故事发展到极度冲突的紧要关头,并不采取放大冲突的方式制造看点,而是更多地采用“中和”的方式,将矛盾引入平和的解决走向,这体现了叙述的“中和”手段,而到了故事发展的末尾,冯梦龙往往将情感放大,以情串联起故事走势,从而达到一个以情感人、以情教化、以情劝诫的目的。这样的叙事目的来源于明代受到的理学影响,文人或多或少会通过文学作品传递出教化人的目的,但冯梦龙较好地规避了单纯的劝诫,而是通过情感来影响和感化人,显得更加柔和,也更便于人接受。而这当中的核心便是“中和”思想,弱化矛盾的同时,也体现了冯梦龙个人对儒家文化的推崇,同时,这种“中和”矛盾的手段也更加符合了东方审美,照顾到了读者的审美偏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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