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与文物归还:评《被掠夺的过去》及《保住他们的石雕》

2022-12-28 04:44张泠然
文化学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梅耶詹金斯藏品

张泠然

一、引言

自第一所公共博物馆——牛津大学阿什莫林博物馆于1683年面向社会开放以来,博物馆在促进人们了解文化方面便一直处于中心地位。根据国际博物馆协会2007年的定义,博物馆是“获取、保存、研究、交流和展示”文化遗产以服务于社会的机构。自这一定义于1946年首次被提出以来,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改变。然而,2019年,国际博物馆协会提出了一个新定义,将“民主、包容和复调空间用于对过去和未来进行批判性对话”作为博物馆的主要功能,旨在促进社会正义、平等和福祉[1]。虽然该提案仍在等待批准,但新定义标志着博物馆从主要的教育功能转变为社交功能。事实上,近年来,这种不断增强的社会责任使得博物馆同意归还其藏品于原籍国。然而,许多机构和专业人士以此举导致博物馆政治化和知识流失等问题为由,强烈反对文物归还。这是一场充满争议的辩论位于这场辩论中心最著名的一组文物非帕特农神庙的大理石浮雕莫属。这组浮雕于1816年由大英博物馆从汤姆斯·布鲁斯手中购得。此前,在得到处于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希腊权威人士的允许后,他从帕特农神庙采掘了这些浮雕并运回了英国。浮雕后来被希腊认定为国家遗产,以此为由,希腊政府于1983年首次正式要求大英博物馆归还这组文物。然而,希腊政府的要求直到如今仍未得到回应,大英博物馆依然宣称自己保留其合法所有权。学术界关于类似的博物馆归还文物的观点也是两极分化,从卡尔·梅耶于1973年撰写的《被掠夺的过去》和蒂芙尼·詹金斯于2016年撰写的《保住他们的石雕:文物是如何进入博物馆……以及为何应该永久地留在那里》两书的讨论中可见一斑。

两人的著作均提出围绕文物归还的核心问题是博物馆的起源。自现代博物馆成立以来,博物馆便热衷于扩大其藏品规模。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后,从贵族手中获得的艺术品造就了卢浮宫,而拿破仑·波拿巴四处征战获得的战利品又进一步扩充了它的藏品库;大英博物馆于1759年以收藏自然标本起家,后在外交官和军官的帮助下,迅速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普世性博物馆。国家领袖们促进了藏品的收购,他们将自己的政权与伟大的古代文化联系了起来,以彰显国家深厚文化底蕴。同样,在美国,博物馆的数量在内战后的一股民族主义浪潮中急升,试图与欧洲这个更古老的文化中心竞争。这种对博物馆藏品扩充的重视一直持续到20世纪:1970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行政副主任诺布尔发表“博物馆宣言”,坚定地表示,收购是博物馆的“命脉,是我们存在的理由”[2]。这一“存在的理由”更是获得了美国税法的支持。自20世纪50年代起,美国政府允许个人将艺术品捐赠给博物馆用来获取税收减免,这正是促进国际艺术市场发展的核心原因。此举不仅导致博物馆内的藏品数量飙升,收购藏品的价格同样飙升。西方博物馆利用这些方式建立起自己的藏品库,并声称他们对于收购的热情是为了通过科学和客观的方式来研究藏品,向公众展示世界多样的文化[3]。

本文将分析梅耶和詹金斯两位学者关于文物归还的相反观点,以全面阐释当今社会中关于文物归还的激烈争论,理解博物馆在其中起到的重要作用。

二、《被掠夺的过去》:博物馆应限制文物的流入

梅耶的《被掠夺的过去》写就于1973年,是同类题材中的第一本批判博物馆收购文物行为的著作。梅耶提出,博物馆的收购并非是一种被动、有益的行为,而是直接和非法全球文物供应链相挂钩。例如,梅耶描述了1972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以破纪录的100万美元价格购买了一件欧弗洛尼奥斯陶瓶的完整过程。这一瑰宝在意大利的一次非法挖掘中被发现,随后经手多家经销商,最后落入这家美国最著名的博物馆之一的馆藏中。时任博物馆馆长热烈支持这件作品的收购,声称这件作品被大都会的收购将“会改写艺术史”。除了暗中支持销售来源不明的文物外,大都会在非法挖掘后以原价十倍的价格购买了陶瓶的举动,进一步鼓励了文物的非法发掘和销售。

梅耶的书为相关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基础的方法论,即以类似侦探的形式追索文物的出处及收藏历史,至今仍被广泛使用。包括杰森·费尔奇和拉尔夫·弗拉莫里诺在内的学者用同样的写作方式为公众揭露了博物馆员工与非法文物经销商之间的直接联系。盖蒂博物馆通过故意提高收购价格来为捐赠者提供更大的税收优惠,形成情节严重的偷税。馆长甚至在1988年批准购买一件有着明显掠夺痕迹的维纳斯雕像[4]94。博物馆负责人辩称这是出于对文物的保护,即使他们选择不买,其他私人藏家或博物馆最终还是会购买这些文物,但他们却无法像大都会博物馆那样为公众带来尽可能多的利益。这些相关的著作中讨论的案件证实了梅耶的观点,即博物馆无节制的藏品收购是对非法贩运文物的鼓励。

正如梅耶所言,博物馆这种优先考虑收购而非保护文物的做法产生了可怕的后果,尤其是在破坏有价值的考古证据方面。考古学家认为,考古信息是考古领域的基础,确保了文物的合法性及其考古相关性。在非法挖掘后,掠夺者往往会将出自同一地点的文物分开、单独销售,从而更好地隐藏它们的来源。这一过程会掩盖有关文物之间联系的关键信息以及它们所来源时期的更广泛的社会文化背景。因此,考古学家制定的主要道德标准之一是禁止在研究和出版中使用有着掠夺背景的文物数据[5]。梅耶认为,博物馆也应采纳类似的方式,不要将他们的藏品视为与文化背景相分离的艺术品。研究文物的确是博物馆的核心职责,但该职责不应促成一种文化只能由其突出的、某一种特定文物而代表的观念。因此,梅耶认为博物馆应该受到批判并改进他们的收购方式,因其推动了非法和不道德的文物售卖以及促进了对文化的曲解。

《被掠夺的过去》写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起草《1970年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的不久之后。该公约支持文化遗产的所有权归属于各主权国家,强调政府在削弱非法文物贩卖中起到的重要作用。也是在1970年左右,一些高校博物馆,比如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更新了其收购政策,禁止购买来路不明的文物。然而,只有少数几个国家签署了1970年的联合国公约,并且没有一家普世性博物馆修改他们的收藏标准。作为对这种不作为的回应,旨在打击非法文物交易的国际组织开始出现,但大多数组织的工作人员和预算不足,影响力低微。梅耶还注意到,在哥伦比亚等发展中国家,文物走私甚至是经由政府官员之手。因此他在书中主张各国政府,尤其是那些更有能力的发达国家(通常为文物进口国),能够更有效、严厉地实施禁止进出口文物的相关法律。

早在1973年,梅耶就相信博物馆应该反思他们的收购政策,国家政府应该更好地管理他们的文化遗产,全球观众应该了解到他们在博物馆欣赏到的精美展品背后的由来。虽然当时很少有博物馆听从这一建议,但从长远来看,梅耶的主张已被证实有效。当诸如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盖蒂博物馆等著名机构在非法收购的数十年后,将陶瓶和维纳斯雕像归还给意大利,意大利当局报告说在这之后文物偷盗现象明显减少了,这绝非巧合[4]312。博物馆能在阻止非法文物流通中起到带头的、决定性的作用。梅耶在书的结尾指出,博物馆应该避免成为“谋杀考古信息的墓地”,而是真正地为保存属于全人类的珍贵遗产做出贡献。

三、《保住他们的石雕》:博物馆应停止文物的流出

梅耶对博物馆收购文物的批评,尤其是包括购买来路不明的文物讨论,在50多年后依旧被反复提起。2016年,蒂芙尼·詹金斯在她的书《保住他们的石雕》中反驳了梅耶的观点[6]。与目睹大量文物涌入博物馆的梅耶不同,詹金斯见证了相反的情况:文物不断被归还而形成了反向的流动。2010年左右,数以千计在殖民时期被掠夺或被盗走的文物已从博物馆归还到其原籍国,尤其是将人体标本归还于原住民。尽管许多人称赞此类行动,詹金斯却反对此文物归还的新潮流,而是捍卫博物馆作为利用藏品促进对历史和不同文化的理解这一客观机构的功能。她认为博物馆没有义务将其藏品归还,因为这些藏品并没有一个唯一的、绝对的所属地。

詹金斯尤其认为近几十年来,学术界将博物馆妖魔化了。她在书中讨论了对于博物馆职责不断变化的认识。直到1980年左右,大部分文献都集中在博物馆的展陈和保护标准上。当然,早在1972年,梅耶等学者就开始批评博物馆,认为它们保存了帝国主义的不平等权力关系。到了21世纪初期,马克·奥尼尔和理查德·桑德尔等人的研究展现了这种批评逐渐成为主流声音[7]。基于这些观点,支持博物馆归还通过掠夺和盗窃而来的文物的声音越来越大,如莫伊拉·辛普森等学者认为,博物馆继续收藏着通过殖民而获得的文物是殖民暴政的当代延续[8]。

与这些越来越广泛的声音不同,詹金斯认为批评博物馆收藏的研究让公众对博物馆产生负面看法,将这些重要的文化机构描绘成公众眼中的恶棍。她表示,“围绕博物馆的阴云不仅不利于博物馆开展工作,还不利于归还文物”。詹金斯强调,博物馆不是造成这些文物被盗窃或掠夺的罪魁祸首,不应该对过去发生的事情负责,尤其是这些年来法律和道德标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2002年,主要的普世性世界性博物馆联合起草了《关于普世性博物馆的重要性和价值宣言》,根本性地将过去的错误与当今机构的罪恶感区分开来。该《宣言》谴责了当今社会声音中对于博物馆的政治化,认为普世性博物馆因此偏离了它们的主要功能,并且被要求承担过多的不属于他们的责任。詹金斯在她的书中反复表达了这种观点。她指出,直到19世纪末,在军事胜利后夺取战败国的文物是一种普遍且被接受的做法。作为帝国主义国家,英国和法国从战争中得益,为卢浮宫和大英博物馆等掠得丰富的文物。然而,詹金斯认为,这些博物馆并没有推动帝国主义:它们只是受益者而已。因此,文物的流失并不是博物馆的错误,不应该将博物馆作为“替罪羊”。

梅耶的研究主张查明非法文物是如何进入博物馆的,而詹金斯更关注博物馆保留这些文物对当代和未来社会的好处。以帕特农大理石雕为例,她认为博物馆对于这系列浮雕的收购和展示是一种有益于公众的行为,可以激发艺术家的灵感,并帮助公众了解古希腊的历史文化。她同时提出,在博物馆中收藏、研究、展览人体标本是对正在消失的种族的保护和人类起源知识的重要来源。约翰·卡曼[9]和詹姆斯·库诺[10]等学者支持她的论点,声称博物馆在研究文物的核心作用能够帮助人类对复杂文化和广阔的世界有更深入的理解。

詹金斯并不否认很多博物馆的杰出藏品来源于入侵者和小偷的行为。但詹金斯并没有像梅耶那样哀叹因此类行为而丢失的考古信息,而是辩称,既然这些文物已经被掠夺,脱离了它们原本的环境,那进入博物馆开展藏品研究而获得的新信息反而可以弥补在挖掘和非法销售过程中考古记录的损失。她相信每件文物本质上都是去语境化的。因此,文物在博物馆中可以处于一个“更广阔、更丰富的关系框架”中,将独立的文化联系在一起。这反映了197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公约》确立的文化国际主义观,即遗产的普遍性。梅里曼[11]和库诺等学者认为,遗产的所有权不属于一个单一的民族国家。文物的产生要经过一个复杂的过程,包含多种文化和民族的贡献。没有一种文化或民族在历史中是永恒的,那如何能决定一件文物属于现在的哪个国家呢?许多普世性博物馆根据当年的法规合法地收购了现在被认为是来源不明的文物,因此是展示此类物品的最合适场所。当博物馆同意归还文物时,不仅公众获取知识的机会减少,而且归还行为本身也无法恢复在文物发掘过程中丢失的考古信息,因为大多数被归还的文物最终并非回到他们的原始环境,而是又进入另一个博物馆的收藏。

然而,我们必须认识到,詹金斯一方学者笔下的“公众”是一群享有高度特权的人,并不是广义上的大众。这些学者认为,用归还文物为过去的错误道歉并不能解决当代问题,甚至可能为避免采取实际行动提供了借口。萨尔和萨沃伊在2017年发表了一个极有影响力的报告,是对詹金斯等学者观点的有力反驳[12]。他们指出,以非洲为例,那些拒绝归还通过掠夺而来的藏品的博物馆持续地剥夺了某些社会群体欣赏、学习、使用其遗产的权利。超过90%的非洲的文物位于非洲大陆以外,导致非洲的青年一代对自己文化的丰富性和创造力一无所知。萨尔和萨沃伊敦促西方各国归还非洲文物,他们认为将文物返还到他们原初的文化环境中,可以帮助非洲人重新将它们的历史文化与当前社会联系起来,有利于身份认知的塑造。

四、结语

尽管两本书关于文物归还的基本立场不同,但梅耶和詹金斯讨论的主要议题高度相似,包括藏品的收购、博物馆与考古信息的关系以及学术知识的传播。从1973年到2016年,围绕博物馆职责的讨论已经从关于收购文物的伦理辩论转变为关于归还文物的讨论。但不管在哪一种语境下,普世性博物馆的统一回复都是否认他们在这其中的责任。帕特农神庙大理石浮雕仍然留在大英博物馆中,每一方都认为他们的观点是正确的。在这几十年的僵局中,支持梅耶的学者批判博物馆无止尽地收购对文化认知造成的巨大伤害,从伦理的角度审视文物归还问题。相反,詹金斯一方的学者主要讨论文物归还过程中带来的种种损失,并在法律层面强调博物馆关于文物的合法所有权。文物召回似乎已成为一个无解难题,50多年后,今天的博物馆界仍然没有一个更好的回答。

尽管学术界关于文物归还的辩论停滞不前,官方和公众情绪的变化已经并将继续推动归还的成功。五十年前将文物归还于非洲国家完全不在西方政府的考虑范畴内;但在2017年,马克龙总统宣布归还非洲艺术品是法国政府的首要任务。随着越来越多的文物被送回原籍国,也许能为学界提供新的研究材料,以已经归还的文物为切入点来改变学术界当前的争论。文物归还是否会使世界更加分裂并导致知识的流失?还是说,文物归还能让珍贵文物得以对更庞大的群体开放,并产生新的文化联系?与其仅在理论基础上分析问题,不如更多关于文物归还对博物馆以及文物接收者影响的民族志研究可以提供新的见解,更多基于实例的研究分析能为文物归还的未来带来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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