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记》对朴趾源传记小说的影响

2022-12-28 04:29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7期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朝鲜

陈 英

(延安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史记》虽是一部史书,但其具有浓厚的小说色彩,这是学界普遍公认的。中国的传记体文学以《史记》的诞生为标志,该书传到朝鲜半岛后对当地传记文学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新罗时期在民间以口碑文学的形式广为流传的《崔致远传》约在李朝末期被加工润色成汉文小说。[1]525以古文运动为旗帜,韩愈、柳宗元的叙事散文创作从《史记》汲取了不少营养,此二人的创作又影响着高丽时期的传记文学,代表作家作品如林椿的《曲醇传》《孔方传》,李奎报的《曲先生传》《无肠公子传》,崔瀣的《猊山隐者传》、李穀的《竹夫人传》、李詹的《楮生传》、释息影庵的《丁侍者传》等。可以说,朝鲜传记小说的发展离不开《史记》,朴趾源的传记小说也是如此。

朴趾源青年时期在妻叔荣木堂的教导下习读《史记》,他天资聪明,在阅读了《信陵君传》和《项羽本纪》后,“己得立言大致,尝仿项羽本纪,作李忠武传,学士大加赞赏,以为有班马地步”[2]41。在《燕岩集序》中记载他“于文章能尽得左庄司马氏之精髓”。《燕岩集·本传》记载他“为文章有司马迁韩愈苏轼之风”。他的传记小说代表作品是收录在《放璚阁外传》中的“九传”以及收录在《热河日记》中的《许生传》,还有任安义县监时所作的短篇小说《烈女咸阳朴氏传》。这些作品源自现实生活,反映社会问题,揭露社会矛盾,体现着朴趾源对朝鲜社会发展的独到见解。

目前学界有关朴趾源的传记小说受《史记》影响的相关研究有韩国学者金明昊的《燕岩文学与史记》,文中首先对司马迁《史记》中“列传”的散文特色进行了研究,并以此为基础,指出朴趾源小说的文学及历史意义。作者认为朴趾源对司马迁的文学成就融会贯通,并进行了发展再创造[3]7;韩国学者金智旼《朴趾源“九传”中司马迁与〈史记〉的影响研究》[4]251-260以朴趾源创作“九传”的主题及形式为分析对象,探讨了司马迁和《史记》对他的影响;陈冰冰《朴趾源文学与中国文学之关联研究》[5]一书中的第六章第一节从真实形象的生活细节、紧张诙谐的戏剧场景、丰富多样的语言修辞及朴趾源传记文学的独特魅力四方面论述了朴趾源与司马迁的传记艺术手法;金宽雄《韩国古代小说与中国文学的关联》[6]和马东峰的博士论文《朴趾源与中朝文化交流研究》[7]中都提到了朴趾源对《史记》的学习,但仅是一笔带过,没有系统论述。本文在整合以上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朴趾源传记小说与《史记》二者之间的联系以及朴趾源在汲取《史记》营养基础上的创新进行论述。

一、朴趾源与《史记》的渊源

朴趾源的人生经历和司马迁有相似之处。司马迁一家是著史世家,他在父亲过世后继承父业,入朝为官,后因替李陵说话遭受宫刑,身心均遭受重创,由此发愤著书。《报任安书》载司马迁的自述:“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始终,稽其成败兴坏之记,上计轩辕,下至于兹。”[8]2068可以看出他的著史经历和目标,以及作为一名史官所具有的责任心。朴趾源是“冠冕大族”潘南朴氏的次子,虽是贵族,但由于朴趾源的祖父为人正直清廉,家庭并不富裕。朴趾源父母早亡,由其祖父抚养长大。在贫困的环境和祖父的教导中成长起来的朴趾源不屑与腐败伪善的两班为伍,直至43岁他才任开城留守,晚年曾官任襄阳府(朝鲜地名)使。朴趾源并没有传统贵族的那些不良风气和品行,他在成长过程中体会到社会的矛盾,接触到阶级斗争尖锐化的剧烈社会风潮,他所经历的朝鲜末期社会的不合理同样使他具有了“发愤”的心态。

处于这样的背景,司马迁和朴趾源不可避免地参与到政治中。司马迁处在汉武帝大一统时期,这一时期的汉朝国力强盛,国家发展总体比较顺利,但其中也不乏暗流涌动。边界匈奴虎视眈眈,常有战争。汉武帝好大喜功,推行的政策不利于国家稳定。朴趾源出生于朝鲜封建社会趋于没落、危机深重之时,国家政治腐败,社会黑暗,贵族道德败坏。他虽然出身高贵,但家境贫寒;虽然胸怀理想,但未任官职,在中年时代被迫隐居,后来入仕。他们都受儒家思想影响,在官场上遭受危机,在生活中经历磨难,他们看到了国家和民族面临的危机,预见了社会面临的变革。他们秉持正直文人的责任感,通过尖利的笔锋来描绘所处时代的人情风貌,表达自己对人生和社会的见解,提出自己关于建设国家、维护民生的理想。他们积极探索民族和国家的现状与出路,批驳揭示社会的各类弊病。

司马迁的创作被称为“实录”,而朴趾源接受李贽的“童心说”影响,将这种如实记录的做法看作是在“童心”的指引下所作。[5]57-59无论是“实录”还是“童心”,二者都强调的是摒除偏见,客观记录事件的一种态度。王立群先生在《历史建构与文学阐释——以〈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为中心》一文提出了“历史”一词建构的四个层次:真实的历史、记录的历史、传播的历史、接受的历史。按王先生的观点,司马迁应当是“记录的历史”,指历史学家根据当事人与旁观者的口述、回忆、文字记录下来的历史。[9]朴趾源的传记小说中有真实性因素,这些因素同样来源于当事人与旁观者的真实经历,其小说中的人物事迹源于现实又不限于现实。

在朴趾源的小说创作中经常可以看到《史记》中的人物,且其中关联着朴趾源想要抒发的思想和主题。《马驵传》中载:“马驵、舍僧,击掌拟指管仲苏秦鸡狗马牛之血;信矣。”[10]15朴趾源认为管仲和苏秦的游说和盟誓与那些进行马匹交易从中获利的驵侩的技巧差异不大;《秽德先生传》中“陈胜、吴广、项籍之徒,其志岂安于锄耰者耶?”[10]19以此三人为例对比表现秽德先生安于处世的清高品德。《闵翁传》中,闵翁“书甘罗为将……书项籍渡江……大书曰范增好奇计”[10]20。闵翁以这些人为榜样,仰慕他们的奇节伟绩,这些例子也足以看出朴趾源学习《史记》之深刻。

司马迁和朴趾源并不是仅仅以旁观者的身份记录历史,创作故事,在他们的作品中常常能看到他们自己的看法。司马迁的评价集中体现在《史记》的“太史公曰”部分,常见于文章末尾,偶见于文章开头,如《循吏列传》《酷吏列传》两篇,司马迁在开头以议论性文字点明为政应以德治为主,反对严刑峻法。朴趾源也经常在作品开头或者结尾处添加评论。在《烈女咸阳朴氏传》开头,朴趾源有这样的一段论述:“然而国典……烈则烈矣,岂非过欤?”[10]198鲜明地表现出朝鲜社会寡妇守节这一行为的不合理性。作品最后也说道:“既葬而忍死者,为有小祥也。小祥而忍死者为有大祥也。既大祥,则丧期尽而同日同时之殉,竟遂其初志,岂非烈也!”[10]200这是朴趾源对二位寡妇守节行为的感慨。

朴趾源的“九传”自序中写立传原因,类似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虽然《凤山学者传》《易学大盗传》两篇已经散佚,但是从自序中仍可以看出朴趾源因何作此两传。“世降衰季,崇饰虚伪;诗发含珠,愿贼乱紫。径捷终南,从古以丑。于是,述易学大盗。”[10]14可见《易学大盗传》的主题是为了讽刺现世的虚伪与混乱。“入孝出悌,未学谓学;斯言虽过,可警伪德。明宣不读,三年善学。农夫耕野,宾妻相揖;目不知书。可谓真学。于是,述凤山学者。”[10]14-15虽然没有从书本中获得知识,但是若能安分守己,互相尊重,也算是“真学”。可见《凤山学者传》是作者传达自己所认为的真正的德行与学问。

二、朴趾源传记小说的创作技巧

如前所述,朴趾源与司马迁无论是人生经历还是写作态度上都有共通处,通过对《史记》的学习和借鉴,朴趾源从中汲取了丰富的创作技巧,具体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看。

(一)运用春秋笔法,讽刺社会现实

司马迁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创作宗旨,继承性地发展了“春秋笔法”。《史记》作于汉武帝执政时期,司马迁的多篇作品都可以看出对汉武帝及其行为的不满。如《秦本纪》中的秦始皇好大喜功,追求长生,给人民带来深重苦难,秦朝最终在人民的起义中灭亡。而汉武帝与秦始皇有颇多相似之处,为了建立功业讨伐匈奴,致使人民怨声载道。《封禅书》讽刺汉武帝迷信神仙方士,追求长生不老的荒谬行为。《酷吏列传》所记载的各位酷吏手段毒辣,尤其是在汉武帝统治时期,在汉武帝的授权下,他们一个比一个严苛。全文没有一个负面的字来描述汉武帝,但处处透出讽刺意味。

在朴趾源的传记小说中,也可以见到这种“春秋笔法”。透过简洁的词句表达,可以体会到这种简单的文字背后蕴藏的多层意义。朝鲜社会矛盾加剧,广大劳苦百姓生活艰难。“盗贼”一词经常出现在朴趾源的传记小说中。《广文传》中,群丐儿怀疑广文杀害一名孩童,广文避祸时“舍主心知广文非盗贼”[10]28,可见“盗贼”并不仅仅指小偷,还可意指杀手,在人们眼里是危险人物。《许生传》中许生一家温饱成问题,但许生“不工不商”,妻子恨铁不成钢,讥讽他还不如去做盗贼。文中还塑造了强盗群体,记载了许生与他们的交谈——许生曰:“而有妻乎?”群盗曰:“无。”“而有田乎?”群盗笑曰:“有田有妻,何苦为盗。”[10]9由此可见这些盗贼原本并不想走上这条路,只是因为他们生活困苦,难以自足。这几句话鲜明地表现出朝鲜社会下层民众的生活之苦。《两班传》中,富人买得两班身份,跻身贵族,但被两班毫无人性的特权所震惊,发出“将使我为盗耶”的感慨。《许生传》和《两班传》都将两班比喻成盗贼,这既表现出两班阶级的丑陋面貌,也暗含着朝鲜社会买卖爵位的现实。因为没有钱偿还所欠债务,“两班日夜泣,计不知所出”[10]24,形象地表现出朝鲜社会贵族阶级的软弱与无能。

朝鲜社会等级森严僵化,使得有志之士无致仕之路。《虞裳传》中的虞裳才华横溢,在日本时他“独以文章大鸣。日本中其名释贵人,皆称云我先生,国士无双也”[10]31,这句话足以看出其地位的尊贵。但到了朝鲜,却“声誉不出里闾,衣冠不识面目”。虞裳的译官身份在朝鲜属于中人阶层,按规定不可为官,所以他在朝鲜无用武之地,最终郁郁而终。朴趾源通过虞裳的形象和经历,揭露了朝鲜封建制度压抑了人的个性的解放和发展,最终把人引向毁灭。

可以看出,《史记》和朴趾源的传记小说中所讥讽的内容,往往都是社会中最尖锐的问题,对这些现象的揭露会触及贵族统治阶级的利益。司马迁和朴趾源以曲折的方式、含蓄的风格将其诉出,同时又不失尖锐性和深刻性。

(二)塑造各色人物,表达进步思想

《史记》突出的一点就是它为各个阶级、各种特点的人物著书立传,从三皇五帝到市井市民。朴趾源借鉴这一理念,他的作品不仅有贵族阶级两班,而且同样可以见到大量出身底层的人民,如严行首、闵翁、广文等。《史记》的《滑稽列传》《货殖列传》中记载的人物虽都处于社会底层,但因为他们身上具有美好品质,对社会有所贡献,能体现出时代的先进意识,司马迁便为他们著书立传。朴趾源《闵翁传》中的闵翁年近七十没有功绩,但为人诙谐幽默,懂得世事道理;《秽德先生传》中的严行首外表污秽不堪,但人人都称赞,称其为“秽德先生”;广文“为人貌极丑,言语不能动人。口大并容两拳”[10]28,广文不善言辞,遇到污蔑也不辩解,用行动赢得人们信服。朴趾源塑造出他们道德品行上的闪光点,不根据社会地位和等级标准来评价人物。

这一点也突出体现在他的《两班传》中。在《两班传》中,朴趾源描写了两大阶层:一是两班贵族;一是想要通过金钱来获取贵族身份的富人,属于平民。虽然两班是“士族之尊称”,却“不直一钱”,富人希望自己获得两班的身份来提升社会地位,他们认为“两班虽贫常尊荣,我虽富,常卑贱”[10]24,基于这种观念和社会地位,他们面对两班时总是唯唯诺诺,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但当他们真正获取两班的身份时,却发现与自身期望不符,最终放弃了这个身份。朴趾源对这些富人是看重的,因为他们虽然身份卑贱,但通过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创造财富,认为“富者真两班”。

如果说《两班传》中的贵族是没落的负面代表,那么《许生传》中的许生则是没落贵族中积极寻求出路的进步人物。朴趾源笔下的许生勇于打破传统观念,走上从商之路。朴趾源通过许生的商业活动,一方面揭示了朝鲜经济发展中存在的积弊和漏洞,另一方面也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法。朴趾源主张将“士”直接和“商”联系起来,这些思想在当时商品经济还尚不发达的朝鲜社会,乃至整个东亚地区都是极具进步性的。[8]21

还有一点是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塑造体现出朴趾源对女性地位的思索。《闵翁传》中,闵翁的妻子认为闵翁每天无所事事,于是讽刺他:“翁,今年书乌未?”《两班传》中,两班妻子骂两班:“生平子好读书,无益县官籴。咄!两班,两班不直一钱。”[10]24《许生传》中,许生的妻子除了讥讽,也为许生今后的发展指出了具体方案。可以看到朴趾源笔下的女性具有自我意识,这也是18世纪朝鲜社会的真实写照,女性意识开始觉醒,女性勇于追求自己的权利。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朴趾源的传记小说在塑造人物方面和《史记》有相通之处,他们笔下的人物来自各个阶层且性格多样。司马迁和朴趾源通过对这些人物的言行进行记录和描写,反映出自身具有的进步思想和观念。

(三)寓材料于叙事,增强文章艺术

作家进行创作的一个重要方式是以已有的材料作为支撑。但在实际创作中,为了更好地描写人物叙述事件,就要对已有的材料进行再加工。为了更好地塑造人物,朴趾源传记小说中记录的某些内容并不符合历史真实,但是他仍旧将其写出。在材料的运用方面,朴趾源与司马迁的创作有相通之处。《闵翁传》围绕闵翁的一系列事迹未必是真,但如此叙写,目的在于强调闵翁的勤勉,闵翁的诙谐与博学是他勤奋学习的结果。在《史记·苏秦列传》中,司马迁对苏秦的情况也做了同样的改写。《战国策·秦策一·苏秦始将连横》中记载苏秦游说秦惠王不得,悻悻而归,受到家人的冷落。后发愤图强,游说六国促成合纵政策,取得了相位,当他路过洛阳时,他的兄弟、妻子、嫂子都不敢抬头看他,恭敬地伺候他用饭。这个情节表现出苏秦地位提升后身边人的态度变化。《苏秦列传》中基本使用了这段材料,但将苏秦的慨叹由“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盍可忽乎哉!”[11]90,改为“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且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12]1999司马迁这样改动,就使得苏秦的形象不是那么功利,而是有一种“穷而后工”的意味。

除了对材料进行打磨和修改,将传主的作品直接录入也是朴趾源与司马迁的做法。他们对作品的选择有自己的考量。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司马迁将司马相如的多篇作品引入,这些作品在列传中起着衔接作用。司马相如通过《子虚赋》《上林赋》获得赏识,在御用文人时期,通过《上林赋》《喻巴蜀檄》《难蜀父老》《上书谏猎》《哀二世赋》抒发自己的施政观点。因病免官后,作《封禅书》劝谏天子行贤德之举,这些作品将司马相如的一生串联起来。在《屈原贾生列传》中也可见收录的屈原和贾谊的作品。贾谊的代表作《过秦论》《论积贮疏》《陈政事疏》等并没有被司马迁选中,司马迁录入的是《吊屈原赋》《鵩鸟赋》,目的在于突出屈原的形象。在《虞裳传》中,朴趾源也将虞裳的作品《海览篇》及《过胜本海作诗》全篇录入,这篇传记后半部分交代了虞裳与朴趾源交往的一个细节:虞裳将自己的作品给朴趾源看,希望得到赏识,而朴趾源却说他的作品“此吴侬细唾,琐琐不足珍也”[10]34。其实朴趾源的本意是想勉励虞裳,但虞裳没有理解,不久伤心而死。朴趾源将他的作品列出,目的是让世人发现虞裳的文采精妙。

在《两班传》中,朴趾源将富人买卖两班时的契约原文写出,第一个文契记载了身为两班所要遵守的百余行规范:“任尔所从,绝弃鄙事……凡此百行有违,两班持此文记……”[10]24-25两班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严格遵守这些规定,只有这样才可以行使身为两班的权利,鲜明地表现出两班贵族阶级的虚伪礼仪;第二个文契则列举两班独有的特权:“……先耕邻牛,借耘里氓,孰敢慢我?灰灌汝鼻,晕髻汰鬓,无敢怨咨。”[10]25这种毫无人道的特权为买卖两班的富人所不齿,认为两班的这些行为和盗贼区别无二:“孟浪哉!将使我为盗耶?掉头而去,终身不复言两班之事。”[10]25两则文契互为补充,形成对照,不仅深刻地揭露了两班压迫和剥削人民的反动本质,而且也反映出以富人为代表的平民阶级对于黑暗社会的愤懑。

三、朴趾源纪传体小说在《史记》基础上的法古创新

朴趾源在学习中国文化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两个重要思想——实学思想和北学思想。北学思想是他在中国文化的浸润下形成的,而实学思想则是立足于朝鲜本土的产物。在这些思想及文化背景的影响下,朴趾源的传记小说创作显示出新的特点。朴趾源十分推崇《史记》,但他对《史记》的创作并不是全盘接受,而是与自身实际相结合,使创作显现出新的风貌。朴趾源生活在18世纪,此时的中国处在清代,可以说他接受了清代以前的中国文化影响,他的《热河日记》就是看到清代中国的景象所作。18世纪的朝鲜社会逐渐看到一味复古的弊端,朴趾源“法古创新”的思想在此背景下产生,他深刻懂得模仿的不足,主张写出新、写出真。具体可从形式、内容、视角几方面来看朴趾源的“新”。

在形式上,“中国小说的明显特征是首尾完整,不管长篇、短篇,都要从头交代。一个人物,往往从籍贯、出身、年龄、品貌说起,有时甚至还要先述父母阅历,再及本人。结尾则不但交代情节结束,还要说明主人公的结局,乃至几代儿孙的结局”[13]。《史记》中多篇都可见到这种模式。如《高祖本纪》开头交代刘邦其人,结尾处简要介绍了他的八位儿子的头衔:“高帝八男:长庶齐悼惠王肥;次孝惠,吕后子;次戚夫人子赵隐王如意;次代王恒,已立为孝文帝,薄太后子;次梁王恢,吕太后时徙为赵共王;次淮阳王友,吕太后时徙为赵幽王;次淮南厉王长;次燕王建。”[12]331-332《萧相国世家》开头介绍萧何其人,结尾处交代其儿孙几代的结局:“后嗣以罪失侯者四世,绝,天子辄复求何后,封续酂侯,功臣莫得比焉。”[12]1800虽然说《史记》对朝鲜传记类小说影响深远,但到朴趾源那里,所谓的“传”只不过是一种沿用,与“传记”已经没有很大的关系。他的小说实际上只是一种用“传”命名的短篇小说。朴趾源的小说是通过具体的故事情节来展开的,如《马驵传》全文是由几个人的谈话构成,开头以社会现象入手,非常新奇:“马驵、舍僧,击掌拟指管仲苏秦鸡狗马牛之血;信矣。”又如《虞裳传》的开头也截取生活片段,由介绍日本开始。可以看到朴趾源的这些小说已经不再拘泥于传统传记小说的惯用格式,具有新的风貌。

朴趾源的小说大多短小精悍,“燕岩是一个能在短小的形式中装进去丰富内容的短篇小说的写作能手”[14]171。原因之一是受文化差异影响,朝鲜文人不擅于用中国的口语和白话来写长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朴趾源主张“文以写意,则止而已矣”[10]52,他强调创作“文”的目的是“写意”,而“写意”的程度只要达到“则止”即可。换句话说,他认为文学创作的出发点是表达作者内心的真实感受,只要能够将其充分表达出来,创作就是成功的。这表明作者在情感上无须矫揉造作,在词句上也不必因循守旧,只要是体现了作者的“意”与“情”,那么这样的“文”便是“真文”。他的儿子朴宗采也看到了这一点:“先君之论文章也,常以为文无古无今,不必模楷韩欧,步趣马班,矜壮自大,低视今人也,惟自为吾文而已。举耳目之所赌闻,而无不能曲尽其形声,毕究其情状,则文之道,极矣。”[15]363

在内容上,作为一部史书,为了让后人能够全面了解人物,《史记》一般将传主的所有经历都录入,而且往往一篇传记中除了传主本身,还记载了多个与传主相关的人物,传主的事迹也穿插在其他传记中,各篇传记之间相互补充,内容较完备真实,即使是一些神异的场景也是为了更好地展现主人公。以《高祖本纪》为例,记载刘邦出生时的神异景象,使其天子身份合理。而朴趾源不求人物生平的完整性,只写人物的一事或数事,突出性格的某一方面,所记录的事情也有虚构的成分。他的创作来源于现实,是个人生活经历的现实反映,希望通过作品来反映人民的生活,针砭时弊,同时对社会发展和进步提出建议。

《许生传》体现着朴趾源对朝鲜社会经济发展的展望。许生在获得巨额利润后选择救济贫民,教化强盗,这是朴趾源对一个商人的美好愿景。朴趾源所处的朝鲜社会后期,两班阶层的交友观日趋世俗,君子之交开始过分地执着于名分和势利。朴趾源反对这种因礼教的名分论而造成的市民身份的不平等现象,他批判世俗化的交友观,并以身处社会底层的人物为创作原型。《马驵传》记载了宋旭、赵阘拖、张德弘三个下层人物的交游,宋旭所说的“天下之所趋者,势也。所共谋者,名与利也。”[10]16鲜明点出当时的社会环境,人们以名、势、利为目的相交,毫无真心,所以三人“宁无友于世,不能为君子之交。于是,相与毁冠裂衣,垢面蓬发,带索而歌于市”[10]17。《秽德先生传》中的蝉橘子与秽德先生为友,其弟子子牧非常不理解,认为:“夫严行首者,里中之贱人,役夫下流之处而耻辱之行也。”[10]18而且还说:“夫子亟称其德曰先生,若将纳交而请友焉,弟子甚羞之,请辞于门。”[10]18因为严行首地位低下,外表污秽,所以子牧瞧不起他,而且以自己的师父与之相交为耻,竟要断绝师徒关系。朴趾源传记小说的内容不仅仅是讲述故事,也将故事与现实相结合。通过对现实生活的实地考察,体会人民生活的艰辛与痛苦,生成救国救民的先进理念并将其呈现于笔端,意图启迪民智,改革腐朽的社会制度,实现朝鲜社会的革新。

在视角上,《史记》囿于题材限制,在记录人物、描述事件时,作者总是处于第三人称视角。而朴趾源的传记小说中常常可见作者以第一人称视角参与所述人物故事。《闵翁传》中,作者先是简单介绍了闵翁,然后以“余年十七八,病久困劣”[10]20一句引出下文与闵翁交游的奇事;《金神仙传》是作者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自己寻求金神仙时所经历的各种事情,自己“尝有幽忧之疾,盖闻神仙方技,或有奇效,益欲得之”[10]25。最后发现所谓的神仙并不存在。这两篇传记中的“余”都是体弱多病者,与朴趾源本人的身体状况相符。《闵翁传》中的闵翁郁郁不得志,《金神仙传》中作者遍寻金神仙不得,认为仙人或许也是郁郁不得志者。朴趾源塑造闵翁、追求神仙的过程或许也是对自己开解的过程。在《烈女咸阳朴氏传》中,朴趾源叙写了两位寡妇的经历,一位守节数十年,将一枚铜钱视为“忍死符”,摩挲至没有轮廓与文字;一位于丈夫死去三年后饮药自尽。其中朴趾源以第一人称视角记录第二位年轻的寡妇,通过描写这两位寡妇的经历,表达他对寡妇守节这一行为的质疑与不满。朴趾源以第一人称创作的这些小说,读来令人身临其境,代入感强。

四、结语

《史记》为朴趾源的创作提供了经验和素材。朴趾源和司马迁都具有高度的正义感和责任感,社会的黑暗和政治的腐败催生他们“发愤”创作。同时,朴趾源继承并发扬了司马迁的实录精神,虽然小说和史书在内容的真实性上没有可比性,但朴趾源的作品题材内容来源于现实,塑造的各个阶层的人物活动都在具体的背景中展开,且多篇作品以第一人称叙述,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性。朴趾源的作品渗透着他对朝鲜社会和人民的关注,他批判两班贵族,揭露社会黑暗,同情底层人民,并在其传记小说《许生传》中提出了治世之方。与此同时,朴趾源在创作传记小说时进行了一定的改良和创造,他不追求人物生平事迹的完整,从多个视角展开故事情节,这种改变促进了文本从传记到小说的过渡。朴趾源改变了其传记小说的艺术格式,开创了新的写作风格。经过他的努力,朝鲜传记小说创作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貌,为朝鲜小说的发展积累了宝贵的艺术经验。

还应看到,朴趾源首先是一位实学家,然后才是文学家。虽然他接受《史记》等中国文学的影响,但他的创作是为了更好地抒发自己对社会的感想,更好地表达自己对社会发展的建议。所以他的传记小说基本都是对个人生活经历的反映。他在我国清朝的经历促使他创作了《热河日记》,这是中国与朝鲜文化交流的重要见证。朴趾源是中朝文化交流的代表人物,他的“利用厚生”“法古创新”“以兵喻文”等观念鲜明地体现着中朝文化的交流与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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