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娅
当代是一个不断扩展的概念,它同时包含了记忆与历史、现实与想象、当下与未来。作为当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21世纪以来诗歌创作与批评正在成为学界的焦点议题之一。在对此时期诗歌创作现象的估衡中有两类观点比较典型:一类是认为21世纪以来的诗歌创作日益边缘化、小众化;另一类认为,新诗创作已经进入繁盛“复兴”期。两种观点对诗坛发展的真相都有所遮蔽,21世纪诗歌的发展是在动态、多语境甚至是跨语际中完成的。21世纪以来诗歌创作的诸种症候与1999年这个历史节点紧密关联——1999年之后,网络交流愈加频繁;从这一年开始,中国出版业开始大力出版世界文化著述;1999年的“盘峰论战”遗留下很多重要问题,比如诗的本土化与外来经验问题、诗的叙事性与口语化问题、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问题等。21世纪以来的中国新诗,对自身问题的关注与处理很大程度上是围绕上述议题展开并有所演变、延伸甚至是消解的。从世纪之交到当下,诗歌创作于渐进中形成不同于以往的艺术个性、精神向度,呈现出复杂的、行动的、多元丰富的质素和写作格局。
21世纪以来,诗歌在公众中的地位和形象明显改观,诗人与读者之间的陌生感和距离日渐被淡化拉近。与此同时,我们还应该审慎地看到诗歌所面临的问题,诚如诗人杨炼所言:全球化时代,中国诗歌面对的表达困境早已超过了近代以来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1]参见吴江江、李念:《杨炼:个人内心构成历史的深度》,《中华读书报》2015年12月16日。。诗歌的升温与困境并置,发展与乱象共存,其复杂性实际上是与时代的复杂性相互对应的。历史上,从未有过一个时代像21世纪被赋予如此多的命名:消费时代,网络时代,读图时代,信息时代,电子时代,APP移动临屏阅读时代,微时代,刷屏时代……繁多的称谓在某种程度上指涉出时代的特征。与此同时,各类诗歌体式、诗歌命名、诗歌事件也纷呈溢出:梨花体、羊羔体、乌青体;“下半身写作”“打工诗歌”和“草根写作”;裸体朗诵、诗人假死、诗公约、手稿拍。各种风格的诗歌年选、诗歌奖项及诗歌活动也是新诗诞生以来最新颖丰富的阶段,它们或推进了诗歌的探索与发展,或者成为文坛与民间的笑柄,衍生为大众文化的乱象。
2001年,中国加入WTO,消费文化与日蔓延,尤其在经历了SARS、南方雪灾、汶川和玉树地震、奥运会、共和国60华诞等悲喜交加的大事件之后,诗歌开始化为行动。“写诗的人”与日俱增,“先锋”与“常态”的边界开始模糊,知识分子与民间诗人和解共处,诗人从“沉思的生活”中走出,在公共场域中自由而多维度地介入生活,践行着“以诗歌和词语行事”(帕斯)的现代诗歌传统,诗歌被注入了更多的行动意味,产生了积极的引航效应。诗人“没有必要高于自己的时代,优于自己的社会”,诗人是介入生活的一分子,扮演着“社会良知代言人”的角色。在公共事件中,一些名不见经传的诗人的作品引起众多读者的关注,比如,汶川地震后,《汶川,今夜我为你落泪》、《妈妈,别哭,我去了天堂》、《孩子,别怕》等诗歌作品在个人博客上一经发表,点击率多达几百万人次。不少诗人前往灾区开展实际救助,他们凸显了诗歌的影响力与行动力,践行了诗歌的力量,广大诗人与诗歌界同仁们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日趋繁盛的“诗歌时代”。
21世纪以来,诗人的“选择性立场”愈加多元,诗歌写作涉及的领域非常广泛,文本的无限可能性,调动了读者个体经验的参与。诗人在历史与修辞、责任与自娱、苦难与轻盈中坚持精英写作和公共立场,坚守对中国新诗的民族品格的思考与塑造;在时代与人生的剧场中探勘自我的生存境况,反观与他者、世界的关系(灵焚《剧场》),以历史意识串联起广义的人间剧场。在人类的现代化进程中,生态问题日益严峻,生态意识的建构关乎人类与自然的共同命运,在与人类意识构建体系密切相关的诗歌中,生态意识的表达逐渐成为诗写的对象:陈先发、李少君、徐俊国、李小洛、爱斐儿、子梵梅等诗人摒弃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站在植物等自然生态的诗学立场,审视诗歌的救赎性功能;还有诗人从海德格尔“人与世界的相遇”中走出,聚焦于人与动物的相遇,在人与动物的互为反观、彼此变形中审视生命的尊严与荒诞,比如西川的《蚂蚁劫》《白苍蝇》,朵渔的《高原上》等。诗人们独守个性,不断拓展,写作向度多元,形式自由。女性诗歌写作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向:从女性自我阐述与性别解放的主题中挣脱出来,或如王小妮、李南、路也、扶桑、灯灯于静谧安宁、古典诗韵中捕捉日常的诗性美;或如娜夜、荣荣透视母性、妻性的生命体验,抒发悲悯包容的情怀;或如安琪、胡茗茗、徐红等坚守女性的立场自我超拔;或如蓝蓝、李轻松、宋晓杰、郑小琼、冯娜从女性主义概念中突围出来,跨越性别的局限,以去性别化“居中”的姿态突入现实生活之中,在见证与担当、享受与发现生活的同时,打开女性诗歌写作的新向度。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在挖掘心灵空间的盲区和病症的同时,依然有诗人甘做“民族灵魂的守望者” (陈先发《与清风书》)和“沉默的砖头”(周庆荣《沉默的砖头》),翘首“儒侠并举的中国”;依然有诗人以“钉子”(蓝蓝《钉子》)的个体姿态施展对现实生活的批评力量(翟永明《关于雏妓的一次报道》),这恰恰是21世纪诗歌的希望辉光所在。
如果说,继“个人写作”和“叙事”的兴起而产生的20世纪90年代诗歌是在“非诗的时代”“展开诗歌”[1]2002年,王光明教授在论述20世纪90年代中国诗歌的论文《在非诗的时代展开诗歌》(《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2期)中,通过诗人与时代的紧张关系、写作的中断与失效、公共影响力的降低等现象,讨论社会转型时期中国诗歌“向历史和文化边缘滑落的阴影与压力”,论述过“非诗的时代”与“展开诗歌”的辩证关系。、以“个人方式想象世界”,那么,21世纪以来的诗歌创作语境和拓展路径尤为丰富,别开征象。中国当代诗歌自身的发展正日渐呈现出蓬勃的态势,21世纪涌现的优秀诗人、诗作,并不逊色于以往的任一时代:一方面,优秀的诗人摆脱了“小圈子意识”,侧重独立思考、写作,有建构当代文化诗学和汉语新质的气魄,以西川、王家新、欧阳江河、于坚、树才、伊沙等为代表的诗人,继北岛、多多、杨炼之后已经步入世界一流诗人的行列,他们打开当代汉语诗歌虚掩的窗户,在国际诗歌节和中西诗歌交流活动方面频频展露锋芒,为中国当代诗歌赢得了良好的世界声誉。另一方面,以翟永明、臧棣、蓝蓝等为代表的优秀诗人,他们置身全球化背景下,积极探索当代汉语诗歌发展的新路径、新方向,做出很多诗歌内外的努力和革新。诗人们从不同的路径打开诗歌重返现实的维度,诗歌的私密性、公共性、审美性、地方性、可沟通性并举:欧阳江河(《泰姬陵之泪》)与蓝蓝(组诗《哥特兰岛的黄昏》)等诗人的异域书写,从外域风景中发现本土的文化记忆、对自我之存在进行反思;在众声喧哗的时代,依然有诗人秉持自由高贵的姿态勘探与我们如影随形的生活(朵渔《稀薄》《论我们现在的状况》);伊沙、侯马等富有探索精神的口语写作诗人打破诗歌的“元规则”,将叙事性、新闻性注入主体生命与灵魂的诗写之中,在个人私密的生命经验表达中开始关注“对于他物的追寻,和对于他性的发现”[1]帕斯:《帕斯选集》(上),赵振江等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447页。;谭克修等坚守地方性写作的诗人,再现了诗歌创作本土经验的当代蕴含及广度和力量;臧棣、萧开愚、孙文波等诗人以强旺的创作生命力不断突破自我,为诗坛努力呈现“技术上无懈可击的作品”,他们细致地观察社会生活,雅致地描绘自然景物,迅捷地捕捉细微感情,诸多丰盈的感性意象、繁富智性的隐喻均极大地丰富了其诗歌的表现力。21世纪以来,诗歌与当代艺术的关联紧密交融,建构了双向往来的对话性反思,底蕴深厚、气象博大的诗人将中西方艺术精神、文化思想和当下的个人写作结合起来,部分优秀的长诗专注于从日常化生活场景中发现历史、社会、文化的渗透以及生活现场的问题,揭示时代的真相,如欧阳江河的《凤凰》、吉狄马加的《我,雪豹……》、翟永明的《随黄公望游富春山居》等。并行不悖的是,以余秀华、许立志、郭金牛、张二棍、乌鸟鸟、老井为代表的“草根诗人”大量涌现,不过几年的时间,形成了几十万甚至百万之众的“草根”写作群体,他们以特别的写作身份、立场,构成了21世纪以来中国诗坛的新生态。
不可避免,在泛娱乐化的多媒体时代,不乏有人滥用诗人的前卫形象做出非“诗”的行为。如何诗意地坚守、追求人品与文本统一,牛汉、邵燕祥、屠岸、郑玲、灰娃这些20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生的老诗人给予我们最精彩的回答。这些曾经以苦难为底色的“世纪之树”,牢牢持守风骨,葆有童心,他们是跨世纪百年新诗诗坛上最闪亮的风景线。21世纪以来,他们“智慧之树”上萌发的“新枝”时常在各大诗刊上闪现,这些作品坦诚锐利,纯真不失童心,在苦难记忆和生活的碎片中浸透着他们对历史、生命、现实的思考,情感真挚,诗学或透彻深邃或玄远神秘或洗尽铅华或朴实真诚。比照老一辈诗人的创作,20世纪50年代前后出生的重量级诗人如北岛、多多、杨炼、欧阳江河、王家新、杨克等,至今活跃在诗坛上;而60年代出生的诗人如西川、潘维、陈先发等已经成为中国诗歌的中坚力量;70年代出生的诗人如朵渔、胡续冬、姜涛、冷霜等从诗歌创作、诗学储备、批评见地、学术建构等方面分别取得斐然的成绩,他们诗歌中的智性与修养卓然独特,创新与继承呈现出勃勃生机;八九十年代出生的诗人如胡桑、李成恩、扶桑、苏笑嫣等在中国诗歌舞台上排列出强大的阵容,他们的青春书写别具特色,无论是语言的革命,还是对生命与社会的观察和解读,都有了与前辈诗人完全不同的特质。由此可见,中国诗坛作者年龄跨度很大,这也是21世纪诗歌创作不可忽视的特别现象之一。
与诗歌写作空间不断拓展相伴随的是诗歌出版与发表传播途径的敞开,诗歌文本之外的环境滋养着21世纪以来的诗歌创作。置身于后工业社会及诗歌泛化的时代,官办刊物、民办刊物、网刊、微刊纷涌于诗坛。各级作协与文联主办的文学刊物如《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诗潮》《诗林》等老牌诗刊和《扬子江诗刊》《江南诗》等新创办的诗歌刊物,仍然是诗歌发表的重要阵地;《中西诗歌》《诗歌与人》《翼》《诗参考》《天涯》《天津诗人》《河南诗人》等民间诗刊,一如既往地坚持与发展;“诗生活”等民间性的诗歌网站影响波及广泛;《诗探索》《诗刊》等以刊物为标识的和杨克、王光明、宗仁发等个人主编的年度诗选颇有影响力和信誉度。各种新诗选本及新诗理论与批评文集、诗化选本层出不穷,蔚为大观,不同代际、不同风格的诗丛[2]比如,作家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标准诗丛”。该套诗丛,精选当代著名诗人欧阳江河、西川、多多和于坚等人历年作品,每人一本诗选。该诗丛旨在展现现代汉语诗歌的成就,向读者与诗歌界奉上现代汉语诗歌多种面向的标准,为纯文学诗歌的复兴奠定基础。再如,广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出版的“大雅诗丛”,该诗丛第一辑包括外国卷(四种)和中国卷(五种),国外卷四种均为在世界诗歌史中占据极高地位的诗歌大师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沃尔科特等。此外,由诗评家沈奇历时三年策划并主编的“当代新诗话”丛书,包括五位诗人学者的诗话:赵毅衡、于坚、陈超、耿占春、沈奇,2015年由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隆重出版。、诗集代表了21世纪以来新诗多向度发展的成果。21世纪以来,诗歌出版呈现热潮,单本诗集出版呈现井喷趋势,出现过十余万册的销量奇迹,诗歌的传播与生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迅捷。
面对21世纪良好的诗歌文化生态,我们还应该清醒地看到,问题依然很多。首先,网络文化的兴盛使我们的诗歌文化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景观。诗歌网站、虚拟性的诗歌社区与网络论坛、个人博客、微博、微信和电子刊物等新媒介极大地改观了诗歌写作和诗的发表、传播方式,这是良性效应。就此而言,负面性效应也相伴竞生:由于传统纸媒发表门槛被冲破,那些诗歌网站的虚拟论坛、形形色色的诗歌论争此起彼伏,泥沙俱下,不仅出现了很多“粗鄙”“即兴”和“口水化”的、基本没有艺术难度的“无难度的亚文学写作”。在网络论坛中,还曾出现过很多情绪性的、越过了基本文明底线的宣泄与哄闹,有一个时期,甚至还引发过诸如“梨花体事件”和“羊羔体事件”之类的网络狂欢。2015年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一年是名符其实的“微信诗歌年”, 据不完全统计,微信使用数量已达7亿之多。其间,微信平台对诗歌的推广比其他任何文体都活跃,各种名目和大小的微信群全天候“热闹”地讨论诗歌、评价诗歌,诗歌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进入“微民写作”和“二维码时代”, 这一现状极大地改变了诗歌的生态环境。微信平台下的诗歌无论是在创作、发表、转载、传播上都近乎没有限制,诗歌写作和公开发表的难度也随之被降低,带动了不同程度的潜在的作者和读者,“写诗的人”不分彼此地进入诗人行列,非诗、差诗、平庸的诗混入好诗的队伍,构成文本评价的障蔽。诗歌的生产与传播穿越了底线和法则,变得史无前例的容易,这不仅是诗歌也是文学遇到的世纪挑战。那么,历史真的会收割一切吗?当下诗坛该如何建立起理性和有序的媒介文化生态?当代诗与大众之间能否建立起有意味的对话沟通?这是诗歌文化转型中的暂时性问题还是长久性问题?如何有效厘清上述症候足以引起我们审度。
其次,部分诗人旋转于喧闹的消费时代和翻飞的信息媒介之间,活在“集体声音”之中,被审美的大众化捆缚。近年,诗人的地区间及国际化交流日益频繁,无形中导致诗人们或停留于生活的表象,或沉滞于对西方现代诗的形式技艺的模仿,或好奇于“诗歌事件”而忽略了对优秀诗歌文本的挖掘、细读。部分诗人被浮华的世相磨损了个性和创作的生命力。还有的诗人,其创作意图就是为了“奔奖”或“得利”,从而缺少自设性的原创欲望,个性化创作严重缺位。随着消费文化观念对作家的熏染与侵蚀,随着不同诱惑的接踵而至,这些问题日益浮现出来。
第三,诗歌写作有无文体的底线?为了扩大或尝试拓展诗歌的“边界”,诗歌写作破除了文体的底线,极易滑向“非诗”的险境,这究竟是破坏还是探索?在喧哗一时的“梨花体”事件中,如何做好“诗歌语言的守门人”?从余秀华的诗歌创作或诗歌现象一度成为诗坛“时尚”的现象中我们需要反思的是什么?此外,置身后工业时代,缺席价值维度、突破道德限度的诗歌创作是精神的垃圾场,为何还有人频频涉足?诸上争议颇多的问题尤其值得警觉。
诚然,21世纪以来,媒介资讯、消费经济、文化结构、培育机制、诗教策略、诗歌评选等纷纷参与了新诗的建设和发展,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新诗现场与诗意重构,任何范式都无法框定和尽显21世纪以来的诗歌创作样态与状貌。进入21世纪,借助“互联网+”的助推,置身多元繁复语境中的现代汉语诗歌有了更多的发展机遇和挑战,也面临着更多的挑战,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为:诗集多、活动多、奖项多、民刊多、受众多、传播途径多、诗歌热点事件多、参与诗歌活动和评议诗歌现象者多,当然,与之伴生的问题也多,如何从批评路径、理论建构、文献整理和阐释等维度拓深诗歌现场、诗歌现象与诗歌创作的研究;以什么样的姿态总结21世纪以来新诗的建设业绩、创作成果与存在的问题;在复合文化生态中,如何不断激发诗坛的创作活力和诗人的个性化风格,亟须我们思考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