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 夜
一首诗能干什么?为什么还要写下去?因为写诗是一种美德。
我的写作从来只遵从我的内心,如果它正好契合了什么,那就是天意。
写你的命运给你的——这多么重要!
知道你写的每一个字在干什么——这是诗的魅力,也是召唤你继续写作的魔力。
对于一个民族,在孩子们的课本里选编一些真正意义上的好诗,比评诗歌奖更重要。
和孩子们一起写诗、读诗、聊诗,是有意思的。那早已丢失的天真和好奇心,会被孩子们重新送回来。
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写出一首诗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为何开始,又为何停下。然而,每当我发现自己又开始写诗,总是心怀诧异。
时光流逝,有些词语在你的生活中已经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另一些正待你去经历、体验……始终不变的是对分行这种形式的热爱。
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到现在,我已经写了很长时间了。还在继续。而且只写诗歌。
灵感和高潮一样不能持久,接下来是技艺。
一个作家的意义就在于他提供了某种语言。语言是表达者的精神气象和精神质量。而惯性,是需要警惕的。
时间才是终评委。荣誉,是一次重要的提醒:也因此,你写作的尺度又一次升高了。
诗人的精神空虚感是绝对必要的。写,则是对“空虚”的穿越。
“我们是诗人——和贱民们押韵。”——茨维塔耶娃在她的时代。
难以获得的是深度,宽度很简单。
我知道我在浪费生命 ,但我节约语言。
我希望我的写作,在敢于正视人的自身局限性的同时,还进一步折射出这样的诗歌美学:“美的短暂性会提高美的价值。”
把诗写得花里胡哨并不难,难的是相反。小沙弥总是口若悬河、云遮雾罩,高僧大德深入浅出、话语朴素。
一首好诗有诸多因素,但绝不可能只是修辞术的结果。
有时候,诗人的绝望不仅仅来自写作本身,还可能来自一本正在编选的自选集。你写的时间越长,可挑选的越少。某个秋天的下午,呆坐在书房里的你,甚至已经没有勇气继续完成一本叫《娜夜诗选》的自选集。
那些从来为自己叫好的诗人,他们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
在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和过分强调诗歌的社会功能(比如启蒙、呼吁、批判、担当、揭露、反叛、悲悯等)之间,优秀的诗人更多地出自前一种。
我们的诗歌从来没有逃避现实,却没有力量穿透现实。
在人类的灾难面前,我允许自己失语。就我个人而言,那样的时刻,眼泪或愤怒比写诗更诚实。
诗无论参与了什么,都不能因此降低艺术水准。否则,就是对诗的伤害和利用。
我怀疑那些时刻准备用诗歌表态发言的诗人。那些消费苦难与不幸的伪命题。
一个从未写过爱情诗的诗人是不可思议的。他的生命是干枯的,至少不够丰盈。爱情就本质而言,就是无穷对有穷的一种态度。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把爱情诗看作人与世界关系的一种隐喻式书写。
必须减去多余的脂肪、赘肉,表达的双下巴——仿佛美的:人体。必须懂得节制的力量——这仅仅是技术?这,并不容易。
有时,我的苦恼还在于:从不能把自己的一首诗解释得头头是道。
糟糕的是,这个时代,人们已经不再认真阅读了。或者只以一种方式阅读:评奖的方式。诺贝尔文学奖或者一种尚未诞生的什么奖。
木匠的根本是桌椅板凳,而非满地蓬松好看的刨花。所以,写作是一回事,荣誉的附着物是另一回事。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当天,卡夫卡的日记里只有一句话:“德国对俄宣战,下午游泳。”你绝对不能说,写出《审判》的卡夫卡对人类的大事无动于衷。
关于诗歌与公共生活的讨论:让愿意参与者参与,不参与的也不是罪过。这才是正常的。就像有些人设法进入文学史,有些人觉得毫无意义。
诗,一定不会是公共生活的主角。甚至,诗人这个称谓在公共生活面前都是尴尬的。仅仅把公共性理解成对社会生活的介入,对重大事件发言、表态,就太草率了。
在公共生活中做一个有精神光芒和道德底线高拔的人,比写一首诗更重要。
只需要一个足尖——这是芭蕾。而创作谈就是要告诉他人练功房里的事故,如何频频摔跤,哪个部位骨折,哪里肌肉反复拉伤,撕裂……
被问:诗歌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某个黄昏或深夜完成一首诗的可能,在自然面前更谦卑的姿态,意味着属于我自己的表达方式。每一首诗都是一个寻找自己声音的哑孩子。也意味着:赞美中隐含祈祷。
边缘或小众或无用,又有什么关系,或许正契合了诗的本意。星光依然闪烁,诗人们依旧在写。
我的诗都短。中学时,我60米短跑和跳高成绩都不错。在跑道上,距离越长,我的成绩越差。短跑最后的冲刺有飞翔之美,马拉松总是筋疲力尽。
我从来不低估读者的感受力,这使我的写作一开始就剔除了多余的赘肉。
艺术的感受力是一种神秘的东西。有些诗,的确需要读者具备一定的阅读准备和生命经验。
关于生活和爱:哪一个生命,哪一个民族,没有自己深情的佳句,只是——诗人写在了纸上而已。
离开甘肃之后,我才开始真正意义上写大西北:《大于诗的事物》《向西》《移居长安》《移居重庆》《时间的叙事》《想兰州》《西北风就酒》等作品里都传达出这样一种诗歌情感:“谁在大雾中面朝故乡/谁就披着闪电越走越慢/老泪纵横。”
做一个诗人,意味着接受各种悲观主义的训练。后工业时代,消费主义文化,人类生存图景的变异,传统审美情境的动摇……诗人们必须面对分裂的精神镜像和怪诞、非理性的人生体验。诗歌的智性元素丰富了,内在的精神力量却在衰减。
诗歌涉及政治和涉及草木一样自然,我反感涉及一点政治,就自喻拥有“真理”的诗人——朗诵的时候就可以振臂高呼。当然,如今似乎是一个世界性现象。
无论生活还是诗歌,我从不为自己设置假想敌。
我十分在意每一首诗的内在节奏和音乐性。有时不是卡在表达,而要归属、归宿于这首诗的韵律。阅读消失了,回声还在。
年轻时我写对抗的诗,紧张,别扭,敌意。现在,我写和解的诗,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世界,也包括和我自己。
芭蕾的足尖给诗人灵感,乞丐和小丑同样给出词语。
我们的诗歌并不缺乏呈现日常生活的能力,但我们缺乏呈现生活真相的勇气。
现在,地铁上、石壁上、隧道和溶洞里,都会看到张贴或石刻的诗歌,不知道算不算诗歌与公共空间和市民生活发生了关系。
朦胧诗给我的启发:哦,原来诗也可以表达个体生命的忧伤,而非必须的集体亢奋。
上个世纪60年代的大西北甘肃(打出这两个字,我的心就软了),实在是太荒凉了。干旱、风沙、偶尔的草木、光秃秃绵延的群山。我在那里生活了40年,诗歌中始终的苍凉、忧郁、空旷、节制、恍惚,皆受益于那片土地。
“诗歌来到美术馆”。想象一下:诗和美术,诗人和读者,突然出现的老朋友,一直沉默的陌生人,这样的现场令人期待和惊讶。
这些年,“移居”成了我生活的关键词。熟悉与陌生,干燥与潮湿,荒凉与葱郁,欢聚与孤单,这些极端的变化与冲撞,为我的写作提供了新的可能——诗与人相互建构,彼此洞开。
《想兰州》是我唯一能读好的一首诗。无论多么紧张,想兰州三个字一出口,人就脱离了舞台,回到这首诗里……它不是一次创作,更像一次默写,命运早已为我准备好了。
我对自己的写作从来都是不自信的。作品决定发出了,最后的发送键还要等几天,电脑也一直开着。
概念化的标签是评论文体的需要,对写作本身没有意义。
我很少空谈诗歌,只对具体的文本有兴趣。
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和需要解决的问题。我对自己的写作从未充满信心。
只要写,它就是我的作品,没有“采风诗”之说。一旦有了“应景”之感,只能说我没写好。
从来没有写作计划,也不知道下一首诗在哪儿。
我是混沌迷糊出诗歌,越清醒越不行。所以上午只能读书,下午写作,黄昏时状态最好。
除写诗本身,任何之外的文字我都心不在焉。也如我,不可救药,两本诗集起了同一个名字:《娜夜的诗》。这里没有诞生两个“娜夜”,却好像是对自我的轻微嘲讽。
对于一个诗人,什么是最高奖励?岁月更替,逝者如斯,而诗,还在。被传颂,被吟唱,舞台搭在天空之上,却涌动着大地的草木之香。
诗人的任务:把诗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