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水桥笔记（六首）

◎霍俊明

故乡门前这条直角形的河道，自南向北然后在桥头由东向西，但是它已干涸、壅塞多年。母亲说它是还乡河的支流，夏天水多的时候河蟹都能爬到屋里来。2020年春天新农村建设，挖掘机疏浚河道时偶然挖出了一块石碑。按照碑记所述，村中十字路口的这座石板桥建于明永乐（1403-1424）年间，因为河水日夜流淌且清脆悦耳而得名“响水桥”。故乡的这座我走了千百次的父老乡亲口中的“西桥”——位于村子西边，终于恢复了它响当当的名字。欣喜之余，追怀过往，恍如一场又一场的梦。儿时，我曾经堵在桥头不让同村的一位女孩经过，只有她答应嫁给我才行。她当时就气哭了，一边抹眼泪一边到我家向我妈告状。响水桥，作为时光的物证，给了我以诗为记的绝好理由。

——题记

月圆之夜响水桥

四十多年前的晚上

从姥姥家出来

爸爸背着昏昏欲睡的我

妈妈走在前面

过响水桥的时候

突然爸爸叫了我两声

我当时吓得打了一个冷颤

为这母亲多年来还在抱怨

回到家我接连几天昏睡

叫也叫不醒

不吃不喝

那时村里连赤脚医生都没有

母亲听了一位老人的建议

她站在门槛上敲着脸盆

喊我的名字让我回家

说也奇怪

我居然就醒了

见到什么就吃什么

母亲说我肯定是饿疯了

对于这件失魂落魄的事

我只记得过桥的那个冷颤

还顺便看了一眼

头顶上那轮圆月微微泛着清光

在乡下向伟大的兔子致敬

回乡的时候

陪父母看了一会儿电视

两只猎犬

一黑一白

正在追逐一只灰色的野兔

无人机正以上帝的视角在跟踪俯拍

整个视频不到五分钟

只有最后一秒到来时

故事的结局才会知晓

谁才是最后胜利的一方

冬天的田野一览无遗

一切障碍物都被时间清除掉了

对于双方选手来说

这都绝对公平

兔子不断疾速而及时地

变换方向

两只猎犬总是一前一后

一左一右

由此可见，山水画历史之悠久，作品之丰富，同时也包含了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和美学思想，丰富了我们的现实生活，可以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瑰宝”。

它们掌握了娴熟的抓捕战术

不断交替着领跑、冲刺

惊险至极啊

兔子有几次距离尖牙利嘴

只有几厘米

一条干涸的水渠

出现在这场追捕的结尾

一只猎犬停了下来大口喘气

另一只飞跃了过去

又坚持了十几秒钟

然后慢慢减速

它也放弃了

兔子携带着尘土

一溜烟地跑远了

无从知晓

这个惊险的故事

兔子能不能

讲给它的妻子

或孩子听

向这只伟大的兔子

致敬吧

幸存下来

需要的也不止是勇气和坚持

窗外已经暮色四沉

我和父母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们只是看到了

想要的故事和结局

还好

这一次

时间的编剧和主角

刚好都站在了弱者这一方

唯一的草莓

那一年回乡

推开后院的绿皮铁门

我有了不小的震惊

居然

母亲在屋檐下栽种了两垄草莓

潮湿墨黑的阴影中

浓绿斑驳的倒卵形叶片

正泛着微光

它们边缘的锯齿在风中微微抖动

居然

已经到了挂果期

那一个个鼓胀的红白相间的果子

时间的血液

尖卵形的瘦果

正在内部甜蜜的发酵

当我第一次摘下它们

而不是从大棚、超市或小贩的手中

每一颗

都是那么地可口

酸中带甜的汁液任意流淌

居然

那也是母亲

唯一的一次栽种草莓

那时她还年轻

每当我将果肉塞到嘴里

她就在北方的阳光中微笑

母亲种的草莓

在一个透明的巨大时间容器中

是的——

“多么日常而又伟大的赐予”

听母亲电话里说父亲正在村西挖野菜

因为疫情村子封了十六天了

一大早母亲在电话中说

一缸黄豆酱已经做好了

你爸去村西看看能不能挖到野菜

前不久刚下过一场春雪

此刻是清明

不知道八十多岁的老父亲

能不能挖到野菜

回头把它们洗净，焯水，蘸大酱吃

记忆中的那些野菜

都有细小的锯齿

它们在此刻正拨转回

几十年前

到处都是野菜啊

苦麻蝶，婆婆丁，灰灰菜

曲麻菜，蚂蚱菜，车轱辘菜

它们匍匐或蜷缩在地上

我记得更牢靠的

是水芹菜

这种多年生草本植物

茎直立或基部匍匐

基生叶有柄，柄长达10厘米

基部有叶鞘，叶片轮廓为三角形

边缘有牙齿或圆齿状锯齿

茎上部叶无柄

复伞形花序顶生

年轻的母亲让我带上铲子和柳筐

去挖水芹菜

我很快就从村西挖了一大捆回来

母亲几乎笑岔了气

说这个哪是水芹菜

长得细高挑且闻起来有特殊味道的才是

我又第二次去了村外

奇怪的是

几十年来

村里人从来都不认识这种野菜

那么母亲是怎么知道的

至今成了一个谜

那时院外种了四棵树

柳树，槐树，榆树和香椿

季节到了就吃柳芽儿、槐花、榆钱和香椿芽儿

我不知道

这是不是父母特意栽下的

以备荒年的不时之需

杏树的命或一份杜甫传记

高楼下的几棵杏树

开满了雪白的花

这几天花期正好

稍显遗憾的是

它们紧挨着一排

黑色的绿色的和蓝色的

分类垃圾桶

女孩们经过时

还是会对这些杏树多看上几眼

每年这个时候

我都会想起乡下自家的那棵杏树

一年清明回乡

县城车站改建

我只得在邻县下车

大学女同学开车送我回家

她的女儿在车上不说话

一到响水桥

院墙内满树雪白的花朵都在炸响

几乎映亮了整个村庄

那时我也还年轻

把一本冯至的《杜甫传》

放在杏树枝杈上

我和它开心的合影

仿佛老杜活了过来

那时我还不知道

未来的命运是什么样子

后来

这棵杏树

被父亲砍倒了

它的根系延伸蔓延得太快了

巨大的枝干和繁茂的树叶

留给下面蔬菜的阴影

越来越多越来越厚

劳作的人只关心饥馑

谁有闲心思在意花开花落的事情

一棵死亡之树

总是让我想起那个黄昏

黑色枝头的满身白花

还有那本薄薄的杜甫传记

是的

它们就是命运本身

接近于这一首诗即将收场时

天空落下来的这场大雪

不应该让她们如此狼狈如此羞愧

这么多年过去

我仍死死地记着那个中午

她们正朝这边走来

按照我们预想的

停了下来

她们是三姐妹，就住在

我家隔壁

中间那堵墙很矮

我经常爬到墙头

和对面的老三说话

那是我家的自留地

大白萝卜已经长成

母亲准备用来腌咸菜的

她们有片刻的犹豫

然后看看四周

立刻弯下腰去拔萝卜

能看出来

她们很吃力

萝卜太大扎在土里太深

土又板硬得很

终于拔出来了

我和小伙伴

立刻从玉米地里窜出来

棒喝一声

也如我们预料的

她们着实吓坏了

浑身一哆嗦

脸登时就红涨了起来

萝卜也扔在了地上

多么狼狈多么难堪多么羞愧

不止她们

也包括我

这是我没想到的

她们变形的脸如此陌生

也如此愤怒

在饥饿的年代

真不该

让她们连面子也丢了